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央七王“派”她去浣衣局送東西,原委只說了個大概,七王就答應了。
不得不說他這個忙幫得很地道,應下之後還貼心地詢問了雪梨想哪天去。雪梨想想,在尚食局都爲七王緊張的時候離開去做自己的事似乎太不合適,便說:“八月初,可以麼?”
七王點頭,遂叫了張康進來,讓他記得八月初時去尚食局交待一聲,讓雪梨做幾道菜送到浣衣局去。
這吩咐弄得張康一頭霧水,不明白殿下爲什麼會往浣衣局送東西,七王的解釋又是簡單粗暴:“別管,我有我的安排。”
雪梨長鬆口氣,深感這是她進宮以來最“機靈”的一回了!
都是逼出來的,若不是小宮女晉位的事已經開始,她決計想不到這樣的法子。
既不讓七王直接開口壓着尚食局把她留下,又讓尚食局看到“咦?殿下竟直接讓她做事?”而增加一下自己的重要性;同時,多了這麼一次去浣衣局的機會,還能再央一央那邊的女官,多道保障。
太聰明啦!
雪梨踏出七王的寢殿,感覺剛纔的恐懼和持續了幾日的陰鬱都消散不見了。直開心得蹦了兩步,倏爾意識到好像太忘乎所以,忙四下看看,理理衣衫,規規矩矩地往回走。
適才七王發火的樣子讓衆人都爲雪梨捏了把汗,眼下見她平平安安地回來,無論關係好不好都是鬆了口氣。
許多不成文的規矩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便沒有人冒然追問七王同她說了什麼。年長的宮娥過來安慰了她幾句,而後各自回去休息——畢竟都熬了一整夜。
至於她們有沒有從最初聽到的那幾句她與七王的對話間猜出背後的端倪,雪梨就不知道了。總之自此之後,許淳生沒來找過麻煩,廚房裡也不再緊張,膳食照樣呈進去、撤出來,張康來點宵夜時也都耐心做。
三天後,她們回了尚食局。
甫一回去,沈女史就被叫去了尚食房裡。雪梨踮着腳尖四處張望,好像其他女史也都去了。
過了一刻,女史們又分別召齊勒手下尚未晉位的小宮女,告訴她們說:“今屆的小宮女七月廿四進宮。”
就是八天後。
尚食局裡頓時又瀰漫開一層緊張的氣氛——不明說也知道,小宮女進宮後她們的去留會決定得更快。
她們本就是做打雜的活,雖則其中有許多要靠一句“熟能生巧”,但畢竟簡單。小宮女們會很快上手,待得上手之後,她們裡面沒能晉到長使、恭使上的人,就該被打發到別處去了。
憂心忡忡間,八天過得很快。七月廿四那天卯時,早膳已備好、午膳尚未着手開始準備的時候,有小宦官來傳話,讓衆人都去前院。
不過片刻便已聚齊,平日空蕩的前院此時因爲人多且齊整而顯得很有些氣勢。
中間留着一條空道,空道右邊皆是能稱一聲“女官”的。從四品的四位司膳、正五品的八位典膳、從五品的十二位女史,另加正、從六品掌管尚食局典籍的典記、典侍各十六人。
左邊則都是位份低些的宮女了。自正七品選侍往後排,皆是排成三行,從次進院門直排到頭進院門。剛晉了正八品恭使的蘇子嫺差不多在中間的位置,雪梨這正九品中使離門差不多隻有兩丈距離了。
這樣衆人齊列的時候,位份低的便顯得愈發的低。服飾上的差別太明顯,比如她們正九品的襦裙是櫻粉色的,低了半階的從九品則是淡粉色,頭飾上正九品也多一支釵子。
尚食女官晚到了片刻,站在次一進院門前,遙望着頭進院門靜等着。
少頃,暗紅色的院門緩緩打開。
滿院宮女頷着首,雖都忍不住斜眸偷瞧一眼,卻無一人敢交頭接耳,院中安靜如舊。
一衆新來的小姑娘都是七八歲,排了長長兩列,由幾名宦官帶入院中。
足足七十二人,也都是從九品的淡粉色襦裙,兩個月後,就會挑三十二個晉到正九品了。
進入院中後原本的兩列變成了四列。她們遠沒有那麼規矩,許多人四下張望着,兩旁的姐姐們滿是好奇。
直至帶她們前來的宦官一咳,向尚食一引:“這位是尚食女官。”
“尚食。”
她們一福身。因爲送到各處前都會在尚儀局先學半個月的規矩,所以這一禮……雖然不齊,但也尚可。
這天就變得很熱鬧。
尚食女官將新來的小宮女給女史分配好,女史們都添了人,在雪梨她們進宮後才晉到女史位上、手下原本沒有小宮女的三位女史這一次則多領了幾位。
但一時並無事給她們做。尚食讓她們先各自去休息,可耐不住有活潑些的,忍不住要到膳房門口看一看。
這樣的事,女史們忙着沒工夫管,更輪不到雪梨她們來管——她們也算“過來人”了,過不了幾天,女官們騰出手來的時候,就會把她們“收拾”規矩的。
八月初一,正則宮的掌事宦官突然到了尚食局,點名要雪梨做幾道菜送到浣衣局去,還說“是七殿下的意思”。
這番交待是對崔婉說的,崔婉怔了半天,不敢相信:“雪梨?!”
