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被髮落的事,到底在宮裡引起了一陣小小的議論。
一時間,九格院上上下下的宮女再見到皇帝時都不敢擡頭,不管是回話、稟事還是在側旁伺候着做什麼事情的時候,都特別規矩地死低着頭,視線完全只壓在自己腳面的範圍內,簡直就像是寫了一臉的“阮娘子我沒勾引陛下”“陛下我沒勾引您”“我就老老實實幹活你們別看我不順眼”。
雪梨:“……”
哎嘛這問題也得擺平啊!把她們一個個都嚇得不敢動歪心思是好事,可這麼下去,人心會越來越不齊的,到時候她要面臨的危險就多了。
——就算不考慮這個,這問題也得擺平!每天這麼相處着太彆扭了,她都覺得九格院裡添了一層濃郁的尷尬。
不過籠絡人心的事也不能急,還是最好把天時地利人和全湊上,要不然就籠絡得太刻意了,容易節外生枝。
蘇子嫺終於要和衛忱成婚了,婚期定在七月廿一。
雪梨當然要親自去賀,皇帝的意思是讓她帶着阿杳和阿沅去,阿沅算是待他道個賀了。
這樣的安排於臣子而言算是賺足了面子,連白嬤嬤都說,恐怕衛大人和蘇姑娘日後得好生被朝中奉承一陣子。雪梨自然不敢怠慢啊,從七月初開始就在安排這次赴宴的事宜了,每天都在和庫裡的首飾較勁。
也不知道庫裡什麼時候攢了這麼多首飾了,好多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她上回特意到庫裡“熟悉東西”的時候還沒這麼多呢,這回又被嚇了一跳。
豆沙看着她神色發僵的樣子直翻白眼:“每個季度尚工局都按規矩送新的來啊……不過娘子您就愛用自己用習慣了的,呈過來的冊子您都懶得看,自然不知道都有什麼!”
她知道尚工局每個季度都要按規矩送東西來啊……
可是這麼多,這是比照着什麼位份給她備的啊?!
雪梨問豆沙,豆沙想了想說不知道,反正尚工局送來他們就收着,按什麼位份的沒過問過,興許是三夫人的級別吧。
就這樣,雪梨正好藉着搭配首飾讓自己熟悉一番被她冷落多時的寶貝們。她多半是下午試,正好是孩子們吃點心的時候,阿杳和錦書總傻看着她發呆。
阿杳在想,娘怎麼突然多了這麼多首飾?之前怎麼沒見你用過?
錦書拽拽阿杳:“伯母今天試的這幾套前天都試過啦……”
原本正投入地欣賞的雪梨聽言一怔,扭頭看看倆孩子,乾笑着讓人把這幾套送回去、取尚未見過的來。
——實在太多了!試得都記不住了!
七月十一的時候,終於定下來要用的東西。頭上用一套點翠,一支主要的長簪加兩支點綴用的插梳。光線一轉,翠羽就會隨着光線泛出一片流光溢彩的光澤,乍看上去不如直接的金銀珠寶兩眼,其實要奢華多了。
耳墜和項墜也是點翠的工藝,雖比長簪和插梳小許多,但是恰到好處。一點點流光在耳垂和頸間映着,也很好看。
禮服也是現做的,通體都是正得透出些妖嬈的寶藍色。上襦的衣料是薄軟些的絲綢,與略顯厚重的齊胸裙相搭,就爲這一襲原本會顯得過於莊重的禮服添了幾分靈動。搭配的訶子上繡了一朵完全對稱的蓮花,蓮花開得正盛,隱隱的露出蓮蓬的一角來。
外面還有件大袖衫,廣袖寬到手必須維持着儀態端在腹間,稍微放下兩寸,用金線勾勒出纏枝蓮紋的袖緣就要垂地了。
雪梨把這一整套東西都穿上戴上、連妝都順手試了,正站在銅鏡前投入地臭美呢,目光一掃鏡子邊緣,看見皇帝在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瞧着她。
“好看嗎?”雪梨轉過身問。
漂亮得像只孔雀。
謝昭銜笑走近:“就等着你轉身讓我看看正臉呢……嗯,我家娘子沉魚落雁。”
哎呀怪不好意思的……
雪梨低頭捂捂臉,謝昭伸手拿了她頸前的那枚點翠吊墜來看。
吊墜是一朵小小的五瓣花,花瓣的尾部尖尖的,中間鑲着一顆珍珠。看上去略有點小家子氣,但因爲工藝講究,點翠又本身美得別具一格,倒也無傷大雅。
謝昭看了一會兒還是皺了眉,又看看她的頭飾和耳墜——簪子和插梳的底都是金色的,但耳墜和項墜則是銀底。雖然同樣是點翠,但外面露出的一圈細細的輪廓顏色顯然不一樣,整個人的氣場也是越往下走就越弱了。
他扭頭吩咐陳冀江:“去讓尚工局做金底的點翠項墜耳墜,趕在明軒君昏禮之前送來。”
雪梨一愣,趕緊擋他:“算了吧……”
謝昭覷着她:“難得去外人面前美一把,還不美徹底了?沒事,尚工局做得出來。”
“……不是。”雪梨低下眼簾撇撇嘴,“據說做點翠是生拔翠鳥毛,挺血腥的。我覺得吧……已經做出來的、尚工局按例送來的,我就用,專爲我再另作個別的……就算了。”
雪梨說罷誠懇地望着謝昭。她這個想法裡面,原因可多了!
