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報王。王曰:“吾固聞叔之病也。”即之公叔成家自請之曰:“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禮者,所以便事也。是以聖人觀其鄉而順宜,因其事而制禮,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國也。被髮文身,錯臂左衽,甌越之民也。黑齒雕題①,鯤冠秫縫②,大吳之國也。禮服③不同,其便一也。是以鄉異而用變,事異而處易。是故聖人苟可以利其民,不一其用;果可以便其事,不同其禮。
“儒者一師而禮異,中國同俗而教離,又況山谷之便乎?故去就④之變,知者不能一;遠近之服,賢聖不能同。窮鄉多異,曲學多辯。不知而不疑,異於己而不非者,公於求善也。今卿之所言者,俗也。吾之所言者,所以制俗也。今吾國東有河⑤、薄洛之水,與齊、中山同之,而無舟楫之用。自常山以至代、上黨,東有燕、東胡之境,西有樓煩、秦、韓之邊,而無騎射之備。故寡人且聚舟楫之用,求水居之民,以守河、薄洛之水;變服騎射,以備其燕、三胡、秦、韓之邊。且昔者簡主不塞晉陽以及上黨,而襄主兼戎取代,以攘諸胡,此愚知之所明也。先時中山負齊之強兵,侵掠吾地,繫累吾民,引水圍鄗,非社稷之神靈,即鄗幾不守。先王忿之,其怨未能報也。今騎射服,近可以備上黨之形,遠可以報中山之怨。而叔也順中國之俗以逆簡、襄之意,惡變服之名,而忘國事之恥,非寡人所望於子!”
[註釋]
①黑齒雕題:把牙齒染黑,在額頭上雕飾。題,指額頭。②鰓冠秫縫:鯉,一種體積很大的魚類。秫縫,很粗糙的縫製。③禮服:禮法和服裝。④去就:指捨棄和接受。⑤河:特指黃河。
[譯文]
王孫紲就把王叔的話回來,稟告給了趙武靈王。趙武靈王說:“我原本就聽聞王叔病了。”於是就立刻趕往王叔公子成家,親自對公子成說:“衣服,不過是爲了穿着方便;禮儀,不過是爲了方便行事。所以古代的聖賢都在考察當地習俗之後才制定合適的舉措,按照當地的實際情況來擬定禮儀制度,因爲只有這樣才能制定出既對人民有利,又能使國家獲益的政策來。剪掉頭髮,文身,兩臂交錯站立,衣襟向左掩,這是甌越人的民風習俗。把牙齒染黑,在額頭上雕畫,頭上戴着魚皮帽,身上穿這粗拙縫製的衣服,這是大吳國的民風習俗。雖然禮儀和衣服各國各不相同,但是能夠爲了便利這一點卻是相同的。這樣由於地方不同,民風習俗就也會不同,情況也不一樣,處理事情的禮制也會發生隨着改變。所以聖賢的君主治理國家,如果有利於百姓,採取的政策就不能一成不變;如果可以方便行事,那麼禮制就不強求劃一。
“儒生雖然師從同一個老師,但是所奉行的禮法卻不一樣;中原地區雖然風俗一樣,但是教化卻也是不相同,更何況是偏僻深山中的民風習俗呢?所以對於民風禮俗的取捨變化多端,即使是聰明之人也無法統一;不同地區的服裝,即使是聖賢之人也難以使其統一。偏僻的地方就會少見而多怪,孤陋寡聞的人喜歡狡辯。對於不明白的事情不要輕易懷疑,不同於自己的意見不要輕易反對,這樣才能無私地求得真理。現在王叔您所說的,只是普通人的看法;而我所說的,正是要改變傳統的看法。現在我們趙國的東邊有黃河、薄洛之水,是和齊國、中山國共同擁有的邊境,但是我們卻沒有水軍在那裡把守。從常山到代郡、上黨郡一帶,東面與燕國和東胡相鄰,西面又和樓煩、秦國、韓國接壤,但是我們卻沒有騎兵部隊進行防備。所以我纔打算製造戰船,招募習於水性的人,組織成水軍,用來守護黃河與薄洛之水;改穿胡服,學習騎射之術,用來防守與燕、三胡、秦、韓四國接壤的邊境。之前,先王簡主不將自己侷限於晉陽和上黨,先王襄主又兼併了戎狄,攻取了代郡,以此抵禦胡人,這是愚笨的人和智慧的疼都能明白的道理。過去,中山國依持着齊國強大的兵力,侵略我們趙國的國土,擄掠我國的百姓,把水引進來淹灌鄗城,假如不是祖宗神靈的庇護,鄗城早就防守不住了。先王對此非常憤怒,直到今天這個仇恨還沒有報。現在穿胡服練騎射,從近處說可以守護上黨這樣的地形;從長遠來說可以把當年中山的仇給報了。但是王叔您卻先要固守中原地區的習俗,違逆先王簡主和襄主的意願,反對改穿胡服的策略,卻忘了國家曾經遭受的恥辱,這絕不是我對您的期望啊!”
