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和謝昭便開始了一起對阿杳“威逼利誘”的過程。
其實主要是利誘。
雪梨拿點心和獅子哄她,從最初的“隨你和魚香玩”到最後的“今晚讓你抱着魚香睡覺好不好”;謝昭則霸氣些,直接跟她說“乖啊,告訴父皇,等天暖和了,父皇帶你去爬山起碼好不好”。
片刻後,被哄得天花亂墜的阿杳“招供”了。
她稚嫩的聲音一字字地說:“要過年了,母妃說學給父皇拜年。”
——她正值這個年齡,說話半會半不會的,想聽她一個人說得詳細基本不可能。但有這句話就好辦了,順着這個再去問乳母,就不怕乳母扯謊糊弄事。
不用陛下多開口,陳冀江聽她說完一睇在旁候着的徐世水,徐世水一躬身就去了。
他疾步出了殿,叫了手底下的宦官來問,那幾個果然沒問出什麼來。雖然是分着問話的,乳母們還是衆口一詞說沒什麼特殊的事,帝姬挺好的。
於是徐世水想想,也不分着問了。叫人把四個乳母都叫到一個小間裡,徐世水面無表情地坐着,抿了口茶,瞧瞧四個噤若寒蟬的乳母,輕笑:“帝姬已經說了,淑妃夫人讓她學拜年,這拜年到底怎麼回事?你們啊……甭扛着了,別覺得自己伺候帝姬時間長了,帝姬身邊就非你們不可。老老實實說了興許能留你們一命,這要是不說啊,直接把你們四個扔井裡淹死,再挑幾個新的進來,也不費什麼工夫。”
四人頓時都面色慘白,僵住徐世水面前半天卻又誰都不敢貿然開口。
許久,最年長的祁氏道:“大人……”
徐世水眼皮子一擡,揮手就讓把另外三個帶出去,睇着她道:“說。”
祁氏面色緊了一緊,咬着牙說:“奴婢、奴婢直接去稟給陛下,行不行?”
喲呵,這倒是個聰明的。
徐世水知道,她這是怕自己說完之後,他直接就把她發落了。雖然他本也沒這麼狠的打算吧,但讓她直接去稟也沒壞處。
他便叫人押着祁氏朝紫宸殿去,到了殿門口聽說,陛下帶着帝姬去御膳女官的小院了,便又往小院去。
小院裡,阿杳玩得可開心了!
魚香大了,往那兒一趴長長一隻大黃獅子,爪子得有阿杳的幾倍大。阿杳就把小手往它爪子上按,魚香一臉淡定地把爪子抽出來壓在她手上,她再把手抽出來壓它爪子……
就這麼個小遊戲讓阿杳玩得不亦樂乎,“咯咯咯”笑得都停不住了。皇帝坐在石案邊喝着熱茶笑看,雪梨也在旁邊看得一臉輕鬆:多靈巧可愛的孩子啊!
之後阿杳玩膩了按爪子的遊戲就又去玩魚香的尾巴了,自己承諾的“不揪尾巴”早就忘了,把魚香給煩的啊……
後來魚香就躥到正院和北院間的院牆上臥着去了。不過這院牆不夠高,它一根圓圓的長尾巴還是拖在底下,阿杳在底下一蹦一蹦地去夠,魚香還把尾巴一甩一甩的,也不知道這意思是不想讓她玩了還是配合着逗她玩呢。
雪梨瞧瞧魚香的樣子……
威風凜凜的一隻大母獅子臥在牆頭上,前爪交疊輕搭,雙目從容冷峻地眺望着遠方,眉梢眼底隱能讀出一行字來:這熊孩子,真是煩死獅了。
雪梨揣摩着它的心情“撲哧”就笑了,笑音還沒落,就見徐世水疾步押着人進來了。
皇帝也擡眸看過去,阿杳同樣注意到來人是誰,停下蹦躂着的腳,清清脆脆地叫了一聲:“奶孃!”
