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月暗星明,陳冀江回到房裡,收拾收拾準備睡了。
今兒阮娘子又留在紫宸殿了,那讓手底下的小徒弟們跟那兒盯着就行,有她在出不了大事,他可算能好好歇歇。
倒了盅酒緩緩飲着,陳冀江閉着眼嘴裡哼着小曲兒挺自在,旁邊突然一聲:“師父!”
皺着眉頭睜開眼,旁邊是得意門生,徐世水。
他這麼多徒弟裡,現下就徐世水混出頭了,而且二人年紀也就差十歲不到,陳冀江私底下對徐世水便還是比較客氣的。
倒了杯酒推過去,讓他在旁邊坐,陳冀江又咂了一口,問徐世水:“大晚上的,還挺精神,這是有什麼喜事啊?”
“嘿,喜事算不上。”徐世水也不推辭,拿起酒就喝,“但是個樂事。”
陳冀江眉頭一挑:“什麼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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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世水擡手往外指指:“外頭,宜蘭宮麗妃娘娘身邊的垂絲來了,讓我給您帶個話,說麗妃娘娘想來拜見拜見您,您說這是不是個樂事?”
嘿這混小子!
陳冀江一拍桌子站起來就要拿酒潑他,可徐世水反應快,笑了一聲“跐溜”就跑了,一點酒也沒濺着,氣得陳冀江在他身後罵:“你小子膽子大了是吧!喝着師父的酒還敢看你師父的笑話!你可別讓我拿着你的錯!”
徐世水可沒回來告饒,陳冀江瞪着眼自己站了一會兒,硬生生給氣笑了,笑完了之後又嘆氣。
得,麗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來了,不見不成。要換了別人,不見了就識趣了沒事了,這位他怕越不見越來事。
於是陳冀江又灌了杯悶酒,硬着頭皮出去。
他這兒住的也是獨門獨院,徐世水住隔壁。跟阮娘子那仨院子打通統歸一個人用、還配着宮人伺候不能比,但他們也住得自在,要用人幫忙的時候隨便叫個徒弟進來就得。
到了院門口就看見垂絲了。估計是瞧見徐世水剛纔打他這兒一溜煙跑了,垂絲面上有點不安,一看陳冀江迎出來這種不安又蕩然無存了,趕緊朝他施個深福:“陳大人。”
“垂絲姑娘。”陳冀江拱拱手,把人往裡頭請,“這兩天天悶,指不準一會兒又有雨。有話進來說,我這兒好茶備着呢。”
垂絲推辭了兩句就跟着他進去了,進去之後陳冀江穩穩往主位上一坐,垂絲坐側邊的椅子都只敢坐一半,緩了緩氣,勉強露出笑來:“奴婢知道不該這麼晚來擾大人。但這不是……麗妃娘娘讓奴婢來問問大人,大人您哪天得空,娘娘剛回宮,想來拜見大人一下,畢竟以前也……多勞大人關照來着。”
她這話說得夠虛的,陳冀江當然聽得出來——比如“以前也多勞大人關照來着”這話,他就自認壓根沒關照過麗妃,不過麗妃娘娘沒準兒想求他日後關照。
但陳冀江手扶着案上的空酒盞轉了兩轉,還是樂呵呵地應了,他說:“不敢當不敢當。我看這樣,姑娘你回麗妃娘娘一聲,等我得空了,我見她去。娘娘有話吩咐,咱聽着就是。”
他這話把垂絲嚇了一跳,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給他跪下。
陳冀江擺擺手示意她放鬆,徑自解釋:“我啊,虛的不說。你和那個……叫什麼來着?”
垂絲說:“花葉。”
“啊對花葉。”陳冀江一拍大腿,“你們倆都是好姑娘,我呢不想難爲你們,麗妃娘娘的事我去了、我不應,那是我的事,我直接不去不就成你們倆的不對了?”
垂絲萬沒想到他想的是這個,都快被感動哭了,淚光盈盈地望着他:“那陳大人……”
“行了行了,回去吧。”陳冀江想想,又隨手從袖子裡摸了點碎銀給她,往她手裡一塞,“知道你們倆不容易,去給自己買點脂粉用。但你可得跟麗妃娘娘說一句,我這兒忙,什麼時間能過去我真沒法聽她吩咐,只能這兩天我自己抽個空安排,讓她別怪罪。”
“好好好……奴婢一定跟麗妃娘娘說!”垂絲連連點頭,千恩萬謝。至於陳冀江塞過來的銀子,她當然不敢收——都是旁的宮人給大監塞錢,哪有反過來收他的錢的?
