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疾爲韓使楚,楚王問曰:“客何方所循①?”曰:“治列子圉寇之言②。”曰:“何貴?”曰:“貴正③。”王曰:“正亦可爲國乎?”曰:“可。”王曰:“楚國多盜,正可以圉盜乎④?”曰:“可。”曰:“以正圉盜,奈何?”頃間有鵲止於屋上者,圉:“請問楚人謂此鳥何?”王曰:“謂之鵲。”曰:“謂之烏,可乎?”曰:“不可。”曰:“今王之國有柱國、令尹、司馬、典令⑤,其任官置吏,必曰廉潔勝任。今盜賊公行而弗能禁也,此烏不爲烏,鵲不爲鵲也。”
[註釋]
①方:方術,法術。②列子圉寇:即列禦寇,戰國時鄭國人,屬道家學派。③正:指正名。④圉(yù御):阻止,防範。⑤柱國、令尹、司馬、典令:均爲楚國官名。柱國,武將之中最高的官爵。令尹,如同中原諸侯國的相國。司馬,掌管軍政和軍賦的官。典令,即典命,負責諸侯禮儀的官。
[譯文]
史疾爲韓國出使楚國,楚王問他說:“您信奉哪種方術?”史疾回答說:“我研究列禦寇的言論。”楚王問:“您崇尚什麼?”史疾回答說:“我崇尚正名。”楚王問:“正名也能夠用來治國嗎?”史疾回答說:“可以。”楚王問;“楚國盜賊衆多,正名能夠用來防範盜賊嗎?”史疾說:“可以。”楚王問:“用正名防範盜賊,怎樣去做呢?”不一會兒有一隻喜鵲落到屋頂上,史疾說:“請問楚國把這種鳥叫做什麼?”楚王說:“叫做喜鵲。”史疾說:“如果叫它烏鴉,是否可以?”楚王說:“不可以。”史疾說:“現在大王的國家有柱國、令尹、司馬、典令,他們在任命、安排官職的時候,一定說過會廉潔奉公,勝任自己的職位。現在盜賊公然橫行,卻不能禁止,這就如同烏鴉不稱爲烏鴉,喜鵲不稱爲喜鵲一樣。”
韓傀相韓
[原文]
韓傀相韓,嚴遂①重於君,二人相害也。嚴遂政②議直指,舉韓傀之過。韓傀以之叱之於朝。嚴遂拔劍趨之,以③解。於是嚴遂懼誅,亡去,遊求人可以報韓傀者。
至齊,齊人或言:“軹深井裡聶政⑤,勇敢士也,避仇隱於屠者之間。”嚴遂陰交於聶政,以意厚之。聶政問曰:“子欲安用我乎?”嚴遂曰:“吾得爲役之日淺,事今薄,奚敢有請?”於是嚴遂乃具酒,觴聶政母前。仲子奉黃金百鎰,前爲聶政母壽。聶政驚,愈(guài)⑥其厚,固謝嚴仲子。仲子固進,而聶政謝曰:“臣有老母,家貧,客遊以爲狗屠,可旦夕得甘脆以養親。親供養備,義不敢當仲子之賜。”嚴仲子闢人,因爲聶政語曰:“臣有仇,而行遊諸侯衆矣。然至齊,聞足下義甚高。故直進百金者,特以爲夫人粗糲之費,以交足下之(huān)⑦,豈敢以有求邪?”聶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者,徒幸而養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嚴仲子固讓,聶政竟不肯受。然仲子卒備賓主之禮而去。
[註釋]
①嚴遂:韓國的臣子。②政:通“正”,正直。③以:因爲。⑤軹:古縣名,在今河南濟源縣南。深井裡:軹縣裡名。⑥:同“怪”。⑦:同“歡”,歡心。
[譯文]
韓傀任韓國的相國,嚴遂受到韓烈侯的重用,他們二人相互排斥。嚴遂敢於公正地發表意見,直言不諱地進行批評,指責韓傀的過失。韓傀因此在朝廷上怒斥嚴遂,嚴遂拔出劍直奔韓傀,因有人阻止才得以緩和。此後,嚴遂害怕會被韓傀殺害,就逃離了韓國,到處尋找可以向韓傀報仇的人。
他來到齊國,齊國有人說:“軹地深井裡的聶政,是一個勇士,爲了躲避仇人而隱藏在屠夫之中。”嚴遂就私下裡與聶政交往,有意厚待他。聶政問嚴遂:“您要讓我幫你做什麼?”嚴遂說:“我爲您效勞的時間還很短,而且現在事情又很緊迫,怎麼敢有所求呢?”於是嚴遂就擺上酒宴,給聶政的母親敬酒。嚴遂又取出百鎰黃金,爲聶政母親祝壽。聶政很吃驚,不明白他爲什麼要送這樣的厚禮,堅決辭謝嚴遂的盛情。嚴遂堅持進獻,聶政辭謝說:“我有老母親,而且家境貧寒,遊蕩他鄉,以殺狗爲業,能夠早晚買點甜美酥脆的食物奉養老母親,母親的供養已經夠用,按說實在不敢接受您的賞賜。”嚴遂避開周圍的人,對聶政說:“我有仇要報,以前遊訪過許多諸侯國。最後到了齊國,聽說您很講義氣,所以直接送上百金,也只不過是作爲老夫人粗茶淡飯的費用,以此討您的歡心,怎麼敢有什麼要求呢?”聶政說:“我之所以降低志氣,辱沒身分,隱居在市井之中,只是想奉養老母。老母一天健在,我就不敢以死相許。”嚴遂極力推讓,聶政始終不肯接受禮物。但嚴遂最終還是盡了賓主之禮才離去。
[原文]
久之,聶政母死,既葬,除服。聶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嚴仲子乃諸侯之卿相也,不遠千里,枉車騎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淺鮮矣①,未有大功可以稱者,而嚴仲子舉百金爲親壽,我雖不受,然是深知政也。夫賢者以感忿睚眥之意②,而親信窮僻之人,而政獨安可嘿然而止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終,政將爲知己者用。”
