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覺得有孕後的日子多了挺多樂趣。
不似在小院裡逗魚香的那種鬧騰,這種樂趣大多是淡淡的平和的,但是始終都在,幾乎一睜眼就能感覺得到,在入睡之後又轉換到夢裡。
比如兩個人都很好奇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覺得男孩女孩都好是一回事,想早一點知道又是另一回事。
御醫搭了三兩回脈還沒搭出來,兩個人就都忍不住開始自己猜了。
在這事上,謝昭顯然更熱衷一點。雪梨頂多是覺得這兩天自己吐得厲害了,就胡思亂想可能是個小皇子,因爲男孩子鬧騰,折騰得她吐;過兩天又吐得不厲害了,她就又覺得是帝姬了,因爲小女孩偶爾也會鬧一鬧,男孩嘛……大概會天天鬧!
但謝昭就不是這樣了,謝昭對這個好奇到了極致,雪梨的各種口味變動都能讓他使勁分析一番。
譬如那天,蘇子嫺一連三頓端着包子往臥房裡去了,謝昭就覺得……嗯,這大概是懷了個男孩,男孩子愛吃肉嘛!
第二天一連三頓雪梨都叫了各種點心,還嚼了一天的梅子,謝昭晚上看着那一堆梅子核就琢磨:這可能是個女孩!哪有男人天天抱着梅子吃的!
然後,雪梨要是愛吃酸的了,他便覺得是男孩;過兩天愛吃辣的了,那是女孩——酸兒辣女嘛!
這些個瞎猜的過程他都不敢讓雪梨知道,雪梨知道肯定了得笑話他。可是他是真的高興啊,當初把阿杳抱在懷裡他都覺得愛不釋手,更多了點心疼,這回是他和她的孩子……他覺得這大半年他都要在興奮裡過去了。
連本來讓他覺得焦頭爛額的南巡都好像沒那麼煩了,心情一好,處理起事情來也變得得心應手。
七月初六,御駕到了覃州。這是此行最要緊的地方,幾個世家都有要緊的勢力在這邊,在此處要待上至少兩個月,對雪梨來說……可算又可以到地面上住着去了!
覃州一地沒有建過行宮,這趟來,就徵用了許多當地富貴人家的宅子,這差事是交給御令衛辦的。一下船,衛忱就迎了過來,見過禮後手中的奏章一遞,大致稟了一遍都用了誰家的宅子。
雪梨在旁邊聽着覺得心裡特不自在,見旁邊沒外人,輕扯扯謝昭的袖口:“陛下,咱徵用了人家的宅子,人家住哪兒啊?不會因此生恨嗎?”
富貴人家,那一家子人也不少呢吧!把人家趕哪兒去了?雖然說天下都是他的、他想住哪兒都可以吧,可是這樣不會搞得風評不好嗎?
謝昭還沒聽完就已經是一副忍笑的神色,低頭看看她,再次目睹了什麼叫“孕中多思”……
這個小眼神,擔憂得都快流眼淚了的感覺!
他悠哉哉地把那本奏章往衛忱手裡一遞,握握雪梨的手,一本正經:“你兄長他幾天前就遞本說要找時間賀你了,正好,讓他先送你去歇着,順便就給你解釋了。我得先見幾個人,乖。”
他話音一落就疾走了兩步,剛變成後背對着她就扶着額頭笑了。
雪梨在後頭看他肩頭一顫就懂了,咬牙切齒:討厭!又笑話我!
她自己也知道近來多思得厲害,各種事都能讓她拿來琢磨,好多次她一問他他就是這種忍着笑板臉的樣子,然後她一看不到了,他馬上就要笑出來。
她有這麼可笑嗎?他最近怎麼這麼愛笑啊!
