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偶遇

“什麼?!”

雪梨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得面色驟白,拽着蘇子嫺的手一疊聲的急問。蘇子嫺又跑得太累,猶是氣喘吁吁地緩了一陣子,才解釋道:“過……過兩個月,就是新家人子入宮的時候了。新家人子入宮都是正九品以下,我們這些上一次入宮的就都要晉位,但、但是……”

蘇子嫺一口氣說至此處實在力盡,一深吸氣,雪梨即刻追問:“但是怎樣?!”

“但是八品的恭使、長使加起來,比九品的中使、少使少二十人啊!”

雪梨恍悟間直嚇得“啊”了一聲。

宮中各處不僅等級分明,人數限定也嚴格得很。大齊朝宮女一年一選、一年一放,採擇兩家人子。尚食局一處,每年擇新家人子七十二人,初時皆爲末品少使,兩個月後,挑三十二人晉正九品中使。

晉至八品時,則正八品恭使二十四人、從八品長使二十八人。如此定要有二十人被打發去別的地方做雜活,意在將不夠聰明、不會做事的及時替換掉,但……

事實上誰能留下,看的並不只是會不會做事。

“一個月內,尚食女官和四司就會擬出名冊,那二十人要在新人入宮前離開!”蘇子嫺越說下去眉頭皺得越緊,“我是不怕,表姐怎麼也會幫我的。可我替你數了,家中有關係人脈的那些少說三十個,餘下的人就二十個位子!”

蘇子嫺一項善做這些打算上的事,一聽她已數得這樣清楚,雪梨頓覺心絃繃得緊緊的。貝齒一磨一磨地琢磨了半晌,倒是蘇子嫺先說了:“你也試試?”

“……啊?”雪梨一懵,一時未能理解她想“試”什麼,蘇子嫺看向她,有些急了:“我幫你打聽打聽有沒有什麼說得上話的人?”

簡而言之,便是塞銀子送禮找關係。

雪梨對這種事貫不在行,一點門路都沒有,便有些猶豫。蘇子嫺不忿,很夠義氣地又道:“我去幫你問表姐!你若是廚藝不精留不下來就算了,因爲關係上的事,太冤、太冤!”

三日後,蘇子嫺還真從在尚宮局的表姐處打聽到了。說浣衣局的掌事女官與尚宮原是至交好友,早年尚宮險些蒙冤,這位女官頗講義氣地出面頂了罪才被髮落去浣衣局。因爲這層關係,這位看似不起眼的女官,多年來說話都很管用。

想尋她不難,但總不能空手而去,金銀首飾一類她們這些小宮女也送不起,犯難了大半日,蘇子嫺不得不再去央那位表姐一回,軟磨硬泡許久後,終於問出了個有用的消息……

那位女官很喜歡吃玫瑰蓮子凍。

是以在翌日不當值的日子,二人還是尋了間空着的小廚房,一頭紮了進去。

夏日裡收集的蓮子晾乾後自不如之前鮮嫩,紫砂製成的小鍋中燒開了水,將那原本煮上一個時辰便可透爛的蓮子煮了足足兩個時辰,終於口感酥綿。

蓮子盛入瓷碗晾涼待用,另一邊,蘇子嫺取了玫瑰滷來。

瑩白的瓷甕揭蓋,紅紫色的玫瑰滷香氣撲鼻,絲絲清甜久久縈繞。取出兩匙,亦盛入乾淨的瓷碗中,待用。

小砂鍋洗淨後再加了水,一小塊瓊脂放入鍋中。小火慢慢熱着,雪梨持着一柄銀匙,全神貫注地攪拌着。直至瓊脂完全融化、與鍋中熱水融爲一體,成了半透明的一鍋。

接下來一步就是最難的了。要將玫瑰滷和蓮子與融開的瓊脂攪拌——因爲玫瑰滷是涼的,瓊脂會迅速凝固,萬一拌得慢了、不勻了,等瓊脂一涼,半點補救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眼看着製出的成品顏色深一塊淺一塊,或是這側有蓮子、那側沒蓮子,品相大減。

偏宮中大多食材管得嚴格,能讓她們隨意取用的玫瑰滷不多,不能失敗重做。

雪梨雙手持起一塊厚實的溼帕,有點緊張地看向已捧起玫瑰滷和熟蓮子的蘇子嫺,深吸一口氣:“一、二、三……”