一是因爲確實不忍心。雖然吃牛羊豬肉什麼的也是殺生,但是一來那個是先殺再吃,不像點翠要爲保證光澤生拔鳥毛;二來那都是殺一頭能吃好幾頓的,這個……這個爲了一個小小的首飾要殺不知道多少隻啊!
二是因爲她確實心虛,好像年齡越大膽子越小了,挺怕什麼“因果輪迴”之類的事的,一想到有血債要記到自己的頭上就心慌。
三嘛……
她這不是正琢磨着緩一緩院子裡的氛圍嗎?那當然要遠離這種事啊!若讓人一說就是“她就愛用點翠,陛下爲了讓她過癮還專門做新的來着,也不知殺了多少隻翠鳥”——這話好聽?!
於是雪梨硬是磨着皇帝把這事免了,皇帝只得讓陳冀江差人去找找現成的,看有沒有既是金底又適合她戴的東西。
吩咐下去之後二人歪到榻上去閒聊了一會兒,陳冀江很快就找到東西回來了。
一個是一顆如意豆、一個是祥雲、還有一個是福瓜。其中祥雲那個在四周鑲了幾顆小小的南紅珠,另兩個則是小珍珠。
陳冀江身邊的小宦官捧着呈過來,雪梨看了看,拿了那個祥雲的,偷眼瞅瞅謝昭:“陛下,我把另外兩個也扣下,行不?”
謝昭被她這佔小便宜似的神色逗得一笑:“行啊,你喜歡就留下,反正放着也是放着。”
雪梨很開心!扭臉讓陳冀江把那兩個給阿杳和錦書一人一個,着意囑咐讓錦書先挑。
兩個孩子一個帝姬一個翁主,說起來都不缺這些東西。不過錦書不是見爹孃的時候少嘛,雪梨總有意識地多照顧她一點。
七月廿一天還未亮,雪梨就強打精神爬起牀準備去赴婚宴了。阿杳和阿沅更是哈欠連天,阿杳還要梳妝打扮,就難免有點暴躁。
梳頭的時候她支着頭在妝臺上打盹兒來着,結果給她梳頭的楊桃不小心拽疼了她,牀氣未消的阿杳奪下梳子就扔出去了。
一時間,阿杳的房裡又是哄勸又是謝罪。雪梨聽說之後趕緊去哄她,阿杳往雪梨懷裡一栽,都快哭了:“娘……我好睏……我不去了好不好……”
娘總說父皇寅時起牀太早了,今天可還沒到寅時呢!