衛忱在旁邊看着都想笑,靜靜神,吩咐手下先把備給雪梨的馬車趕來,讓她和阿杳上去坐着,他自己騎着馬護在周圍——其實也用不着他護,周圍三條街提前一個時辰就淨街了。
兩刻工夫後到了備給皇帝的宅子。蘇子嫺扶着雪梨進去,衛忱在旁解釋:“這是池家的新宅,兩年前建好的,還沒來的及住,聽說御駕要來,主動獻出來了。”他微頷首,“其他各處也差不多是這樣。這些人家鮮有就一套宅子的,最好的獻出來,一家人也還有別的地方住。”
眼見着雪梨鬆了口氣,衛忱就不再多說了。深了的事,沒必要告訴她。
這些獻宅的人家裡,有多少是各大世家的故交或門客……查這層關係的時候真是讓他瞠目結舌。
手底下一個千戶笑嘆說:“什麼覃州?這層勢力一放,都能稱一聲‘小洛安’了。”
而這裡又是魚米之鄉,各種物產都很豐富,絲綢織品之類也都堪稱翹楚。如此富庶的地方讓這麼多世家伸了手,衛忱查明白之後,算是明白陛下爲什麼非要親自走這邊一趟了。
太可怕。換了誰做天子,都會擔心這一處能爲這些世家攬多少錢、而這些錢若用在軍隊兵器上,將會是多麼恐怖的威脅。
是以這一行,也沒幾個人知道,半個御令衛都提前兩個月就調過來了。而在覃州城外,更有四十萬大軍駐守,陛下此行可說是表態也可讀作宣戰,已被壓制了八年的世家們,日子要更不好過了。
若這是戰亂中被旁人所佔的覃州城,陛下可能會沒辦法;但現下是太平盛世,他不會讓這麼一個富庶的地方爲人擺佈的。
衛忱思量着,重重一嘆。轉而又笑起來,幫着雪梨一同安頓下來,自己逗了會兒阿杳,遂道:“這邊廚房也是現成的,我看御膳房的人剛纔直接隨過來了。你若是餓,想吃東西也容易,陛下現在在正廳見人,估計不會過來吃。”
雪梨點點頭:“哥哥忙不忙?若不忙,一起用吧?我看你都累得瘦了。”
衛忱自己也知道。這兩個月來確是忙得過火,許多要事交給手下去辦他又不放心,自己都覺得自己瘦了。
他想了想,今晚倒是沒什麼事,不然他也不能跟着雪梨過來。便輕鬆地說“蹭頓御膳也好”,雪梨就開開心心地讓豆沙叫膳去了。
“我要吃阿婉姐姐做的那個牛肉麪,牛肉片稍微切厚一點的那種,連一點筋,湯要骨湯吧。另外搭個拍黃瓜,就行了!”
然後她看向蘇子嫺,蘇子嫺說想吃餛飩:“我自己去做!我要湯鮮一點的,今天船晃得太厲害了,不鮮沒胃口!”
咦今天船晃得很厲害嗎……
雪梨對這個都沒感覺了。除了第一天吐得厲害以外,之後她就沒什麼大吐的時候了。偶爾反反胃她自己都不在意,也不知是暈船的藥管用了還是安胎藥管用了。
她又看向衛忱,一臉大方:“你吃什麼?點吧!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我御膳房做不出的!”
衛忱聽得噴笑,想了想:“不麻煩了。給我也來碗餛飩吧,我就不提要求了,班門弄斧。”
只消片刻,吃的就端上來了。
蘇子嫺的是一碗小餛飩,湯味鮮得一端進門就盈了滿屋。湯色卻是清清淡淡的,上面飄着些許油花,另還有蝦米皮、蔥花之類,和從剝皮透出的淡粉肉餡色搭着,引人食慾。
衛忱那碗餛飩則明顯大多了,一個有子嫺那碗三個的大小,又同樣皮薄,看起來就像好大一個肉團被掖在吹彈可破的纖皮裡,衛忱光看一眼都覺得解餓。
之後,再看看雪梨那碗牛肉麪,衛忱就嚇傻了……
面吧,挺正常,看起來彈滑美味;牛肉也正常,每一塊都是半塊肉半塊筋,好像煮之前先滷過,味道偏深。
但是這湯……
衛忱跟她隔着一張圓桌都能清晰地聞到那股醋味!再看看湯色,褐色深重得像是湯藥一樣,簡直不知是原本的麪湯多還是醋多了!
衛忱傻眼看着的時候,蘇子嫺正幫着雪梨一起加辣椒呢。
是炸過的剁辣椒,聞起來特別香,尤其是那個辣油,特別惹人食慾。
兩個人你一勺我一勺地往面上舀,衛忱在旁邊數着:一勺、兩勺、三勺、四勺……
足足十勺放進去,原本近乎湯藥顏色的醋湯倒看不見了,上面成了一層泛着橘紅微光的暗紅辣椒末。就連麪條都不太能辨出本來的顏色了,每一根都鍍了一層辣椒,衛忱看得舌頭都僵了……
是以當皇帝在前頭見過了幾位當地官員、吩咐了幾件小事回來歇着時,進門就見三人圍坐在桌邊。雪梨和子嫺面前的碗都空了,阿杳坐在榻上由奶孃喂着,碗也空了,就衛忱面前滿滿一碗餛鈍,好像還沒動。
皇帝微怔:“明軒君?”
就這樣衛忱都沒能趕緊反應過來,滯了滯才起身見禮,謝昭一笑:“不合口味啊?讓她們做個別的來?”
