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亥時,夜色漆黑如墨,如同一張巨大的天幕籠罩着涼州城。
城東,一輛馬車緩緩碾過寒涼石板,行進多時,最終在一座灰黑色的府邸前停了下來。
這座府邸雖不怎麼起眼,但看着卻十分不尋常。
兩座晶瑩剔透的白玉麒麟雕塑像立於朱漆大門兩旁,正對前方,似與每一個來人怒目相對,營造出了一種頗爲詭秘的氣氛。
而除了這兩座白玉麒麟之外,府邸已經十分破舊,不需仔細看便看得見蛛網,正上方掛着的那塊黑色楠木匾額也已經破破爛爛,上書四字,“落雪山莊”,字跡陳舊,彷彿已經很有些年頭。
車伕一聲長吁,本就跑的不快的拉車的棗紅馬顫顫巍巍地停了下來。
馬車內,謝淵伸手撩開了車簾,擡眼往前望去。
恰好此時府邸正門也緩緩打開,院內一個黑衣人迎了出來,低頭恭敬地道:“還請小殿下跟我來,主子已經等了多時了。”
跨過院中的一片梅林,又走過幾處看上去馬上要被風吹倒的房屋院落,黑衣人帶着謝淵在別院書房處停下了腳步。
一個身着灰色長袍的青年男子立於房中,他眉眼中似有些戾氣,彷彿對這世間的一切都不耐煩似的。
看見謝淵進了屋,他皺了皺眉,不鹹不淡地睨了一眼,才慢吞吞地道:“你可算是來了,也算是讓我好等。”
謝淵低下頭去,先是在心裡低罵了幾句,末了,也不對這冷眼生氣,笑眼彎彎,甚十分好脾氣地喚道:“兄長。”
眼前這人,名爲元齊,乃是前朝王室子弟,本是被當今皇帝軟禁了的,卻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巴結上了涼州城的煜王,換了自由,如今在涼州,雖說是蜷在這破破爛爛的落雪山莊中苟延殘喘,但也算是吃穿不愁,過得十分舒適了。
視線越過書案,元齊像是神經質一般來來回回地打量着謝淵,好半晌才道:“幾日不見,我還以爲你都不願認我這個兄長了呢。”
謝淵嘴上說着:“兄長何處此言?”心裡暗道可不是嗎。
許是謝淵的神情表現地太過明顯,元齊終於耐不住性子了,將手中的書在桌子上輕飄飄一摔,道:“跪下。”
雖然心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而且這間屋子的左左右右都安排了不少的影衛,謝淵還是不願意跪下,他面上波瀾不驚,全然當做沒聽見。
元齊與他對視半晌,終於冷笑了一聲,道:“好,好,不跪也好,有骨氣。那我問你,我可聽說,你不想到我這兒來,還和陳五一起,廢了我的影衛,可有此事?”
謝淵道:“兄長,若是一隻羊硬是湊到一隻狼的面前讓它吃草,這隻狼難道還要放這隻羊一馬嗎?”
元齊嘴脣哆嗦了兩下,接着道:“呵,口齒倒是越發伶俐,只是你難道真以爲,自己擔得起狼的名聲嗎?若非那幾個老東西不肯承認我,你以爲你還能活到現在?”
謝淵擡起頭,看着元齊,戲謔的眼神中似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道:“那幾個老東西……兄長既然這麼說……看來,徐老先生是你殺的吧?殺了他,又把母親的畫像留在那裡,你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元齊走近謝淵,微彎下身,一手扣着謝淵的下巴,道:“你的消息倒來的挺快,看樣子,這又是謝敬之告訴你的吧?”
他將謝淵的頭又擡起了一點,玩味道:“傻弟弟,你難不成現在還以爲他是什麼好人吧?”
謝淵被他扣住了下巴,說不出話來,卻仍沒失了那副笑眯眯的模樣,只是這時,這笑容裡彷彿夾雜着一分不願認輸的味道。
元齊繼續道:“既然你問我打的什麼算盤,那我便回答你。”
他站起身來,張開精瘦的雙臂,張狂地大笑幾聲,繼而聲音沙啞地道:“那當然是要攪亂涼州這攤爛水了!”
謝淵終於有些變了臉色,道:“兄長,我勸你一句,無論哪朝,涼州都是邊關重地,你若是拿涼州開刀,一步行差踏錯,後果都會不堪設想。”
元齊道:“那又如何?你看看現在的涼州!那個坐在皇位上的亂臣賊子,拿涼州這樣的地方當他的墓地!毀掉了邊防城牆爲他修皇陵!哈哈哈哈哈,難不成,我還要對他手下留情?還有,你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少對我指手畫腳!”