雪梨也心疼他們,辰時出門上了馬車立刻就着手哄着阿杳阿沅睡了,直看得坐在馬車一角陪阿杳的酸梅烏梅跟着眼皮打架,於是到後來她們兩個撐不住入睡的時候,雪梨也沒管。
馬車裡四個小孩睡得東倒西歪,雪梨只好和阿沅的奶孃大眼瞪小眼。
這一行陣仗很是不小,皇子帝姬該有的儀仗全在。單是護駕的御令衛,雪梨就不知是動用了幾個百戶所,只好安慰自己說這也挺好,畢竟是他們頂頭上司的昏禮嘛!就當是道賀了……
巳時末刻時到了衛府。門口有家丁僕婦正迎賓客,一個個都是穿得喜慶、說話也吉利。來來往往的人拱手不斷,賀禮也收個不停。
雪梨這邊的儀仗在離得還有幾丈遠的地方就停了,整條巷子也暫時戒了嚴,剛好到了門口的賓客也都停了下來。雪梨遙遙一望,行大禮的官員有、施淺禮的宗親也有。
這是向皇子帝姬行禮呢——無奈皇子帝姬還都睡得正香呢。
福貴先去府門口跟領事的管家回了話,客套幾句,管家就帶着人親自迎過來了。馬車重新駛了起來,將那幾丈路駛完,停在了府門口。
管家在外作揖:“阮娘子恕罪,大人迎親去了,還未回來。”
是要到宮裡迎親,離得還挺遠的。蘇子嫺早先就抱怨過這個,她磨着雪梨問她能不能借阮家用用、讓她從阮家出閣,雪梨就勸她說還是從宮裡出去風光。按道理說,從宮裡嫁出去的只有公主,女官能這樣出嫁挺難得的。雖然面子上的事未必非要計較,但能要的還是得要嘛!
畢竟蘇子嫺以後還要和很多出身極好的外命婦打交道。
想着今天早上二人明明都在九格院裡,卻愣是忙得都沒空見一面,雪梨就想笑:“我哥別急就好,喜事嘛……旁人等等不要緊的。”
.
九格院門口,衛忱要瘋了!
這攔門的法子都誰想的!太缺德了!
蘇子嫺手底下的六個小廚房宮女擋在最前頭,後頭是阿杳身邊沒隨出去的兩個宮女,再後面是張隨才和戴旭勇帶四個打雜的小宦官,最後面還有個魚香趴地上在伸懶腰。
這就是明擺着“休想硬闖”的架勢。衛忱正提心吊膽地等下一步呢,白嬤嬤來了。
白嬤嬤抱了一大盆菜,裡面有五六個土豆、三四根胡蘿蔔、三四個洋蔥,還有一顆大白菜。
身後還跟着一宦官,也捧着同樣的東西,二人分別將菜往院子裡放好的案上一放。
白嬤嬤笑眯眯:“先恭喜大人娶親。那六個宮女啊都是蘇姑娘手底下的人,您挑一個吧,比她切菜快,您就能進去了。”
衛忱:“……”
救命啊!!!
身爲御令衛的指揮使,他爲了過攔門的這一關,借職務之便特地打聽了全國各地的攔門方法來着。什麼答題啊、找鞋啊之類的全有心理準備——尤其是答題這一環,他爲了順利過去,認認真真地把蘇子嫺的喜好全都研究了一遍。
然後他們要他切菜?!?!
讓他一個指揮使切菜?!?!
他都沒拿過菜刀!繡春刀平常都是砍人用的!
衛忱挑了六個人中看起來年紀最小的,拽到一邊,先塞了個裝着金錠的紅色荷包,堆笑:“姑娘你悠着點、悠着點,別累着……”
其實衆人當然不會往死裡爲難他,開頭幾個好生炫耀了一番刀工、看衛忱出了把醜。白嬤嬤在旁邊看着,眼瞧着衛忱額上出冷汗了,她就有意無意地用手指扣了扣桌子。
可是這暗號滿院的宮女宦官們懂,衛忱不懂啊!
他心裡着急,覺得這麼下去準接不着蘇子嫺了,跟她們比用菜刀實在比不過,“唰”地一聲……
繡春刀出鞘!
滿院宮女宦官:“……?!”
伏在旁邊枝頭上的魚香:“嗷?!”
這下好了,都用不着宮女給放水了,衛忱下一根胡蘿蔔切得差點讓衆人跪下拜師!
胡蘿蔔扔到眼前事一刀從底下劃過,還沒看清呢又是一刀劃到了上面。就這樣上走一刀下飛一刀,手法之快讓胡蘿蔔根本沒機會落到桌上。一片片橙紅色的圓片滿院亂飛,他呼了口氣說“切完了!”的時候,旁邊的小宮女還正傻眼。
滿院凝滯!
幾個年紀小點的宦官好懸沒給嚇趴下,最老實的彭啓鍾說話卻沒過腦子:“您這都沒切到盤子裡啊……!”
都飛出去了!
彭啓鈺還沒來得及把兄弟嘴捂住,衛忱倒先耍賴了:“不管!我切完了!”
.