白嬤嬤反應快,一瞧徐世水押人來的這個架勢,怕一會兒問起話來不好看,立刻上前把阿杳往屋裡抱,口中笑道:“帝姬乖,進屋吃些點心歇一歇,一會兒再出來玩,啊。”
阿杳哪懂這是出了什麼事,一聽嬤嬤這麼說,乖乖點頭,然後摟着白嬤嬤的脖子就進去了。
謝昭餘光瞥着,待她們完全進了屋去、又關好了門,目光才一凜:“怎麼回事。”
“自己說吧!”徐世水一推祁氏,祁氏“撲通”就跪下了:“陛、陛下……帝姬在悅和宮,過得可憐啊……”
她說到這兒已然哭了起來,在旁人看來許是有點假,雪梨倒覺得是真的。
奶孃們也都是自己先有孩子才能當奶孃,祁氏的兒子比阿杳大幾個月,今年夏天的時候得了一場急病,沒留住。打從那會兒開始,雪梨就發現祁氏好像越來越疼阿杳了,她估摸着是因爲她剛沒了兒子,還勸過她,祁氏只苦笑着說:“沒辦法啊……我這一閉眼睛就想到他,可又能怎麼辦呢?我現在是真怕帝姬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受不受牽連另說,可你說,這麼點的孩子說沒就沒了,多可憐啊……”
所以雪梨覺得祁氏待阿杳絕對是真心好的,目下見她哭得厲害、皇帝面色又不善,她便在旁小聲道:“陛下稍等等吧,祁姐姐是真疼阿杳的。”
皇帝面色稍霽,平氣等着祁氏哭完了,才道:“快說,到底怎麼回事。”
祁氏擦擦眼淚,一叩首,頭也不敢擡地說下去。
她說,其實淑妃夫人待帝姬也說不上“不好”,只是到底不是親生的,特別上心也確沒有。再加上帝姬平日裡又有四個乳母加上宮女一起照顧着,並不需要淑妃夫人自己做什麼,所以一直以來淑妃夫人也就是一早一晚問問怎麼樣。
而至於這回,是因爲快過年了,淑妃夫人打算讓帝姬學學過年的禮數,到時候表個孝心。
祁氏說,淑妃夫人讓帝姬學着行稽首大禮,另再學一句“父皇新年大吉”——這聽着是不難,可是阿杳纔多大?還不到兩歲!
眼下也就是走路走得算穩當了,若要跑一跑就得要人好好盯着,一不小心就是個跟頭。這大禮對她又哪有那麼好學?身子不穩就行不好,只好一遍遍地練。
再加上她連記事的年齡都還沒到,能認得父皇母妃奶孃那是因爲見得多。但像行禮這種事,目下是十一月,學好了不練了,到了過年可能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淑妃夫人就交代乳母讓她每天練一陣子,一天五十遍,一遍也不許少。
“五十遍?!”雪梨當場就驚得喊出聲來了。
是,這動作算不上難,跪下去雙手交疊置地,磕個頭再起來,就算完了,她們剛進宮的時候也都是要一遍遍練的,。
可是阿杳還不到兩歲啊!五十遍不累死她?怪不得哭得那麼厲害!
雪梨稍一細想就心疼壞了,祁氏又道:“剛開始夫人是陪着帝姬的,帝姬不肯學她也哄哄。後來帝姬每天都要爲這個哭一哭,夫人同樣的話說多了便煩了,直接交給奴婢們帶着她學——就算帝姬哭得再狠,奴婢們也不敢違淑妃夫人的命啊!”
謝昭冷氣倒吸,不可置信地看着祁氏。要不是剛纔雪梨說祁氏真的待阿杳好,他可能已經下旨把人拖出去杖斃了。
院中死寂了須臾,皇帝短吁了口氣,吩咐祁氏:“去把帝姬抱出來。”
祁氏趕緊應“諾”,再一叩首後起了身,推門進了雪梨的臥房,把阿杳抱了出去。
她把阿杳交到皇帝懷裡時,阿杳還伸着小手哄她呢:“奶孃不哭!奶孃不哭!”
滿院子的人都被這景象弄得心裡不是滋味。包括髮落過不少宮人、稱得上一聲手狠心黑的陳冀江,這會兒都覺得這事太噁心了。
這麼點的小孩子懂什麼?會叫苦叫累卻沒有反抗的餘地。若沒人發現這事,她便要再練一個多月一直熬到過年,然後過年時一個頭磕下去說一聲“父皇新年大吉”,大抵也沒人會多想這意味着她吃了多少苦,只會覺得這孩子真孝順,還會覺得淑妃夫人教得好吧?
淑妃夫人會拿她來博寵博讚譽,也是誰都沒料到的事。
謝昭抱着阿杳好半天沒說出話來,直至阿杳歪頭問他“父皇不高興?”,他才勉強一笑,說:“阿杳啊,如果父皇不讓你回你母妃那裡了,讓你去別的地方住一陣子,你願不願意?”
阿杳不解地眨眨眼:“去哪裡住?”
“嗯……父皇還沒想好。”他一刮她的鼻子,“這樣,阿杳先去跟魚香玩,父皇想想,想好之後帶你去看,你再看你喜不喜歡,好不好?”