謝淵沉默半晌,道:“兄長,你想清楚了,這可是在拿涼州城上萬生靈爲一姓之私慾做賭注。”
他閉了閉眼睛,繼而斬釘截鐵道:“多行不義必自斃。”
元齊看向謝淵,冷哼一聲道:“天真,這世上不義之人多了去了,可沒哪個自斃了。我暫時還不想動你,若你不想給涼州陪葬,就聽我的話去做。可別忘了,你身上的毒,還沒有解呢。”
謝淵皺了皺眉,道:“你想讓我做什麼?”
元齊回到書案錢,輕叩桌面,饒有興致道:“你這張臉,不用倒是可惜了。”
他端起一杯清茶,抿了一口,繼續道: “煜王殿下最近一直在涼州爲黃陵監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可是出了名地愛南風,尤寵美少年。前幾日他府中一人還到我這落雪山莊遊了一遭,買走了幾個小門徒要獻給他,我看,等到送貨的時候,你也跟着去吧。”
謝淵雖然年紀尚小,卻也明白了元齊話中隱晦的意思。少年心性,本是無論如何也受不了這樣的折辱的,可是謝淵攥了攥拳頭,仍舊沒有說話。
元齊把玩着手中的玉石,看着謝淵的神情,玩味道:“放心,我怎麼會讓自己同母異父的弟弟去以色侍人呢?這次去,我是有事交給你辦。”
謝淵終於擡起眼簾,問道:“什麼事?”
元齊道:“殺了煜王。”
一室無言,房中瞬間寂靜地可怕。
最終,元齊打破了沉默,繼續道:“煜王本就無道,他在涼州作的惡足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你不必有什麼負擔。而且……事成之後,我可以把解藥給你。”
聽到解藥兩個字,謝淵呼吸微滯,繼而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好……我答應你,還望兄長不要食言。”
元齊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明日煜王宴客之時,也是我交貨之時,馬車我已經備好了,你明早便同我一起上路吧。”
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元齊繼續道:“對了,長平侯蕭恆這幾日好像在涼州,說不定也會拜訪煜王府。我也算同他打過交道,這人很是不簡單。你要提防着,以免壞了我的大計。”
聽到長平侯的名字,謝淵心中似有些觸動,嘴角牽出一抹自嘲的笑,卻還是什麼話也沒說,轉身離開了房間。
ωωω ●tt kan ●¢O 謝淵走遠之後,一直立在元齊身邊的黑衣人終於出了聲,道:“主人,恕屬下無禮。但屬下有一話不得不講。”
元齊擺擺手,傲慢地道:“講。”
黑衣人恭敬道:“小殿下並非池中物,況且他一直以來與我們都不算齊心,這樣放他去煜王府,變數太多,我們當真……能控制得了他嗎?”
元齊擦拭着手中的玉石,道:“無妨,不說我們,就是煜王也不是吃素的。他進了府,就是兩面受敵,還能翻的了天?況且……我也等的夠久了。”
謝淵回到自己家中之後,陳五便湊到了他的跟前滿腹狐疑地東問西問,他雖然知道自家小殿下是個不願意把委屈往外講的人,問了也是白問,但還是放心不下,那什麼狗屁的大殿下可不是什麼好人,他怎麼着都忍不住要多兩句嘴。
果不其然,謝淵順口編了些胡話便想要搪塞過去,陳五見套不出什麼話來,也只好作罷。
連着應付了這幾波人,謝淵已經十分疲累,回到自己房中後,他幾乎是剛捱上了枕頭,便沉入了睡夢之中。
或許是生死橫亙在前,上天難得賜給了他一個美夢。
那是四年前的上元,謝淵於涼州城外夢迴亭,初遇謝敬之。
謝淵幼時,曾聽徐老先生講學,其他都記不太清,唯有一句,因爲當時不懂,所以尤爲印象深刻——人活一世,不該爲一念所困。
如今時過境遷,他雖年紀尚小,卻也悟出了一些,大抵像元齊那樣終日奔忙,知其不可而爲之者,就是所謂困於一念的人。
而他自己,懵懵懂懂間,也曾嘗過所謂執念,所謂放不下,是一種什麼滋味。
十五年前,他剛出生,他的母親便抱着他跳入了火海之中,此後他便落下了五年多的眼疾。
宮中的容妃娘娘聽聞此事,力爭許久,終於將他帶回了自己的煜慶宮親自撫養。容妃素以仁善聞名,在這之前她便已經抱養了年幼失怙的長平侯蕭恆,從此,他們便三人一起居於煜慶宮。
回想起來,那段日子是謝淵所經歷的爲數不多的溫暖時光,即便那時候的他並不能看清二人長相,他也知道,他們都該是溫柔模樣。
然而,他的童年卻在五歲時戛然而止。他本以爲,他於蕭恆,會像蕭恆於他一樣重要,卻沒想到,那一句“來年上元,北疆涼州城外夢迴亭,我一定去接你”最終變成了一個不會兌現的承諾。
而他腦海中那些彌足珍貴的回憶與期盼,也在一年又一年的等待中,徹底葬身在夢迴亭中。
四年前的上元,大雪封城。他被困在夢迴亭,覺得自己已經快要凍死過去。
這時,一雙溫暖的手輕輕將他裹進了一件冬衣裡。
謝敬之打着一把油紙傘,爲他遮去了所有風雪。他在恍恍惚惚間,只覺得,他一直等待的恆哥哥,他想要的恆哥哥,大概就是這樣的人吧……
翌日清晨,謝淵是在一陣‘劈里啪啦’聲中醒來的,而這中間,還夾雜着人聲的罵罵咧咧。謝淵頂着一腦門子的瞌睡蟲,隨便披了件衣服便出了門想要看個究竟。
誰知還未跨出房門,謝淵就聽見了陳五吆喝的大嗓門:“姓謝的,你這大清早的是來找茬的吧!”