她將砂鍋離火的同時,玫瑰滷和蓮子迅速倒入鍋中。鍋甫落案,雪梨便又持起銀匙,快而穩地攪拌起來。

那玫瑰滷原是涼的,攪拌間融開的瓊脂再度凝結,很快便成了濃稠狀。

“呼……”雪梨長鬆口氣,手背一擦額上汗珠,終於笑了出來。

盛入琉璃碗後,晶瑩剔透的一小碗中盈出淡淡花香,花瓣均勻地懸在那晶瑩之間,其中又有數顆蓮子,仿似被花瓣託着、藏着,若隱若現。

只消得再在冰塊中放一個時辰便好,瓊脂全然凝結後,這就成了一碗色澤漂亮的花凍,口味清淡香甜,宜夏日解暑、亦宜冬日解燥。

雪梨拎着食盒走出尚食局時,已是夕陽漸落。

紅彤彤的圓盤懸在天邊,讓她不得不快點走,還須在天黑前趕回尚食局纔是。

入宮近三年,浣衣局這地方,雪梨還沒去過。只知道是在西北角極偏的地方,與護城河僅隔一道宮牆——皇宮最外的那一圈,只有浣衣局這麼一個局在那兒孤零零的放着,其餘的宮室院落皆盡空着,罕有人至。

踏出凌霄門的瞬間,陡然而至的悽清直讓雪梨後脊一陣涼。

天色愈暗,照得這無人的宮道、斑駁的紅牆格外瘮人。

走出數丈,她愈發心慌。擱下食盒躊躇着看一看前面的路、又看看後面的凌霄門,有點想就此溜回去……

咬一咬牙,還是拎起食盒繼續往前走。

西北角,一道分外破舊的宮門映入眼簾,門上沒有匾額。

雪梨長舒口氣,輕叩一叩……

裡面沒有反應。

再叩一叩,也還是沒有反應。

“鐺。”

倒是身後一聲輕響。

她扭過頭去,望一望宮道那一側的宮門。同樣破舊而沒有匾額,正思量着自己是不是走錯了,裡面又一聲“鐺”。

啊,有人就好!

滿意地抿脣一笑,雪梨想要叩門,又有點納悶裡面這是什麼動靜——好像是金屬碰撞的聲音?叮叮噹噹的。

便湊過去,先伏在門邊聽了一聽,裡面還是碰撞之聲不斷,她卻判斷不出是什麼聲響。

正打算擡手敲門,“吱呀”一聲,門在眼前打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比她高了近兩頭的年輕男子。

男子睇一睇她,滿是狐疑:“姑娘你……”

雪梨卻在目光稍擡時傻住了。

他身上所着的銀灰色裳服好像是官服,卻是她從未見過的制式。衣襬長及小腿、下配黑靴,前面平整,兩側褶子齊整。而上身上,那通肩的精緻繡紋似乎是……

龍紋?!

雪梨還沒來得及再細辨一辨,肩頭猛被一拽。

她驚叫着跌進門檻中,腳下忙亂地緩了兩步才站穩,身後的木門“咣”地一聲,狠狠關上。

“指揮使大人,有人偷聽。”把她拽進門中的男子轉回身來,順着他的聲音,雪梨看向了院中被稱爲“指揮使大人”的人。

那人的年紀和開門之人相仿,約莫二十上下。這一襲衣裳也和那人差不多,只是暗金的底色取代了銀灰。

在她驚懼地看着他的同時,他的目光也落在了她手中的食盒上,一睇尚站在門邊的男子:“衛忱。”

“諾。”銀灰服色的男子一抱拳,伸手就奪她手中的食盒。

雪梨木然未掙,直至手上空了才乍然回神,下意識地便要搶回來,急道:“還給我!”

“鐺”地一聲,雪梨的聲音驟止,戰戰兢兢地稍偏過頭,深深釘進紅漆木門上的東西映入眼簾。

那是一枚飛鏢,大約有兩寸長,銀光微微的,離她的右耳不足一寸……

再近那麼一點,她的耳朵就沒了。雪梨驀地一個寒噤,牙關咯咯作響地看向那擲鏢的指揮使,一個字都不敢再說了。

指揮使坐在石案邊,左手側支着額頭淡看着她,眸中無甚情緒。右手擡起探到案上,又摸起一枚鏢。

雪梨正被案上那整齊排列的一排銀鏢嚇得喉中噎住,旁邊的衛忱道:“誰派你來的?”

