晚膳忙完之後,尚食局裡當值的不當值的都一同守到了很晚。
見一直沒什麼動靜,年紀輕的宮女們才放心睡了。
女官們則一個個在榻上翻來覆去,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有點動靜就醒過來,生熬了一夜。
翌日清晨,御前可算露了道口子,來了個小宦官,透了些昨晚用膳的事出來,讓尚食局安心。
聽說陛下吃完沒出什麼事,還和七殿下與衛大人一起同時下了兩盤棋,三人興致皆不錯,晚些的時候又讓御膳房備了幾道合七殿下口的點心,陛下也吃了好幾塊。
沒事就好、興致不錯就好。大多數人感慨着這個,謹慎些的女官們則因爲那最後一件事而有些意外。
——“讓御膳房備了幾道合七殿下口的點心,陛下也吃了好幾塊”?
七殿下是小孩子,喜甜,點心要多放糖;皇帝可是一直不愛吃甜的,每每做甜點送去紫宸殿,都是減至五分糖才行。
現下突然聽說皇帝吃了好幾塊十一分糖的點心,摸不清狀況的女官們就有點惴惴:改喜好了?
再不然……難道是她們尚食局的手藝不如人,所以皇帝纔不愛吃那些甜點?御膳房做的他就愛吃了?
數道目光一齊投向尚食女官。鄒尚食端坐案邊,低眉沉吟了一會兒,氣息平穩:“許只是昨晚興致好。”
她這話說得淡泊篤然,目光卻是看向那御前來的宦官的,有幾分詢問的意思。
宦官作揖,笑道:“女官您說的是。我師父也說,不會是突然改換口味。昨天的火鍋讓各位女官費心了,師父記着各位的好呢。”
這態度比昨日來傳話的徐世水強多了,甚至有點巴結的意思。在座的幾個女官互看一眼皆是冷笑,眼底都是同一個意思:昨天既是冷言冷語又是讓尚食局的小宮女們進去呈膳擋黴頭,現下還得來打圓場吧?
宮裡嘛,就得是這麼軟硬兼施着來,誰也不能欺人太過。雖說御前治尚食局跟玩一樣,但若真把尚食局逼急了、豁出去不好好備膳……
她們死,御前的人也得陪葬。
見對方先服軟了,鄒尚食倒也沒拿架子,反是拿了兩塊碎銀交給身邊的典記,讓她拿給這宦官,口中道:“這是我們分內的事,不敢勞陳大人記功。只是……”
鄒尚食微微一笑:“御膳房熟悉陛下的口味,但像昨晚那般呈給七殿下的點心,想來還是尚食局更拿手。”
這是又跟御膳房叫上板了,語中怪陳冀江偏袒御膳房。
一局一房的宿怨御前的人都清楚,聽言,這宦官一欠身,依舊賠笑:“您說的是。其實就連陛下也鮮少在御膳房點什麼,只是素來設着御膳房纔沒撤了這地方而已。昨兒個是師父瞧着天色晚了,御膳房到底離得近,也省得尚食局的人另跑一趟——再者,師父說了……”
他雙目一轉,稍上前了一步,垂首躬身:“師父說了,一山不容二虎,御膳房原是歸尚食局管着的,若能再歸回來也好。”
突然透出這樣的意思,在場衆人都是一陣驚喜。轉而更是疑惑不已,不知陳冀江在打什麼算盤。
隔着一扇門,外面幾個小宮女扒着門縫,聽及此不約而同地看向旁邊略年長的姐姐,訝異道:“姐姐,連御前的人都要討好尚食局啊?”
蘇子嫺茫然搖頭:“從來沒見過……”
“那是怎麼回事啊?”那小宮女的聲音略大了點,被子嫺照着頭一拍:“認真聽着!”
她是來偷聽有沒有壞消息的。昨天她們走在前、走在後的都沒什麼事,唯獨雪梨被那位御令衛的大人叫住問話,她越想越擔心雪梨是不是惹上了麻煩。
紫宸殿後頭的茶房裡,大監陳冀江難得歇下來,喝着徒弟奉上來的好茶,卻品不出什麼滋味。
怎麼想都覺得近來的事不對勁。
沒什麼大事,只是各樣的細枝末梢裡,有些他看不到、摸不着的怪異。
陳冀江比皇帝年長几歲,打從皇帝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就隨在身邊,皇帝的事他素來是瞭解的,如今突然出了“看不到”、“摸不着”的,就格外讓他覺得害怕。
別的無所謂,就怕因爲自己的不知情而出什麼錯,到時候就不好辦了。
這種“不對頭”的感覺,最初是因爲一個小小的意外而生的。
——他閒來無事翻看宮中賞賜出入的記錄,無意中發現皇帝賞了御令衛指揮同知衛忱十個貢梨,可衛忱帶出宮的只有四個。
小事一樁,但太不合理了。
若是賞的金銀,出宮時短那麼幾兩十分正常,那是賞了跑腿的宮人了。但是賞的貢梨,少了六個……
且不說宮人敢不敢受這賞。總共十個少六個——有拿大頭打賞的嗎?