張康點點頭:“是。”
“阮雪梨嗎?”崔婉仍是訝異,向張康解釋道,“她還是個小宮女,正九品中使。七殿下的吩咐交給她……”
“這就不是我們該管的事了。七殿下點名要她辦這事,莫說是個正九品中使,就是剛進宮來的那批,也得照辦!”
張康如是說。崔婉都慌了,不是怕別的,是怕雪梨辦不好這事挨罰。
向張康一欠身,她匆匆道了句“中貴人請隨我去見尚食女官”,便按捺着驚意,朝尚食鄒氏的住處去了。
張康可不慌。反正七殿下交待他的是讓雪梨去浣衣局送幾道菜,他只要把這事辦成了便好,其餘的不是他要顧忌的。
氣定神閒地跟尚食說完,張康淡看着鄒氏和崔婉呈現了同樣的震驚。
鄒氏覺得太意外,自己執掌尚食局這麼久,還是頭一回聽說……親王·找個小宮女·給浣衣局·送吃的。
定下神,鄒氏叫崔婉叫雪梨來。
雪梨進了屋,屈膝一福,規矩垂首:“女官。”
鄒氏朝張康指了指她:“是這孩子?”
張康道:“是,早先去正則宮爲殿下備膳的人裡有她。許是那天她大着膽子勸殿下用膳,殿下覺得她有膽識吧。”
張康說着,還尋機編了個這麼安排的理由。
鄒氏思忖片刻,緩點了頭,微笑道:“那便依殿下的意,但不知都要備什麼菜?”
雪梨貝齒陡一咬。
還是不夠聰明!!!
她怎的完全沒想到,七殿下着人來交待這事,尚食自是要問七殿下需用什麼菜的,哪會由得她安排?可七殿下……也不會真提前備個膳單吧。
她緊張地偷眼瞧張康,但見張康一躬身,還真從袖中取了張紙出來。
這下,雪梨更緊張了!
萬一七殿下寫下的都是山珍海味什麼的,她帶去浣衣局送給掌事女官,掌事女官也不敢收啊……
鄒氏接過單子瞧了瞧,面色未改,伸手遞給了雪梨。
雪梨上前接過,不安到呼吸都滯了,咬着嘴脣壯了半天膽量才擡了下眼皮,去看紙上都寫了什麼。
一共六行字。字跡很漂亮,龍飛鳳舞的。
紅豆飯、排骨山藥湯、泡椒鳳爪、糟溜魚片、糖醋櫻桃肉、豆沙酥餅。
還好,沒什麼太罕見的。
“我們會盡快做好送去。”鄒氏像張康頷首道。
張康拱手一揖表示放心,又添了句:“記得務必讓她去送。”
而後張康便離開了。房裡,鄒氏坐着、崔婉與雪梨站着,都還有點懵。
須臾,鄒氏吁了口氣,囑咐崔婉:“你和阿芹挑幾個人一併做了,讓她去送便是。”
“諾。”崔婉福身,想了想,又替雪梨討了個機會,“奴婢讓她學着?”