但是陳冀江堅決不肯收回來了,推着垂絲就把她請出去了,是誠懇地真讓她收的樣子,更讓垂絲感動壞了,愣是在門口給他磕了個頭才離開。
夜色下,垂絲抹着眼淚走遠了,院門邊的大樹後頭,徐世水樂着出來:“喲師父……您今兒怎麼着?吃齋啦?”
陳冀江臉一冷,這回徐世水沒跑掉,結結實實捱了師父一腳:“聽壁角的功夫倒學得好!”
“這不……拜您所賜。”徐世水撣撣衣上的腳印,也不接着岔了,認真問,“您這到底怎麼個意思?親自見麗妃娘娘去?她那宜蘭宮如今……不配了吧?”
“嘖。”陳冀江斜眼瞅瞅他,拍拍他的肩頭,扭頭往回走,只給了他一句,“你什麼時候能看一件事就想着全局,就算出師了。”
這事在陳冀江看來,太要命了。
他去宜蘭宮被麗妃問問話不要緊,真讓麗妃來前頭見他?麗妃捨得下面子他倒無所謂,但到時候萬一麗妃眼尖,往他這住處對面、紫宸殿後西邊那側一看,怎麼辦啊?
三個院子打通了從外頭倒是瞧不出來,但裡面住了好多明顯位份不算高的宮女宦官,另還有個獅子,平安帝姬也在,這不等於直接把阮娘子擱到麗妃前頭跟她說“喏,這是當年害你去行宮侍奉太后的那位,現在真得寵了”嗎?
當然了,這事她早晚得知道。可陳冀江心裡拿定了,她晚知道就比早知道強,而且,能不讓她從自己這兒知道,就不能讓她從自己這兒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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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裡,一夜纏綿悱惻。
雪梨初時還覺得皇帝召嬪妃到紫宸殿侍寢是個特生分的事來着,現在從自己這處看看,還好還有這紫宸殿可以來……
不然她都不知道怎麼面對阿杳!就算不在一個屋、甚至阿杳去了隔壁院子裡睡,她都還是心虛得慌,特別怕阿杳有一天會一臉好奇地跑過來問她:“娘,您夜裡喊什麼吶?”
所以有紫宸殿好啊!有紫宸殿她就不用操這個心了!阿杳啥也聽不見,頂多淚眼汪汪地抱着她的胳膊說:“娘我想你,別去找父皇。”
翌日早上,雪梨難得地沒起太晚。至少在她收拾停當的時候,皇帝還沒下朝回來呢!
但她也沒在紫宸殿用早膳,帶着人就直接回了後頭,她想多些時間跟他待着是不假,但最近他政事太忙了,白日裡經常有朝臣進來稟事,她自覺地能避就避。
這些事她幫不上忙,但她起碼可以做到不給他添亂嘛!——雪梨把這個想得很明白,對自己說跟他相處也不急於這一時。
人嘛,還是要識趣的,太不會看眼色對誰都不好——麗妃不就好好的把自己給作失寵了嗎?雪梨自認跟麗妃不一樣,她一來不想把自己作死,二來也真不想謝昭因爲她而過得更煩,畢竟她喜歡他。
所以她近來都在安心過自己的小日子,進了一方小院,她有她的阿杳,至於前頭又砍了誰……那跟她實在扯不上。
進了小院一瞧,正好又能蹭阿杳的飯。
這是個一舉兩得的事,一來省得讓人再跑一趟去取膳,二來阿杳也樂得跟她一起吃。母女感情嘛,還是要多處着點好。
阿杳手裡拿了塊米發糕。這米發糕是加了牛乳的,看起來特別白,又蒸得蓬鬆,加了糖味道微甜,她和阿杳都喜歡。
阿杳就揪下小塊來喂她,雪梨吃得開開心心,便把奶孃手裡端着的粥接了過來自己喂阿杳,互相喂得挺有趣。
等吃飽了叫人撤膳,豆沙帶着芝麻端水進來服侍漱口。白嬤嬤是一起進來的,在雪梨擡眼時眼睛稍一轉,雪梨微一愣,漱完口後便攬過阿杳:“阿杳先去跟魚香玩會兒哦,娘有點事,一會兒帶着你念唐詩!”
阿杳應了聲“好”,跑到榻邊就把正在犯懶打盹兒的可憐的魚香扒拉下來了,連推帶拖地往外走,魚香從屋裡到堂屋再到院子的這幾步路打了好幾個哈欠。
而後豆沙上前關上門,雪梨落了座看看她們:“怎麼了?”
芝麻一福:“娘子,我聽說,昨天晚上麗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來找陳大人,說要拜見陳大人。但讓陳大人給回了,陳大人說他抽個時間去見麗妃。”
咦?麗妃有動靜了?
