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知道謝昭的心情很不好。皇太后病了的消息快馬加鞭地傳到郢山來,偏她只說想見七王,隻字不提他這個當長子的,換了誰也不會高興。
但謝昭當着她的面沒表露什麼,吩咐讓謝晗急趕回洛安侍疾後,就該陪她說話便陪她說話、該陪孩子玩便陪孩子玩,這讓雪梨想安慰他都不知道怎麼安慰,心裡再一次覺得他好可憐。
——這種情緒都好久沒有過啦。她仔細想想,每次她生出這種感慨,好像都和太后有關。太后就是完全不在意這個長子,在她眼裡只有七王謝晗一個兒子。
到了該備宵夜的時候,雪梨看了看,阿杳在玩魚香、阿沅坐在謝昭腿上跟他學說話,她便藉故說想獨自去後院走走,出了臥房就鑽到小廚房去了。
蘇子嫺帶着宮女們剛開始做宵夜,一見她親自來便知大概有什麼特別的事,便私底下問她:“怎麼了?打算做點什麼?”
雪梨道:“陛下心情不太好,我想着……有豆花沒有?這東西吃着嫩滑又甜鹹都可搭,有的話就上這個吧。”
“只上這個嗎?”蘇子嫺追問她,“不搭點別的?點心今天烤出了好幾樣現成的,蒸的也有。”
雪梨搖頭:“不用了,只豆花就行,但配的東西你多給來幾種。”她打算的還是那個老法子,讓皇帝自己動手拌,心情會好點!
想了想又道:“再做一碗糖蒸酥酪、一碗酸奶吧,糖蒸酥酪給阿杳,酸奶給阿沅,同樣配料多備幾樣,他們也愛這麼吃。”
“行,這個好辦。”蘇子嫺點頭應下,雪梨就回臥房去了。
進了臥房一瞧,謝晗身邊的丁香來了,正稟話說易良媛有孕、七殿下這會兒急趕回洛安不方便帶她,想請旨讓易氏入行宮安胎。
謝昭一時沒說話——他這不是運着氣呢麼?有點想回一句讓她自己在宅子裡安胎也挺好,身邊的人都是王府的,用着也順手。
但一看雪梨進來,謝昭驀地把這話嚥了。
“讓她來吧,朕讓陳冀江安排。”他平淡地回了這麼一句,丁香連忙謝恩而後告退。
他在丁香離開後看向雪梨,聲音有點落寞:“陪我坐會兒。”
雪梨知道看看他,示意豆沙把阿杳阿沅先帶出去。豆沙會意,讓旁的宮人也一起退出去了。
二人便一起坐到榻邊,她默了會兒終於還是開口勸了:“別在意啦。太后這不是病了麼?病重難免顧及不到那麼多,便只遂着自己的心思吩咐了。”
謝昭心底冷笑,她不病的時候還不是照樣只想看到七弟。
“隨她折騰吧。”他皺着眉頭半躺在榻,“她要藉着病再像滿朝宣示一遍與我不睦也隨她,反正她曲家的氣數算是盡了。”
……哎嘛這話都直說了!他真的很生氣啊!
雪梨兩腳蹬了繡鞋爬到牀榻內側去,在他身邊趴下,支着下頜看他了一會兒覺得再說什麼都不好,把手一撤,側臉放到他肩上。
她感覺到他重重一喟,其中的無奈不言而喻。
沒娘疼,不怪他心裡難受。
她擡擡眼,一聲不吭地伸手撫他胸口,幾下後,他的手將她握住,聲音平穩:“我沒事,你別擔心。”
“哦……”雪梨喃喃應下,再擡頭覷一覷他的神色,忍不住地越看越難受。
他大多時候都是威儀懾人的樣子,端坐殿中也好,閒散側倚也罷,他的那股氣勢好像是與生俱來的。這種顯而易見的失落太少了,他眼簾低垂地發着怔,顯然並沒有在看什麼,眼底的情緒卻又十分複雜。
她想,在他心裡,皇太后大概還是“至親”吧。就算隔閡再多,血脈也割不斷,所以他先前忍了那麼多年,否則以他處事慣有的手腕,曲家興許很多年前氣數就已經盡了。
他一直給曲家留了一口氣,這不是他慣有的作風,只能是爲了這位母親——或許他自己心底都並不承認,會覺得自己只是因爲手裡沒有證據而已,但她越想越覺得就是這樣。
他已經忍讓得足夠多了,可是皇太后就是連看都不肯多看他一眼。
雪梨突然想起他先前盛怒之下以極刑處死石氏和陳氏的事,猛地驚覺自己那會兒並沒有完全理解他——他那並不只是要殺一儆百,而是數年來自己心裡存着這種不被母親喜歡的痛苦,是以格外不能容忍有人將這種痛苦強加到他的孩子頭上。
她攥了攥他的手:“陛下?”