[原文]
公子成再拜稽首曰:“臣愚不達於王之議,敢道世俗之聞。今欲繼簡、襄之意,以順先王之志,臣敢不聽令。”再拜。乃賜胡服。
趙文進諫曰:“農夫勞而君子養焉,政之經也;愚者陳意而知者論焉,教之道也;臣無隱忠,君無蔽言,國之祿①也。臣雖愚,願竭其忠。”王曰:“慮無惡擾,忠無過罪,子其言乎!”
趙文曰:“當②世輔俗,古之道也;衣服有常,禮之制也;修③法無愆,民之職也。三者先聖之所以教。今君釋此,而襲遠方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之道,故臣願王之圖之。”王曰:“子言世俗之聞。常民溺於習俗。學者沉於所聞,此兩者所以成官而順政也,非所以觀遠而論始也。且夫三代不同服而王,五伯不如教而政。知者作教,而愚者制焉;賢者議俗,不肖者拘焉。夫制於服之民不足與論心,拘於俗之衆不足與致意④。故勢與俗化而禮與變俱,聖人之道也。承教而動,循法無私,民之職也。知學之人,能與聞遷;達於禮之變,能與時化。故爲己者不待人,制今者不法古,子其釋之。”
[註釋]
①祿:福祿,福氣。②當:隨着。③修:遵循。④致意:說明意圖。
[譯文]
王叔公子成再次叩拜稽首,說:“我愚笨沒能領會大王的意思,因此纔敢說出那樣世俗的看法。現在大王打算繼承先王簡主和襄主的意願,並順應先王的遺志,我今天怎能不支持呢!”公子成又拜了拜。於是趙武靈王就賜給了公子成一套胡服。
趙文勸誡趙武靈王說:“農夫辛苦的勞作以供養君子,這是治理政事的根本;愚鈍的人表達看法,智慧的人加以決策,這是進行教育的方法;臣子不向大王隱瞞逆耳的進忠之言,君主不使進諫之路受到阻塞,這是國家社稷的福氣。雖然我很愚鈍,但是我依然想要竭盡自己的忠心。”趙武靈王說:“一個人如果意志堅定就不會被邪惡所擾亂,如果忠心耿耿就不會有什麼過錯,您還是直言吧。”
趙文說:“適應時勢隨合當地民俗,這是自古以來的法則;衣服款式有一定的常規,這是禮法的規定;遵守法紀,不犯錯誤,這是老百姓的職責。這三個方面,都是以前聖賢的教導。現在大王您對這些都拋棄不顧,去改穿遠方胡人的衣服,改變之前聖賢的教化,改變古時的章程,所以我希望大王要慎重。”趙武靈王說:“你所說的只是世俗的言論。普通民衆只是一味地沉溺於習慣世俗之中,而讀書人總是拘泥於書本上的東西,這兩種人,他們只能謹守職責,遵守法令而已,不能高瞻遠矚,建立開創之功。而且夏、商、週三個朝代雖然服裝不同但卻能統一了天下;春秋五霸政教各異卻能把國家治理的井井有條。聰明人制訂法令,愚蠢的人卻被法令所制約;賢能的人能改革習俗,而愚笨的人卻拘泥於舊風陋俗。所以那些受世俗禮法所約束的人,不能和他們交流思想;那些拘泥於舊風陋俗的人,沒法向他們說明你的意圖。因此習俗隨時勢而變,而禮法隨着習俗的變化而變化,這纔是聖人治國的根本原則啊!接到國家的政令就馬上行動,遵守法制而拋棄個人私念,這纔是老百姓應該有的職責啊。真正有學問的人能聽從意見而改變舊有的觀念,真正通曉禮法的人能跟着時代的變化而變化。所以爲自己着想的人不會兼顧他人,要改變時勢就不能墨守成規,您就放心吧!”