阿杳乖巧地點點頭。
她默默覺得,能不讓她學拜年,不管去哪裡都好。學拜年真的好累,她不懂爲什麼母妃說她學好這個就能讓父皇開心,父皇總說她開心他就開心的,可是她學這個的時候……一點都不開心啊!
看着阿杳從皇帝腿上蹭下去跑去找魚香玩,雪梨想了想,哄着阿杳、叫上魚香一起到屋裡去了。
他看上去太沉悶了,讓他自己靜一靜吧。阿杳父母的死對他來說多難忘卻她心裡清楚,這會兒他多少會覺得對不起陸勇和何皎。
就讓他自己待一會兒,平復一番心情也想一想阿杳接下來的去處。後宮那麼多人呢,雪梨也不好給她什麼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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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昭卻是兀自靜了好久之後,都無法平心靜氣地想這件事情。
內心的憤怒實在太多了。他知道淑妃一直以來多少存着爭心,從跟麗妃爭到試圖壓制雪梨。
但便是這樣,他也沒想到她會利用這麼小的孩子去爭。
他可以不追究當初她想在阿杳和雪梨間劃出主僕之分,卻不能不追究她這樣折騰阿杳——這不只是爭強好勝而已,爲了一己私慾不惜讓一歲多的小孩子受盡苦頭,簡直就是惡念。
可是該把阿杳交給誰,他一時卻又沒有別的思路。
惠妃是不行的,就算不想着均衡後宮勢力的事,他也不能把阿杳交給惠妃。
惠妃掌着六宮大權,每天要她料理的大事小情已經太多,她又真當得起那個“惠”字——無論他和她相處起來有多吃力都必須承認這一點。如果他把阿杳送去柔嘉宮,惠妃必定會照顧得盡心盡力,阿杳倒是沒事了,但惠妃早晚要累垮。
位在九嬪的那兩位也算好人選。那兩個是給他開蒙時從尚寢局挑的大宮女,規矩守禮但謙卑得過了頭,就爲這個他才把她們兩個放到了九嬪的位子上,要不然隨隨便便一個後進宮的大戶人家的嬪妃都敢踩她們。
讓這樣的人教帝姬是不行的。他不想阿杳活得那麼謹小慎微,小時候習慣於這樣,一輩子都沒好處。
可再往下……
謝昭真是覺得誰都不合適。身份太低的倒是可以擡,可是底下的小嬪妃們他並不瞭解啊,連打交道還算多的淑妃都讓他覺得自己看走了眼,再往下挑一個自己覺得合適的,誰知道她們會不會也拿阿杳算計什麼?
偌大一個後宮居然找不出個能帶孩子的?謝昭哭笑不得。
他長嘆了口氣。想了想,不然去問問阿杳吧,平常總有不少嬪妃會去看她,若她能說出個喜歡的,比他這麼幹想好多了。
他便起身向正屋走去,剛跨過門檻一喚“阿杳”,就見側躺在榻的雪梨驀地轉過頭來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
謝昭怔怔,雪梨指指牀榻內側,做着口型:“玩累了,睡了。”
還沒法問她了。
謝昭一聲低笑,走到榻邊去看。阿杳面朝着雪梨,已經睡得熟了,呼吸均勻平穩,臉上好像還隱有點兒笑。
被她玩得也很累的魚香同樣睡了,原是臥在牀榻底下,見他進來又鑽出來,可憐巴巴地望着他求安慰。
謝昭拍拍魚香獅子頭:“乖啊,辛苦你了。”
魚香就又心滿意足地鑽回去睡了。
雪梨還是躺着。
她知道自己這麼面對皇帝挺失禮的,可無奈阿杳抱着她的胳膊。踟躕了一會兒,雪梨小心地看看阿杳的睡容,到底還是想試着把胳膊抽出來。
可她甫一動,阿杳就醒了,眼皮稍擡擡:“姨……”
“姨不走……姨換個姿勢……”雪梨一邊拍着阿杳的背一邊可算把胳膊抽出來了。別說,還真被抱得有點酸。
她捶捶胳膊,站起來問皇帝:“陛下可想好送阿杳去哪兒了?”
謝昭一喟,只好搖頭。
雪梨心底一念涌動,她一再跟自己強調這個想法不合適,私心裡又拼命地想試一試。
遲疑了好久,她猶猶豫豫地擡了眼:“陛下,奴婢有個……有個想法,許不太合適,奴婢能說麼?”