雖然知道不是在罵自己,謝淵還是一個頭變成兩個大。因爲,這肯定是謝敬之和陳五又槓上了。
果不其然,此時謝敬之正站在廚房門口,風度翩翩,儀態瀟灑,唯獨腳下躺着的一地碎瓷片有些煞風景。
而廚房裡面的陳五,則是一臉要吃人的表情。
謝淵在心裡翻了個白眼。雖然看這情況他已經明白了七七八八,卻還是忍不住看向了謝敬之,那眼神就像在說:“這怎麼回事?”
謝敬之絲毫不感到羞愧,臉不紅心不跳,一臉坦然地交待道:“沒多大點事,盤子沒端穩。也不曉得陳五非得扯着嗓子喊什麼喊,大清早的,讓小孩子睡覺不好嗎?”
陳五頂着滿頭黑氣,吼道:“什麼,這叫多大點事?你這麼大個人怎麼連個盤子都端不穩,待會我可吃什麼啊?”
謝敬之走近陳五,掀開他面前砂鍋的蓋子,道:“嘖嘖嘖,逝者不可追。你這不還煮了一鍋粥嗎,湊活湊活餓不死的。”
謝淵看着那砂鍋裡飄着的那些隔夜白粥,一下子就被氣笑了,這人怎麼能這麼理直氣壯?
謝敬之彷彿沒看見謝淵的臉色,繼續厚着臉皮好死不死地湊到了他的跟前,道:“阿淵,我看這粥成色不好,你也別跟陳五搶了,拿我給你的壓歲錢上街買點,銀子不夠了就找我要。”
謝淵感覺自己已經懶得和他多說什麼了,擡腳就想轉身回屋,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沒想到沒走兩步,又被謝敬之叫住了: “哎,阿淵別走啊,你看,昨晚我把那個要送你的禮趕製完了,你看看喜不喜歡?”
說着,謝敬之像變戲法一樣從袖中掏出了一個木盒子送到了謝淵眼前。謝淵雖然現在已經完全不相信謝敬之能良心地拿出什麼他喜歡的“好東西”,卻還是不好意思掃了他的興,接過盒子打了開來。而令他驚訝的是,那裡面竟然躺着一件他從未見過的火器。
這一下子,他有些呆住了,好半晌纔有些木訥地問道:“這是……?”
謝敬之看出了謝淵的喜歡,更加得意,笑道:“怎麼樣,喜歡吧?這個啊,叫三眼銃,一次可以填三個藥室,還可以連發,對付個把小毛賊不成問題。”
謝淵雖然喜歡的很,卻還有些嘴硬,不太想承認,只彆扭道:“我拿着這個,不會被官兵盯上吧?”
謝敬之笑眯眯地道:“放心吧,這個現在已經放開到民間了,只要是有編制的,都沒問題。你這個就是在編的,當然了,我昨晚給你改了改,要不然,小孩子拿着我也不放心啊。”
聽他這話,謝淵本想辯駁兩句自己早就不是什麼小孩子了,卻突然意識到了另一件事,狐疑道:“你這是……昨晚一晚上改好的?”
謝敬之立馬腆着臉自誇道:“對啊,厲害吧。”
得到了答案,謝淵總算明白了爲什麼謝敬之剛纔會連個盤子都端不穩。
改制火器本就繁瑣而勞累,一時半會根本做不好。想必謝敬之昨晚根本就沒怎麼休息,才能在今早完工,如果真是這樣,他那雙手,能不脫力嗎?
一時間,他竟然有些五味雜陳,不知道是該感動好,還是該頂撞他兩句好。
然而,命運似乎是不打算給他這個猶豫的機會了。院落外,一陣馬嘶傳來。腰懸長劍的元齊躍馬而出,視線徑自落在謝淵身上,到:“該交貨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