衛府。
在新郎把新娘迎回來之前,衆人的注意力全都投在尊貴的皇長子和平安帝姬身上。
——不過皇長子還太小並不懂,抓着堂兄弟們就到院子裡瘋去了;平安帝姬雖然會乖乖地跟大人們打招呼、談吐也很得宜,但衆人到底看得出來,她也不樂意在跟旁人玩的時候被打擾。
於是小一刻之後,衆人就默契地把視線從孩子們身上拉到了當母親的身上。偏廳裡,外命婦們各自在雪梨身邊落了座,聊得非常熱鬧。
事實證明,她挑這套點翠的首飾是對的,在一廳的金銀珠寶裡特別顯眼,她們也很快從這上面找到了話題,從用料到做工全誇了一遍……
無奈雪梨聽不太懂。
她對着個實在知之甚少,她們能聊得細到取每隻翠鳥身上哪個部分的第幾到第幾根毛最好,她連聽着都覺得暈。
是以在旁人試着問她這是尚工局的哪位工匠做的、用的什麼翠鳥的時候,雪梨只能竭力掩飾着尷尬如實笑說:“這個……我也不知道,送來之後我就鎖在庫裡了,沒注意過。”
衆人:“……”
豆沙在幾步外捂着嘴值樂。阮娘子這樣一不小心就弄得衆人一臉驚也不是頭一回了,她先前覺得這樣不太好來着,但白嬤嬤說了,不計較阮娘子的這種“無知”。
白嬤嬤說了:“能把首飾的成色工藝說出個一二三四五,頂多說明她對這個很精或者很感興趣。頂好的東西鎖在庫裡看都懶得看,才顯得她這兒和別處不一樣呢!精通此道不是壞處,但是看着不在意,更說明這些東西對她來說稀鬆平常。”
果然這一語之後,命婦們也不敢在她面前現眼了。先前還有人藉着聊她的首飾刺一刺往日看不順眼的外命婦、或者藉着炫耀自己一把,現下也全乖了。
五王妃賀氏很適當地扯開了話題:“阮娘子有四個皇子帝姬要照顧,當然是沒心思多理這些身外之物了。你們啊,還不如問問廚藝上的事呢,這是阮娘子專精的東西——都是下廚找趣,咱都頂多在府裡哄自己開心不是?阮娘子可是震住過使節的。”
嘖嘖……五王妃就是會說話!
雪梨心裡一個大寫的“服”!
賀氏要是單說她專精廚藝,讓有心之人聽了就容易傳她看不起雪梨的出身了。可是賀氏沒給留這機會,人家下一句直接引到“外命婦們都下廚”的事上了,現下就等着她接話。
哎不過這個事其實也聊過好多回了……
孩子多了就沒怎麼設國宴,但之前還是六格院的時候,每回和外命婦們宴飲,沒話找話間都得聊聊廚藝的事。
這回說點什麼新鮮的好呢?
雪梨瞧瞧天色,問豆沙:“新郎新娘什麼時候到?”
“大概還得有一會兒呢。”豆沙銜笑福身,“娘子您想,‘昏禮’得此名便是因爲黃昏行禮,現在纔剛下午。您彆着急,若是餓了渴了,府裡有提前備好的小席,奴婢讓他們端過來就是了。”
雪梨輕吁了口氣:“倒是不餓。既然還有時間,被紙筆來吧,我給各位夫人寫個菜譜,做出來準讓人咋舌。而且還不費事,自己在屋子裡動動手就把前頭的工序做完了,不髒不累,然後讓廚房去做熟就行。”
她說得輕描淡寫,好像打腹稿琢磨着的那道菜真的既精妙又家常。
旁邊有人捧場道:“這麼好?那求阮娘子您露一手可好?您也就做前面的便是,讓咱看個新鮮。”
雪梨:“……”
不合適吧?來參昏禮的,她跟這偏廳裡擼袖子做菜?多不合規矩?
結果這“不合規矩”的事還真引來衆人起鬨了,弄得雪梨臉都白了。賀氏一瞧,附耳跟她說:“沒事,娘子若覺得能做就做,這些個小外命婦平日裡都能鬧騰着呢,規矩上遠沒咱那麼嚴;可若覺得不能……我幫娘子擋一擋就是,她們也聽得明白。”
這樣啊!
雪梨心裡掂量了一下,叫來豆沙耳語着說了幾樣食材,豆沙剛應“諾”要走,她又一拽她:“還要針線,一起拿過來,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