“說就是了。”謝昭短促一笑,見她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捶胳膊,伸出手幫她捏。
雪梨長沉了一口氣,望着他道:“奴婢可以照顧她一陣子的。陛下想好讓誰帶她之後,在讓人接走就是了。奴婢看她還挺喜歡這兒的,又有魚香陪她玩,至少不會讓她悶悶不樂的。”
謝昭眉頭稍皺,當即道:“別鬧。照顧孩子哪有那麼容易?不止是她好就行了,累壞了你也不行。”
他沒辦法開口讓她不在御膳房做事、只留在這兒照顧阿杳——如果他主動說了,她就只能點頭答應。可是這麼多日子下來,他很清楚她絕對不是隻拿御膳房的活當差事辦,她本身是喜歡下廚的,讓她放下她絕不開心。
可讓她兩頭兼顧就太累了,阿杳這個年齡,再懂事也還是有胡攪蠻纏的時候,若她當值之後再回來強打精神哄阿杳?這不是跟淑妃折騰阿杳一樣狠嗎?
可是雪梨默了默,誠懇說:“奴婢覺得阿杳不是缺少照顧她的人。”
她身邊光乳母就有四個,還有別的宮女宦官。就像祁氏剛纔說的,在悅和宮根本用不着淑妃夫人親自做什麼,換了別人也一樣。
她說:“她少的是個真心疼她、又並不像祁姐姐那樣自覺身份比她低很多的人。奴婢覺得這個人是不是有大把的時間去照顧她的飲食起居未必重要,要緊的是在阿杳需要關心的時候這個人得在。”
比如睡前給她講講故事、起牀給她念念歌謠,每天抽出一點工夫聽她咿咿呀呀地說些開心或者不開心的事,在她不懂事的時候給她講講道理、在她做得好的時候誇一誇她……
其實這些真的不難,拼的不是時間和力氣,而是心思。
這是雪梨剛纔哄着她睡覺的時候發現的。阿杳睡前強睜着雙眼跟她念叨了好幾次“姨不走”,她就在想是不是因爲淑妃夫人平時並不會帶着阿杳一起睡覺、而奶孃們又因爲身份差別不能跟帝姬同榻。
可她還好小。就算不會日日纏着,偶爾有個不開心的時候,也一定希望有大人能一直守在她身邊攬着她睡覺。
雪梨就這麼胡思亂想地哄着她睡,越想越辛酸。最後阿杳倒是睡着了,她好懸沒看着她的小臉兒哭出來。
比起大人們會爭權奪利,小孩子所求的那麼簡單。可是這麼簡單的東西,他們給不了她?就因爲是在宮裡?
“陛下,行不行嘛。”她帶了點撒嬌的意味央他。
謝昭睇視着她苦笑一喟:“那朕告訴御膳房,你以後當一天值歇一天,不許當晚值。手癢想下廚就把這邊的小廚房收拾出來,要什麼食材讓福貴去御膳房給你取。”
雪梨面上的企求轉爲訝然。她剛纔滿心都是讓他答應阿杳留下來着,可沒想到他心裡還念着她愛下廚的事兒。
“諾!”雪梨輕鬆明快地一應,謝昭神色稍沉,又說:“還有。”
“嗯?”她一副認真聽囑咐的神色,謝昭稍頷首陡一拉她,把她按在懷裡冷聲叮囑,“不許再以奴婢自稱了聽見沒有?你跟阿杳都不講究這個了,跟我客氣個什麼?”
他私底下許多時候都不跟她自稱“朕”了,她就偏一點感覺都沒有。兩個人明明是互相有意了吧?她也不覺得彆扭!
雪梨在他懷裡掙一掙,他胳膊再一緊,她心裡就亂了。手在旁邊胡亂划着,臉紅道:“那那那……那我知道了,快鬆……還有孩子在!”
這就已經拿孩子當藉口不跟他親近了?!
謝昭心裡笑罵她機靈得不是地方,驀一擡她的下巴,低頭就吻了下去。
“唔……”長這麼大第一回和男人嘴碰嘴的雪梨呼吸都停了!
愕了一瞬之後面紅心跳,牙關緊咬地和他對視着,心裡使勁在想“你鬆開啊你鬆開”,手慌張地搭到他胸前卻又使不出力氣去推他。
謝昭報復性地多待了一會兒,待得鬆開她時,如料見到她雙頰又紅到耳根了。
“嘖。”他嘖嘖嘴,再度往前一湊,驚魂未定的雪梨立刻就要躲。
他探手在她腕上一扣。
腕上傳來的力度讓她莫名覺得安心,又見他好像沒有再做什麼的意思,她心裡蹬蹬跳着凝望着他,很放心,卻又並不知他現下是什麼意思。
“等到上巳節。”謝昭笑意輕銜,溫溫緩緩地在她耳邊說,“上巳節的時候,我給你辦笄禮,然後……”
他一聲低笑:“然後讓阿杳改口管你叫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