“嗯?”他發怔地目光微凝,挪到她面上。
她抿了抿脣:“我有句話要說,你……你先恕我無罪!”
他挑眉失笑,翻過身來將她圈住:“怎麼突然這麼生分,我不怪你就是了。”
“好。”雪梨清清嗓子,話到嘴邊,還是讓她緊張得臉色泛白了些,“謝、謝,謝昭!我喜歡你!我特別喜歡你……”
他神色驟凜,雪梨在他懷裡一搐,沒說完的話變成了:“你說了不怪我的!”
他凝睇着她,攬住她的手微緊:“怎麼突然說這個?”
雪梨一咬牙,繼續說完:“我特別喜歡你!所以你……你可不能把自己難受出毛病來,我還想以後可以多出去看看呢,你要是病了還有什麼意思!”
這種情緒已經在他心頭積壓那麼久了,她是真的很怕他有朝一日會因爲這個積鬱成疾。這種病一來真的如山倒啊!到時候再開解他都來不及了!
她說完便緊張而認真地盯着他,他同樣眼都不眨地注視着她。
須臾,他忽地噴笑出來,復又斂去笑容:“呆梨你在想什麼?”
“我是認真的啊!”她往前爬爬,雙臂撐到他胸口上把他按成平躺,居高臨下地堅定道,“這不是你的錯,而且你改變不了這件事。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但是不想你太難受……”
“好了好了。”他手在她後背上撫着,笑眼看向她,笑意之下也是認真,“我不會把自己逼出病的,世上還是開心的事多。”
對他來說,最沉鬱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下他身邊有她、有阿杳、有阿沅,還有她肚子裡沒生出來的另一個孩子,他早不覺得日子那麼沉悶了。
倒還是多謝她這麼擔心他。
他眼底笑意愈深,嘖了嘖嘴湊到她耳邊:“好久沒人叫我的名字了,你叫出來特別好聽。”
“……”雪梨短怔之後雙頰全紅,一邊推他一邊一串明快低語,“謝昭,謝昭謝昭!謝昭謝昭謝昭!我喜歡你哦!特別喜歡你哦!”
謝昭朗笑出聲,緊一擁她剛吻下去,門外驟一喊:“陛下!”
是陳冀江的聲音?
他皺眉轉過頭去,衝着緊闔的房門問:“什麼事?”
“那個……”陳冀江的聲音又是賠笑又是顫抖,“臣就提醒一聲,阮娘子有着孕呢……”
“滾!!!”謝昭忍無可忍地抄起枕頭就扔了過去,怒道,“她這都第二個孩子了!朕有數!要你管!”
接着依稀能聽到一陣窸窣的腳步聲,明顯是陳冀江小碎步溜了。謝昭咬牙切齒地回過身,一眼就看見旁邊的雪梨咬着嘴脣笑得渾身都顫了,眉眼彎成兩道漂亮的月牙。
與他目光一觸,她雙手一拽旁邊的被子躲了起來,他倒一吸氣起身把她的腳從被底抓出來,伸手便撓。
“我錯了!”雪梨躲起來就是怕他撓,但沒想到他會去抓腳,邊踹邊求饒,“奴家不敢了!公子你別……別!啊啊啊啊!”