“不、不用……”衛忱狠一掐自己回了神,這才反應過來剛纔是怎麼回事。
他看着雪梨的那個吃法就瞠目結舌了!辣椒和醋都加得那麼厚重,她居然還能吃得下去?!
可她真的就吃下去了!而且吃得很香!甚至都沒有什麼覺得太辣的反應……
梨子你喪心病狂啊……
衛忱就在旁邊看得直抽冷氣,都忘了讓自己吃東西了。眼下皇帝問起來,他很有點尷尬,憋了半天,壓了聲顫抖道:“承淮君,雪梨她這口味也……也太重了吧!”
重得目不忍視!
謝昭挑眉,看看雪梨碗底剩的那兩口湯的湯色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頭一回看她這麼吃也嚇了一跳。
於是謝昭拍拍衛忱的肩頭示意他借一步說話,二人一同到了外頭,謝昭眉頭一蹙:“她這不是有孕了嗎?你哪兒這麼大意見?”
衛忱心說我哪有意見了啊!
然後謝昭面無表情地從懷裡取了張紙出來給他:“喏,快到吃螃蟹的時候了。雪梨饞這個,到時候不能旁人吃着她看着。朕打聽了,民間有道菜叫賽螃蟹,覃州這邊有個近月樓的大廚做得地道,你去把人找來。”
衛忱臉都白了:“……”他心說陛下您還嫌臣不夠忙啊?!
皇帝微笑:“去把這事辦了,許你歇半個月。”
衛忱立刻應了!
不就是找個廚子嗎!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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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晚上,雪梨聽說要設個宴。
參宴的有皇帝、藩王們、隨行官員、當地官員、駐軍將領,還有當地一些較出名的商賈文人以及賢名遠播的人。
對此,雪梨的反應是:後面那幾類不會被嚇死嗎……
她進宮前一想到在宮裡可能能見到皇帝就可緊張了!其實還不止是進宮前,在尚食局的那三年都還是這種狀態。
這個沒辦法啊,不僅是地位懸殊太多,更因爲各種傳言太多。導致她那會兒對皇帝有個朦朦朧朧的“九五之尊”印象,又並沒有真正相處過,就自然而然地覺得這個人高不可攀。
那些人應該跟她那時的感覺差不多嘛……
而覃州城裡對這件事的反應是……全城炸鍋!
這種事是瞞不住的,畢竟有那麼多人要從四面八方過來。城裡就沸騰了啊,每家每戶都在說“那個誰誰誰,還有那個誰誰誰,要去面聖了呢!”。
據說還有膽子大想湊近了圍觀的,無奈從皇帝到藩王到各路官員下榻的宅子都在兩片完整的區域內,直接讓御令衛把四周一圍肅清,十二個時辰輪流把手,想硬闖還得問問人家手裡的繡春刀答不答應,這纔沒鬧出事來。
雪梨就聽芝麻說外頭的打聽到的新鮮事聽了一天,後來蘇子嫺說想出去走走,她就蘇子嫺帶着芝麻一起去了,自己躺下歇一歇,盤算晚上能做點什麼。
首先做個粥吧。綠豆百合粥好了,雖然從前他喝醉了她都給他上鹹粥,但這不是夏天嘛,綠豆還能解解暑。
然後再弄個發麪餅或者發糕吧,總之要這種軟軟的又不粘的,吃着舒服,她可以努力讓他多吃兩塊再睡!
雪梨琢磨好之後把頭髮一綰就準備去廚房了,出門前摸摸阿杳的頭:“乖,今晚讓奶孃哄你睡哦。你父皇會喝很多酒,娘去給你父皇做點吃的!”
阿杳有點不開心,但想想娘是要照顧父皇也還是點頭答應了,站在榻上和娘抱着膩了會兒,然後大方揮手:“娘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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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池家府邸前院正廳裡觥籌交錯。
私家宅子到底不比行宮寬闊,雖然廳堂裡也足足容下了幾十人,但這宴席還是一直襬到了院子裡。
從藩王到官員輪着敬酒,得知阮氏有孕的藩王們都免不了提一提這個,去年剛得了一子的五王謝明就說:“皇兄您拖到這會兒,是不是等着弟弟們府裡都先充裕了,日後有一幫小堂兄幫您照顧皇子啊?”