雪梨的心絃稍稍一緊,但又沒太多恐懼,應了聲“知道了”便讓豆沙和芝麻都出去了,看向白嬤嬤:“您覺得怎麼樣?”
白嬤嬤笑了:“我得說,您用芝麻算用對路數了。”
芝麻嘴碎貪玩愛瞎聊,她們之前都覺得這丫頭不能當個要緊人用。不過出去走了這麼一遭,雪梨藉着罰福貴的事把輕重都跟芝麻說明白了。
她大致的意思是:“你愛結交朋友愛聊天我都不管,但你記着一條,你打聽別人的事告訴我行,咱小院裡的事你不許往外說。”
這麼一來芝麻首先很高興啊,讓她不說話她覺得好難,但讓她選擇性地說,她還是可以的!
雪梨則就這麼多了個打聽外界消息的途徑,也很好。當然,瑣碎的事情無所謂,真打聽到了要緊事,她還是會跟皇帝商量的。
不僅因爲他在意,也因爲她知道自己對這些彎彎繞不在行。
於是聽白嬤嬤這麼誇她,雪梨挺滿足,笑笑,又說:“那麗妃娘娘這出呢?您覺得跟咱有關係沒有?咱要當心不?”
“我覺得吧……”白嬤嬤想了想,“您若擔心陳大人會幫她什麼,那沒必要。陳大人是明白人,之前麗妃娘娘不上不下的時候他都沒趟過渾水,這會兒不可能湊上去跟您作對。但是呢,多點當心也沒什麼不好——起碼南巡之前別出什麼事吧,陛下正煩心着呢,咱別給他添亂。”
聽了白嬤嬤這個話,雪梨心裡有數了!
其實真要她“多當心”,具體也沒什麼,麗妃到底在後宮,倆人碰不上面,陷害什麼的事就基本不會發生。
雪梨頂多也就是在吃的、喝的、薰香這些問題上格外注意些,入口的東西最容易出岔子,她不止要注意自己的,還要小心阿杳的。
這個對她正好不難,薰香她怕出問題可以不點,吃的嘛,她可以自己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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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近六月,紫宸殿裡,謝昭明顯感覺到雪梨最近不怎麼黏他了。
基本是他不叫她來,她就不來,他說要看阿杳的時候也多是奶孃帶着阿杳過來,她不露面。
謝昭想想,知道她大概是不想給他添麻煩——他最近是挺需要周圍安靜讓他可以靜心料理這些事的,但猛地驚覺這個,他又對她有點心疼。
那個呆梨子分明是想跟他待着的。晚上他若叫她過來,她能一整夜都縮在他懷裡不翻身,若他翻身她還下意識裡伸手反摟他。
白天她這麼忍着不來找他,估計也挺辛苦,他該多去看看她的,不論正事有多忙。
是以他找了個心情不那麼差的時候,奔着小院就去了。
五月下旬了嘛,天氣明顯熱得厲害,若不是在準備着去南巡,這會兒該去避暑的。
最近雪梨在跟各種解暑又開胃的湯較勁。
什麼楊梅湯、烏梅湯、酸梅湯、綠豆湯都做過了,阿杳最愛楊梅的,她就變着法地把這個做得更好喝。阿杳喝爽快了自然會好好吃東西,早先看着都有點餓瘦了……雪梨心疼壞了!
謝昭到的時候阿杳就正高高興興地喝這楊梅湯呢,一邊喝一邊在榻上蹦,雪梨在榻邊等着,她蹦得嘴裡沒味道了就湊過去喝一口,然後再接着蹦。
謝昭一哂,也不吭聲,徑直走到雪梨身後把人一摟,手上握着她持勺的手就舀了一口楊梅湯送到自己嘴裡。
雪梨扭過頭:“……”
阿杳傻眼看看進屋就跟他搶楊梅湯的父皇,愣了一瞬才蹦過去要抱:“父皇!”
謝昭抱着她坐下,邊嘖嘴邊問雪梨:“什麼做的?這麼紅還這麼甜。”
“楊梅。”雪梨一笑,“阿杳愛喝甜些的,廚房有沒加這麼多糖的,我去呈給你。”
她說完就跑去廚房了,從偏酸的那一鍋裡呈了一碗,多加了冰。
她自己試過這個吃法,碎冰茬在碗裡浸滿,每一個晶瑩的小片都被浸成漂亮的紫紅色,直接吃冰就好,涼爽可口,味道酸甜。
但給阿杳不敢這麼吃。阿杳太小啦,這麼吃怕會肚子痛。
於是她一端過去,阿杳就不幹了,伸着小手非要吃。弄得雪梨還沒把碗遞到皇帝手裡就趕緊收了回去,衝着阿杳板臉:“別鬧!你吃了會肚子痛,一會兒娘餵你吃你的,乖!”