房門外,陳冀江連帶一衆宮人都狠狠地抽了口氣——陛下您……您您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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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平靜地過了三天。
這三天裡,雪梨察覺到嚴御醫看她的神色總有點古怪,說話也總欲言又止。這弄得她心中惴惴,委婉地追問了幾次之後,嚴御醫老臉一紅,窘迫地撫了撫鬍鬚:“這個……臣聽陳大人說了些事情。雖然娘子您胎象穩固,但……但有孕之初,還是剋制爲宜,畢竟……”
嚴御醫一邊說一邊覺得說不下去。那天一大早的,陳冀江可是面色慘白地跟他描述晚上時屋裡的動靜來着,他一把年紀還沒聽完就嚇住了——有孕兩個月,陛下把阮娘子折騰得直慘叫?這再穩的胎也得沒啊!
而後他懸着一顆心來給她搭脈,可是吧……
居然還是照舊很穩?
嚴御醫就對這情況實在納悶了,是阮娘子有異於常人還是他資歷不夠深啊?
他紅着老臉說完,雪梨的臉也紅透了。
陳大人您瞎說什麼啊!
她要怎麼跟嚴御醫解釋她沒跟皇帝體驗不該有的刺激?她那是被撓腳心慘叫的啊!不是他們想得那樣!
然後嚴御醫就一臉沉肅地告退了,雪梨坐在榻邊心如死灰,覺得自己的形象毀得太徹底了。
清涼殿。
府邸裡收拾了三天,易氏終於進了行宮了。這也是沒辦法,彼時謝晗雖然對母親的病情很擔憂,但還是吩咐了一大串——許多都是他邊趕路邊吩咐下來的,然後有人馬不停蹄地給傳回府來。
易氏覺得自己都快把山腳下的七王別院搬進來了,被褥枕頭都是自己帶的不說,連牀都被張康按謝晗的吩咐拆了一起運進來,就因爲謝晗怕她在行宮住不慣。
進殿面聖的時候,易氏戰戰兢兢的直心虛,越想越覺得忒不合適了,她進宮安排或多或少地要勞皇帝費心,然後她還什麼什麼都自己帶着,弄得好像信不過皇帝似的……
御座上,謝昭也是一臉複雜。
易氏帶了多少東西進來他聽說了,也知道是七弟要求的。心裡特別想把七弟罵回來把易氏帶走,又使勁給忍回去了!
罷了罷了,小巫見大巫。
他一想這個就覺得很丟人。昔年易氏懷謝測的時候,七弟就一直圍着易氏轉,他當時還腹誹他一個大男人怎麼這麼沒出息,後來雪梨有了孕……
謝昭現在沒底氣嗆七弟了。
七弟再怎麼繞着易氏轉,也沒讓整個太醫院都繞着易氏轉。
二人各懷心思地品了會兒茶,好半天,皇帝才先行把茶盞放下:“安心住着吧,七弟是回去盡孝,不會有什麼事。你若要寫信也隨意,朕讓御令衛加急給他送去。”
“諾,多謝陛下。”易氏撐着肚子起身一福,皇帝便揮手讓她退下,她略作躊躇,又說,“陛下,妾身還有個事……”
皇帝頷首:“你說。”
易氏就側過首,讓丁香把人帶進來了。皇帝定睛一看,這不是五弟的長女、宜安翁主謝錦書麼?
易氏怎麼把她帶進來了?
他疑惑地看向易氏,易氏同樣滿是不解,如實稟說:“今兒妾身正要離府來行宮,五殿下府上就來人把宜安翁主送過來了,說是……說是宜安翁主和帝姬歲數差不多,讓她進來陪着帝姬,免得帝姬年幼總愛纏着母親,影響阮娘子安胎。”
……這話聽着蹊蹺啊?
謝昭即刻就知道里頭必定有故事。若不然,送謝錦書進來不要緊,幹什麼五弟或者王妃不親自走一趟啊?
他皺皺眉頭:“七弟知道嗎?”