然後一衆人就笑,二王謝昀掐着時間算了孩子降生的大概時候,笑道:“明年新年趕不上了,中秋倒能熱鬧一番,到時候各府孩子聚在一起,必定都能玩得不錯。”
這就好生說一陣子,誰家的孩子最淘、把叔伯長輩府裡都鬧翻了,誰家孩子寵得最厲害、平常都藏在王府裡不出門全說了一遍。
皇帝聽的時候多、說的時候少,末了,淡笑着提了一句:“若是個皇子,等他自己出來玩也還早着。各府的翁主倒是可以先帶進宮見見平安帝姬,就明年上元吧,帝姬的三歲生辰,大辦一回。”
這話說得衆人心裡稍稍一緊,席上的氣氛也不免有點冷了。剛纔話裡多少忽視了平安帝姬的謝昀和謝明尤其尷尬些,二人離席謝罪,謝明酒氣一上頭直接說了“臣弟的長女跟帝姬年紀相近,讓她進宮給帝姬做個伴也好”這話——把謝昀嚇了一跳,趕緊招呼離謝明近的七弟謝晗把人往回扯!
——自家的女兒在府裡寵着多好,送進宮你捨得啊!
好在皇帝也沒真把這事應下,淡聲一笑隨着他回去落座了。短暫的小插曲過去,宴席還得繼續。
官員們敬酒的時候嘴上就小心多了,多半是賀賀太平、贊贊明君,也沒人敢跟藩王們似的說句“來咱們兄弟乾了這杯”,皇帝肯抿一口就算給面子了。
這一輪過得很快。然後,就是當地的鄉紳們了。
雖則按身份排席,這些人是排在最後,都擱到了廳堂外的院子裡,但其實這幫人才是這場宴席的重頭。
這裡頭單是富甲一方的都還是小事,可有不少是貴戚們的大小門客,直接沾點親緣、婚約的也佔了一定比例。是以在他們進來之前,皇帝尋了個藉口到後頭的小廳去,慢悠悠地飲着一盞茶緩神,心裡頭一回真真正正地覺得,應付這些在各處地面上有權有勢的人,比端坐朝堂料理那些看起來更大的事情要難多了。
一刻後,皇帝回到宴上,先召進來的,是當地坐得最穩的幾個。
這幾個鄉紳大多產業不小,家裡也有那麼一兩個做官的。名聲還都不差,災年施粥啦、捐米捐銀啦這些事都常做。
幾人施完大禮,皇帝吩咐賜坐,他們就一個個感激不盡的樣子。而後小聊一番氣氛融洽,說的話題不疼不癢,基本全圍繞着覃州的風土人情來聊。
之後,見興致推上去了,幾人噙着笑互相看看,最年輕的那個又往外看看。
這目光傳遞壓根沒想避人,皇帝和各位藩王都看在眼裡,但人家不主動說,他們便也不問。皇帝只稍掃了陳冀江一眼,意思是讓外頭的人注意點,若是這幫鄉紳想給獻個民俗的絕活……比如雜耍什麼的……那就免了!太毀氣氛!
上回南巡時又不是沒見過!用着膳聊得正和氣呢,那邊生吞長劍什麼的來了——倒不是說不好,謝昭也承認那真是絕活。只能說這些鄉紳見過的世面還是少,不太會辦事。
於是陳冀江趕緊往門口遞了個目光,徐世水一直在那兒候着,一見就懂了,立刻折出去查探。
遙遙的,看見底下的幾個師弟領了一班姑娘過來。都是十五六的年歲,各各生的水靈,看儀態……好像還不是亂來的姑娘,而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徐世水一瞧:壞了!這是要往龍榻上送人啊!
平日裡不是大事,上回南巡也有人送,陛下也帶回去兩個擱進後宮了——老實說,裡頭的陛下和各位殿下都是頂金貴的人,天底下的漂亮姑娘他們打算都斂了去,那都不能說不對。
可現在不一樣!
上回南巡之前,阮氏那還就是個小姑娘,陛下對她沒那個心思。可現在,不僅阮氏長大了、跟了陛下了、在後宮一枝獨秀了……眼下她還有着孕吶!
徐世水和他師父心裡都存着那麼個影子,知道雪梨是個小醋罈子——這個也就是陛下不怪罪,但誰都看得出來她不樂意!
可現在——她不樂意不要緊,她自己又不能侍君,陛下都憋了多少天了!
那這些送到眼前的……
徐世水心裡頭直抽冷氣,把走在最前頭的師弟拽到一邊,一巴掌就抽過去了:“怎麼沒給回了?!”
“哎呦哥哥……”那宦官心裡這個冤,捂着臉道,“這怎麼回?獻給陛下和各位殿下的人,一個個出身又都不差,咱哪兒敢擅自做主啊!”
徐世水氣得夠嗆,可事已至此也沒別的轍了。
他想了想,師父要他看一件事顧全局……
徐世水一咬牙:“去!去給阮娘子挪個新住處!把這事瞞好了!如若阮娘子爲這個動了胎氣,我親手扒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