遂西至濮陽,見嚴仲子曰:“前所以不許仲子者,徒以親在。今親不幸,仲子所欲報仇者爲誰?”嚴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韓相傀。傀又韓君之季父③也,宗族盛,兵衛設,臣使人刺之,終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棄,請益峰騎壯士,以爲羽翼。”政曰:“韓與衛,中間不遠,今殺人之相,相又國君之親,此其勢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無生得失,生得失則語泄,語泄則韓舉國而與仲子爲讎也,豈不殆哉!”遂謝車騎人徒,辭,獨行仗劍至韓。
[註釋]
①淺鮮:輕薄,輕微。②感忿睚眥之意:指一時的小怨恨。按:據考證,忿當作“忽”。③季父:叔父。
[譯文]
過了很長時間,聶政的母親死了,安葬以後,守孝期滿。聶政說:“唉!我不過是個集市上的平民,靠宰殺爲生的屠夫,但嚴遂卻是諸侯的卿相,他不遠千里,屈駕前來與我結交,我對他的情分太淺薄了,又沒有大功可以稱道的,而嚴遂卻拿出百金爲老母祝壽,我雖然沒有接受,但他是真正能夠了解我聶政的人。嚴遂這樣賢德的人,爲了報一時的小怨恨,卻來親近、信任我這個窮鄉僻壤的人,而我聶政怎麼能就這樣沒有迴應呢?況且他以前求過我,我只是因爲有老母在沒有答應。現在老母已經享盡天年而去世,我聶政將爲知己在所不辭。”
於是聶政一直往西來到了濮陽,見了嚴遂說:“以前我之所以沒能答應你,是因爲我母親還健在。現在我母親已經去世,請問你想報仇的人是誰?”嚴遂於是把情況都告訴聶政說:“我的仇人是韓國國相韓傀。韓傀又是韓烈侯的叔父,和他同宗族的人很多,守衛得又很嚴密,我幾次派人去刺殺他,始終沒能成功。既然承蒙您不嫌棄我,請讓我給您多多準備車馬和勇士作爲你的助手。”聶政說:“韓國和衛國相距不遠,現在要去刺殺韓國國相,而他又是國君的親人,在這種情況下,不能夠帶很多人去;人一多難免出差錯,出了差錯就難免在言語間泄漏機密;泄漏了機密,那麼韓國舉國上下都會與你結仇,那豈不是太危險了嗎?”於是聶政拒絕了車馬和隨從人員,告別了嚴遂,隻身一人拿着劍到了韓國。
[原文]
韓適①有東孟之會,韓王及相皆在焉,持兵戟而衛者甚衆。聶政直入,上階刺韓傀。韓傀走而抱哀侯,聶政刺之,兼中哀侯,左右大亂。聶政大呼,所殺者數十人。因自皮面抉眼②,自屠出腸,遂以死。
韓取聶政屍暴於市,縣購之千金,久之莫知誰子。政姊聞之,曰:“弟至賢,不可愛妾之軀,滅吾弟之名,非弟意也。”乃之韓,視之曰:“勇哉!氣矜之隆③,是其軼賁、育而高成荊矣④。今死而無名,父母既歿⑤,兄弟無有,此爲我故也。夫愛身不揚弟之名,吾不忍也。”乃抱屍而哭之曰:“此吾弟軹深井裡聶政也。”亦自殺於屍下。晉、楚、齊、衛聞之曰:“非獨政之能,乃其姊者亦列女也。”聶政之所以名施於後世者⑥,其姊不避菹醢之誅以揚其名也⑦。
[註釋]
①適:恰巧,適逢。②皮面抉眼:割破臉,挖出眼睛。③隆:高尚。④軼(yì):超過。賁、育、成荊:皆古之勇士。⑤歿(mò):死。⑥施:流傳。⑦菹醢(zūhǎi):古代酷刑,把人剁成肉醬。
[譯文]
韓國恰好在東孟舉行盟會,韓烈侯和韓傀都在場,有很多人手持兵器在他們身邊擔任警衛。聶政徑直闖了進去,登上臺階刺殺韓傀;韓傀跑向韓哀侯,聶政殺死韓傀,同時也刺中了哀侯。周圍的人一片混亂,聶政大聲呼喊,接連殺死了幾十人,隨後他又用劍劃破自己的臉皮,挖出眼珠,又剖腹挑出腸子,就此死去。
韓國於是把聶政暴屍在市場上,懸賞千金想知道他的名字,過了很長時間,也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誰。聶政的姐姐知道此事後,說:“我的弟弟如此賢能,我不應該因爲吝惜自己的身體而埋沒了弟弟的英名,儘管這並不是弟弟的本意。”於是她來到韓國,看到聶政的屍體說:“勇敢啊!你的氣節那麼高尚,這樣的行爲已經超過了孟賁、夏育和成荊。現在弟弟死了,卻沒能夠留下名字,父母已經去世,又沒有其他兄弟,弟弟之所以這和做是爲了不讓我受到牽連啊。吝惜自己的身體而不傳揚弟弟的英名,我怎麼能忍心這樣做呢。”她就抱着聶政屍體哭着說:“這是我的弟弟,軹地深井裡的聶政。”她也自殺在聶政的屍體旁。晉、楚、齊、衛等國的人聽說後,都說:“不僅聶政勇敢,就是他的姐姐也是一個剛烈女子。”聶政所以能名傳後世,是因爲他的姐姐不避殺身之禍,才傳揚了他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