[原文]
趙造諫曰:“隱忠不竭,奸之屬也;以私誣國,賊之類也①。犯奸者身死,賊國者族宗。此兩者,先聖之明刑,臣下之大罪也。臣雖愚,願盡其忠,無循其死。”
王曰:“竭意不諱,忠也;上無蔽言,明也。忠不闢危,明不距人,子其言乎!”
趙造曰:“臣聞之,聖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俗而勸。因民而教者,不勞而成功;據俗而勸者,慮徑②而易見也。今王易初不循俗,胡服不顧世,非所以教民而成禮也。且服奇者志淫,俗僻者亂民。是以蒞國者不襲奇僻之服,中國不近蠻夷之行,非所以教民而成禮者也。且循法無過,修禮無邪。臣願王之圖之。”
王曰:“古今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襲,何禮之循?宓戲、神農教而不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怒③。及至三王,觀時而製法,因事而制禮,法度制令,各順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治世不必一其道,便④國不必法古。聖人之興也,不相襲而王。夏、殷之衰也,不易禮而滅。然則反古未可非,而循禮未足多⑤也。且服奇而志淫,是鄒、魯無奇行也;俗闢而民易⑥,是吳、越無俊民也。是以聖人利身之謂服,便事之謂教,進退之謂節,衣服之制,所以齊常民⑦,非所以論⑧賢者也。故聖與俗流,賢與變俱。諺曰:‘以書爲御者,不盡於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達於事之變。’故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學,不足以制今。子其勿反也!“
[註釋]
①賊:損害國家利益。②慮徑:謀劃起來簡捷便當。③怒:通“孥”。④便:利。⑤多:讚揚。⑥易:輕浮,不莊重。⑦常民:老百姓。⑧論:衡量。
[譯文]
趙造也前去勸誡趙武靈王說:“我不竭盡全力,隱匿自己的忠心,是奸佞之類的行爲。以私利而損害國家,是蟊賊之類的行爲。犯了奸佞罪的人,應該被處死,危害國家的人,也應當被滅族。有以上兩種情況的人,先王明確規定要對他們處以極刑,這是我的大罪。我雖然愚笨,願意竭盡忠心,不逃避死亡。”
趙武靈王說:“作爲臣子的能夠毫無保留的直言自己的觀點,這是忠臣。爲君王的不阻塞言路,這是聖明。忠臣盡忠就不躲避危險,國君英明就不拒絕別人進言。您還是說吧!”
趙造說:“我聽說,聖人不違背民衆的意願而對他們進行教化,聰明人不改變舊的風俗而進行治理。按照民衆的實際情況進行教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成功;按照風俗而進行治理的人,謀劃起來簡單快捷並容易見功效。如今大王改變了原來的風俗、禮法,違背中原的風俗,改穿胡服不顧世人的反對,這不是教化民衆而成就禮儀的原則。況且穿奇異服裝的人心志不正,風俗怪僻會是民衆產生迷惑。所以,君臨一國的人不制定奇異怪僻的服裝,中原人不效法蠻夷人的做法,因爲這不是教化民衆成就禮儀的原則。況且遵守禮法沒有過錯,學習禮法不會走向邪路。我希望大王三思而後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