陳冀江心裡當時就犯了嘀咕,又知道這位衛大人和皇帝走得近,便在這事上添了個心眼兒。
結果沒過幾天,他親眼看到貢梨出現在中秋宮宴上。
是呈給喬宣儀的,而那天,總共沒面過幾次聖的喬宣儀恰好就被叫去伴駕了。
陳冀江是個不相信巧合的人,他不信這裡頭沒鬼。
從聽到皇帝“無意”間誇那道梨做得巧開始,陳冀江就徹底確定裡面有事了。但究竟有什麼事他不知道,接着去打聽暫且也不敢——他不清楚皇帝目下是不是還有別的安排,自己貿然去打聽,萬一讓皇帝覺察了,惹禍上身。
於是一直到昨日爲止,他都還是按兵不動照常行事,可是昨晚的事又有點怪。
皇帝召七王和衛大人一同用膳沒什麼,可是,衛大人進殿後神色複雜地跟皇帝耳語了幾句,他眼看着皇帝神色微有變動,而後就讓宮人們先退出去了。
再然後,衛大人親自出去,把送膳的宮女擋回去一半。
——多奇怪啊?君臣要議事,屏退宮人沒什麼,但爲什麼把菜擋回去一半啊?聞所未聞啊!
“師父,您有心事?小的給您分擔分擔?”徐世水在旁點頭哈腰問得小心,反被陳冀江一橫:“你分擔個屁!聽好咯,以後待尚食局小心點,萬一壞了什麼事,小心你的腦袋!”
不管是什麼事都顯然是和皇帝有關了。他尚未弄清不能瞎說,但該提點底下人的還得提點着。
冬至,又是要小忙一場的時候。
各宮差不多從這會兒要開始置辦過年的新衣首飾,尚食局從此日也可以開始安排新年宮宴的膳單了。
當然,這一日本也有些特殊的膳點要備。
餃子、湯圓、年糕、赤豆糯米飯是不能少的,食材從半個月前就已備妥了。除卻餃子以外,後三樣都要用糯米,是以那日進來的糯米數量讓新入宮的小宮女們吃了一驚。
還以爲這是要拿糯米當大米吃。
做年糕,崔婉是一把好手,這差事就自然交給了她。
領着手下的一衆宮女將糯米洗淨、碾碎,鋪在墊布上入鍋小蒸一會兒。
糯米微甜的香氣剛從鍋邊溢出來,小姑娘們就開始使勁吸氣,而後幹活就更積極了:趕緊做完各宮的,就可以做自己的了!
一個小少使跑進膳間來,踮着腳尖四處望望,然後跑向正調豆沙的雪梨。
拽拽她的衣袖,小少使怯怯道:“雪梨姐姐,尚食女官叫你去。”
“哦!”雪梨輕快一應就要去,倒是旁邊的崔婉皺了眉。
這小少使也是分到她手底下的人,挺活潑的一個孩子,鮮少見她這副神色。
崔婉就把她叫住了:“阿落,女官怎麼說的?”
雪梨疑惑地看過去,這下,她也注意到阿落一臉緊張。
但阿落什麼也沒說出來,擠了半天也只擠出一句“也沒什麼,就是女官看上去臉色不好”。弄得崔婉也沒辦法,再蹙蹙眉,點頭讓雪梨去。
雪梨洗乾淨手退出膳間,快步到了鄒尚食房門前,擡手輕叩門:“女官,奴婢雪梨。”
“進來。”
鄒尚食的聲音四平八穩。雪梨推開房門一看,同屋的三位都在裡面。
蔣玉瑤面色冷淡,白霽一臉害怕,蘇子嫺則哭得雙眼通紅。
另外,還有兩位年長的宮女是她沒見過的。不是尚食局的人,但看上去位份不低。
鄒尚食的目光在雪梨茫然的面容上定了一會兒,眉心微皺着一喟,將案上的東西往前推了推:“這是怎麼回事,你自己說。”
雪梨順着看過去,視線定住時陡然一愕。
鄒尚食的眉頭皺得又深了一分:“看來你確是認得?”
她當然認得,那是指揮使送她的生辰禮。她很喜歡,但沒機會戴,一直放在枕頭底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