……什麼?

她自然一臉茫然,然則還未及追問,又聽得“鐺”地一聲。

她猛抽着冷氣斜眼看過去,這回,是左耳邊上。

雪梨腦子“嗡”地一聲就空了,在死寂裡強緩了半天氣,說出的話還是在抖:“我、我是尚食局的宮女,來給浣衣局的掌事女官送東西……”

指揮使眉頭輕挑,審視了她已嚇得蒼白的面容片刻,目光挪到她的衣裙上。

對襟上襦是簡單的白色,齊胸下裙是櫻粉色,且沒有什麼裝飾,是宮中品階很低的宮女的宮裝。

這小姑娘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年齡似乎也對。

指揮使的眉頭卻皺得更深了一分,復一睇衛忱,衛忱走過去將食盒放在案上。甫一打開,一股玫瑰花香席面。

“這是什麼?”指揮使平淡地問了一句,雪梨忙答:“玫瑰蓮子凍!”

遂靜了靜,雪梨緊張地看來看去,石案邊的兩人一坐、一站,目光全凝在那碗玫瑰蓮子凍裡,好像看不夠一般。

她心裡便更發怵了,這凍他們不能扣下,還得給浣衣局送去呢!

隔得太遠說話不便,雪梨猶豫着想走近些,但剛一擡腳,又是“鐺”地一聲。

指揮使出手太快,她還沒看清楚,第三枚鏢已釘在門上!

雪梨窒息地翻眼睛往上看,這一回……是蹭着她的頭頂過去的。

高度奇準!直颳得她頭頂一陣酥麻,酥麻灌下去,連帶着腳都軟了!

“誰派你來的!”

又是這句話。指揮使喝出的話卻比衛忱方纔問出的森冷多了。

“我……”她完全被問懵,使勁兒往後縮了縮,要把自己所成個團似的,口中嚷道,“對面的浣衣局敲門沒人應,聽到這邊有動靜就來問問!沒有人派我來!”

“鐺——”

再一枚鏢甩出。指揮使一壁活動着手腕,一壁看那鏢刺進的位置:好像打偏了。

比預想中離她更近了點,擦着她的脖子過去的。

這下雪梨動都不敢動了。

能感覺到頸邊的涼意,與那抹涼意相觸的肌膚便顫抖不止,她貝齒咯咯發抖地望着他們,後背緊貼着門板,好想轉身抱着門哭一場。

指揮使和衛忱相視一望,皆覺得可能是他們多心了。

眼前的小宮女被幾枚鏢逼得靠在門上,動都不敢動。依稀能看出袖下小手緊握,渾身發抖不止,泛紅的眼眶已有點溼意,似乎真是要被嚇哭了。

這個樣子,倒委實不像個細作。

指揮使與衛忱迅速換了個眼色。

雪梨周身緊繃地看着衛忱一步步走近,他每走一步,那黑靴都好像直接落在她心上似的,讓她又一陣哆嗦。

他一直走到離她不足半步的時候才停下,蹲下身,他笑意和煦溫暖,說出的話卻是:“若再不說清楚,下一枚鏢就只好刺着你的心過去了。”

雪梨櫻粉的薄脣翕動不止,只覺心底承受的恐懼已沉重到了頂點,他這句話一添,頃刻間壓得崩塌。

“哇——”地一聲,小姑娘特有的稚嫩哭音蕩了一院。滿滿的委屈和近乎崩潰的恐懼順着這一聲啼哭全倒出來,反驚得衛忱措手不及。

“……”衛忱愣神看了她一會兒,眼看她眼淚鼻涕齊流,哄也不是幹看着也不是,僵硬地扭頭求助,“大人……”

指揮使眸色一陰,眉頭輕挑着站起身,穩步行至她面前,沉然道:“不許哭!”

雪梨在驚懼中哭得難以停下,胡亂擦着眼睛,努力避開淚水漫開的迷濛。

一看指揮使手裡還握着枚銀鏢,她不及多思,撲過去連鏢帶他的手一併握住了不讓動,“撲通”跪下,哭着求說:“大人!我真的是走錯了,沒有人派我來,您別殺我!別殺我!”

剛抹過眼淚的手溼乎乎的,指揮使被那滑膩握得難受,蹙眉低頭看過去,咬牙道:“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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