“至少沒給妾身留過話。”易氏道,“但妾身也來不及先着人稟去洛安、再等殿下回話了,只得先把人帶進來,陛下您看……”
這是故意趕在易氏離府之前直接塞過去,知道易氏不好推脫,只能把人帶來。
謝昭想了想,估摸着五弟可能是有難言之隱或者有事相求,便仍先讓易氏退下歇息了,自己叫過謝錦書問了幾句話,又留她在殿裡吃了會兒點心。看完奏章後,他領着謝錦書一起往含冰館去。
母子三人正在院子裡欺負魚香呢。
三人都吃着點心,大概是肉餡的,饞得魚香眼睛放光。但他們三個又誰都不給它吃,圍成一個圈輪着喊“魚香魚香”,魚香一過來他們就把點心一口吃了,然後另一邊再叫它。
魚香已然被欺負得一臉委屈了,皇帝在門邊駐足看了一會兒就直想笑:他們這是一點都不知道魚香的厲害啊!
他可瞧見過,魚香三更半夜溜出去玩,往樹杈或者牆頭上一臥,如果碰上宮人給他送帶肉的宵夜,它就瀟灑地跳下來,一躍而起把人撲倒。倒不傷人,但是吃的是留不下來了。
好幾回,端宵夜的宮女宦官突然遭遇這個“土匪”,被搶了之後又不能再給搶回來,只能到殿裡跟他叩首謝罪去。
嘖嘖,真是隻好獅子,在外面威風凜凜,在家裡就寵着家裡人。
謝昭想着一笑,讓徐世水去跟廚房說一聲,晚上給魚香添個大塊的肉,要連骨連筋一起,還不要太老,讓它吃個痛快。
說完之後他才又帶着謝錦書繼續往前走了,叫了聲“魚香”,魚香的圓耳朵一抖,看到他時眼中委屈全消,一顛一顛地向他奔來。
過來就往他腿上蹭,呼哧呼哧地表達委屈,謝昭蹲下身摸它,謝錦書則怕得往後躲。雪梨帶着孩子也走過來,從碟子裡又拿了塊點心出來送到他嘴邊:“喏!雲腿酥餅,剛出爐的,特別香。”
謝昭心說你就欺負死魚香吧。
雲腿酥餅取的是肉質鮮美的火腿肉,本身就能一口下去滿口噴香,做成酥餅後再經烤制肉香就更足。酥軟的外皮也會沾上火腿中的油汁,變得香味豐富……
然後他便把她餵過來的小酥餅一口吃進去了,並沒有分給魚香。
魚香望着剛纔還在對它表達安慰的謝昭一臉驚訝和失望:“嗚……”
“好啦,魚香乖。”還是阿杳心善,踮起腳尖從雪梨端着的盤子裡拿了一個餵給它,然後揉揉腦袋,“我去讓廚房給你加肉哦!這個火腿也分你幾片,晚上好好吃!”
阿杳說完向她父皇一福就跑了。
她父皇:……我已經讓廚房給它加過肉了。
吞了雲腿酥餅之後,魚香看向了已然躲得遠遠的“陌生人”謝錦書。
“魚香坐下!”謝昭趕緊喝住它,招招手讓謝錦書過來,謝錦書害怕魚香又不敢不聽他的話,怯生生地蹭過去,向雪梨一福:“阮伯母萬福。”
那次孩子們都來玩時她也在,雪梨記得她,知道她比阿杳小兩個月。
“五弟突然說讓她進宮來陪阿杳,我也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人先留在你這兒就是了,她身邊的人也是跟着進來的,不用你勞心傷神。”
皇帝說了這麼一番話,讓雪梨聽得有些莫名。她看看謝錦書,謝錦書只在旁邊垂着首不說話,也不知是怕生還是不高興。
“來,錦書,伯母帶你去找阿杳姐姐玩。”雪梨一邊說一邊笑攬過謝錦書去找阿杳。皇帝望着二人的背影思量了一會兒,愈想愈覺得不對。
“陳冀江。”他壓音喚了人來,略作斟酌,吩咐說,“七弟到現在都沒來信稟明太后病況,你差人去宮裡看看。另致信七弟,不必告訴他朕差人打聽了,只讓他速回信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