這個節骨眼上,誰都想讓自己人多個機會學本事,若是身邊的人都沒能留下,做女史的臉上也不好看。
雪梨一陣驚喜,看向鄒氏,鄒氏還真點了頭:“學這也好,去吧。”
二人一同告退。崔婉去找了薛芹,又叫了幾個廚藝不差的選侍、常侍來,分了分工,着手備膳。
“排骨山藥湯的山藥要切滾刀塊。”崔婉一壁說着,手中一壁落刀。每切一刀轉一下山藥,已去了皮的白淨山藥很快就成了數塊。
她拿了一塊遞給雪梨看:“每塊半寸長。”
她說完便去取砂鍋。甫拿起一看,眉心便是一蹙。
砂鍋狠放在案上,崔婉冷臉沉道:“把昨日洗碗的小宮女,都叫出來。”
“諾。”一常侍應了話,大氣都不敢出地就去找人了。
崔婉又拿了兩段山藥給雪梨:“你練着,我馬上回。”
這冷淡的神色……
雪梨肩頭緊了緊,連連點頭,偷眼目送崔婉離開。
雪梨拎着食盒走出膳間的時候,就看到二十幾個新來的小宮女正在牆邊挨罰呢。
七八歲的小女孩們比她還要矮將近一頭,頭都不敢擡地站了一排,一雙雙小手展平了伸出來,緊咬着牙關等着一尺寬的竹板落下來。
雪梨硬着頭皮走過去,耳邊輕叫聲不斷。
終於又到了那條最悽清的宮道上。
好在這回正值晌午,日頭很足,便沒有上次那樣的陰冷森意。
雪梨一壁往前走着,一壁心下暗忖一會兒回去的時候去趟太醫院,向醫女討兩副治創傷的藥來給那些新來的小宮女。
竹板打在手心上也很疼啊,不比日後藤條抽在小臂上舒服多少!
驀地有人擋在了身前。
“呀”地一叫,雪梨忙停住腳,擡頭一看忙向後退,屈膝福身:“衛大人。”
衛忱抱着一大桶箭,低頭笑看着她:“又去浣衣局?”
“嗯。”雪梨點點頭。
上回進紫宸殿送宵夜,衛忱護了她一道,經此之後她已不那麼怕他了。
食盒放地上,她蹲下身,把裡面那碟豆沙酥餅拿出來端給他:“謝謝大人在紫宸殿幫奴婢說話!”
知恩圖報。她今天備了六樣吃的,拿出一樣來也沒關係。
衛忱不禁一笑,看看她託着的點心,又看看手裡沉甸甸的箭筒:“可方便幫我端過去?”
雪梨稍稍一怵。
不太想再見那個拿飛鏢嚇人的指揮使,但眼下這樣,是她先說了道謝,又不好再收回來。
她就將點心放回食盒裡一同拎着,悶頭跟着衛忱去了,一路都走在衛忱的正後方,這樣指揮使就不能拿飛鏢扔她了……
走到院門前,衛忱迅速騰出手一推,雪梨剛看了一眼,就被院中的陣勢嚇住了!
午間明媚的陽光下,十餘男子一樣的銀灰曳撒,站作整齊一排搭弓控弦,聽得門聲齊望過來……
因爲排得太齊,她從這微斜的角度看過去,一時還道是自己眼花看到了重影。
那十餘人看到衛忱身後探出頭來的小丫頭,眉頭一蹙。
“明軒君。”指揮使在廊下負手而立,清淡一笑,“明軒君遲了就算了,怎麼還帶個姑娘?”
話音初落目光微轉:“放。”
那十餘人瞬間轉回頭對靶,頃刻間羽箭齊出,刺進靶上的聲音很重。
雪梨一看那靶,又是一震。
靶上畫了只老虎。十餘隻箭無一例外皆射在虎頸上……
方纔那麼快的速度,她完全不知他們是如何瞄準的!
衛忱輕鬆一笑,彎腰把箭筒放在門邊。似是察覺到雪梨的緊張,他伸手在她背上輕一拍,帶着她一同走了進去。
一邊走着一邊朝指揮使解釋:“走到銀漢門恰遇到她,有個謝禮給我,就讓她直接拿過來了。”
雪梨好想逃走……
悶不吭聲地隨着他一同走到指揮使面前,當中只隔了一道供人小坐的圍欄。
雪梨將食盒放在圍欄上,取出那碟點心擱下。衛忱探手取了塊來吃,笑說:“不錯。”
雪梨勉強一笑,餘光小心地瞥着,指揮使竟也主動拿了一塊來吃。
“太甜了。”他卻這樣說。好在一塊酥餅不過兩口的量,蹙眉間順手把剩下的丟進口中,也湊合着吃了。
衛忱的視線落在她還未蓋上的食盒裡,目光微凝,俄而短促一笑:“泡椒鳳爪?”
“嗯!”她一點頭。
衛忱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雪梨不知他在思量什麼,水眸目不轉睛地盯着。
須臾,他右手往袖中一探,拿出時指間多了一小塊碎銀:“買你這道菜。”
雪梨聽言傻住。
“大人……”她低下頭踟躕着,又擡眸望望他,“這菜奴婢是要送去浣衣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