阿杳眼圈一紅,不高興,又可憐兮兮地看皇帝,叫得那個甜:“父皇~~”
結果父皇也不向着她,把她往旁邊一放,拍拍額頭:“聽你孃的話,這個是父皇的。”
阿杳沒轍,坐在旁邊淚眼婆娑地看父皇吃那碗晶瑩剔透的楊梅冰,再看看娘餵過來的完全就是水狀的楊梅湯,突然怎麼看都覺得不好吃了!
最後這個楊梅冰謝昭吃了小半碗,雪梨看看,終於拗不過阿杳的這個楚楚可憐的小模樣,舀了一小勺餵給她,叮囑她說“含化了再咽”。
阿杳這才又高興了,謝昭再哄她兩句她就聽話地跟着奶孃出去玩了。屋裡只剩了謝昭和雪梨兩個,他笑看看她:“阿杳愛吃甜的,你自己也愛吃甜的,這個偏酸的原是給誰做的?”
“……”雪梨面頰微紅,反應倒是很快,“給子嫺做的!”
“嗤,蘇子嫺天天在御膳房當值,想喝什麼在那邊自己就做了,用得着你給她備?”謝昭沒留面子地一語戳穿,果然,她剛緩過來的面色就又接着紅下去了,站在他面前低着頭做不出反應。
謝昭拉她坐到身邊,擡手一刮她鼻子:“給我做了東西還不給我送來,我自己不來就不打算讓我喝了是不是?”
“我這不是看你忙,不想給你添亂嘛……”雪梨臉紅得別過頭不敢看他。明明都同榻而眠過不知道多少回了,但她還是覺得這種小心思被看穿的時候特別、特別不好意思!
謝昭就在旁邊笑,就勢在她身邊躺下,腿垂在榻邊顯得十分閒散。
他手指輕颳着她的後背:“這麼乖。南巡的時候必帶你四處玩玩,南邊好地方可不少。”
雪梨被他颳得後脊微癢,一個激靈之後銜笑轉過身來,趴到他面前,雙眼發亮:“都說了快一個月了,什麼時候走?”
“快了,六月中旬吧。”謝昭道。
……那還要大半個月啊!
雪梨的表情難免有點垮,往他臂彎裡一趴,謝昭拍拍她笑問:“怎麼了?急着去玩?”
“那倒不是……”雪梨撇撇嘴,在他懷裡嘆了口氣,“這不是麗妃娘娘被太后留下了嗎?我心裡總有點不安生,近來都不敢隨便吃東西了,菜都是自己做。所以就想趕緊避出去,不然好累啊……”
長進挺快,都會防患於未然了!
謝昭睇着她挑眉一笑,笑容斂去,又給她出主意:“不然這些天你先住到紫宸殿來吧,用膳也都在殿裡,不就不怕了?”
“纔不要呢。”雪梨嗔怪地瞪他一眼撐起身往外去了。到了他看不見的地方,她卻禁不住嘆了口氣。
從芝麻打聽到的話來說,麗妃近來沒少跟各處走動,那她在宮裡這麼扎眼,麗妃八成是已經知道,只是一時還沒有做什麼而已。也許是那兩年在行宮的經歷讓她怕了,也許是陳冀江暫時穩住了她。
但、但是就麗妃那個性子……她早晚還是會動的吧!
雪梨不想這會兒給謝昭添亂,可她也不知道麗妃能不能配合她不給謝昭添亂。
默默想了一會兒,雪梨又折回屋裡了。她在榻邊跪坐下來,執起謝昭的手抵在下頜下:“陛下,我求您個事。”
謝昭頷首:“說。”
雪梨抿抿脣,斟酌着、思量着、斷斷續續地說了。
謝昭睇着她有點意外,復一聲笑:“真是本事見長,哪來的點子?”
“舉一反三!陛下您教的!”雪梨爬回榻上,兩手的食指輪流在他胸口上戳着,“行不行?這主意好不好?我琢磨了好久呢!”
嗤,這話說的,聽着好像在意的都不是辦法到底好不好了,而是等着他誇她!
謝昭這麼想着,驀地噴笑,一點都不客氣地在她額上重重彈了個響指:“行,你不嫌累就行,這有什麼的,你敢死爲夫就敢埋!”
雪梨:“……”
她就勢翻着白眼往謝昭身上一倒,想吐吐白沫又覺得“死相不好”,便只吐了舌頭,問他說;“只是埋嗎?能混到個厚葬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