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胭脂似笑非笑,壓根兒沒被穆瀾的發飆嚇倒:“識得字就不是你親孃?”
一句話噎得穆瀾仰起頭來冷笑:“我的意思娘聽不明白?”
她不過是一時氣急才脫口而出。就像被父母教訓慘的小孩,總會想我一定被撿來的那種心態。她從來沒懷疑過穆胭脂不是自己的生母。
“我聽明白了。你自幼聰慧過人。杜之仙將你教的很好。”斜坐在炕上的穆胭脂眼裡掠過些許唏噓感嘆,“你先用找到了證據一事讓我吃驚。接着說退學不回國子監,讓我心亂。然後把如何翻案說得頭頭是道。如此這般,探出我仍然想讓你呆在國子監。證實了你的疑心——我和杜之仙都騙了你。爲了讓我承認這件事情騙了你,再用假書名索引讓我暴露認字的破綻。緊接着你順理成章地爆發,憤怒地質問於我。”
母親頭腦清醒而冷靜。將她一步步的試探分析得絲絲入扣。穆瀾怔忡地看着她,陌生的感覺油然而生:“既然您清楚我的每一步心思,那麼告訴我,父親是自盡的嗎?外祖家被燒成白地是真的嗎?當年會試的題目是杜先生酒後無意中泄漏出去的嗎?”
“這些不重要。你其實想問的是,爲什麼我和杜之仙要把你送進國子監。對嗎?”
“是。”
“既然書目索引恰巧泄漏會試試題一說不存在,那麼讓你進國子監要你盯着御書樓。你覺得是爲什麼?”
“盯着御書樓,我發現了國子監祭酒陳瀚方夜裡拆書釘書,另有禁軍在暗中將他動過的書悉數掉包。幕後之人是首輔胡牧山。”
穆瀾順着母親的話說完,驀然警醒。幾句話的工夫,母親竟然掌控了談話的主導權,把話題引偏了。什麼時侯母親變得這麼厲害?
穆胭脂繼續說道:“陳瀚方要在書中找什麼?胡牧山爲什麼要派人暗中盯着他?他們都想找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關我屁事!”穆瀾粗魯地打斷了母親談話的節奏。
油燈將她的身影拉得極長投在窗戶上。穆瀾站着,穆胭脂坐着。母女倆隱隱形成分庭抗禮之勢。
沉默中穆瀾先開口:“我的底氣好像更足一點。因爲娘想讓我繼續呆在國子監,不是嗎?”
穆胭脂淡淡的笑:“你那好師父杜之仙想讓你進國子監。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他悉心教導你十年,送你進國子監,也許爲的就是御書樓裡的秘密。你不想幫他找出來,讓他在地下安心?”
“這麼說來,娘是承認了國子監御書樓里根本沒有父親說的所謂的證據?我進國子監完全是老頭兒的心思佈局?”穆瀾不等母親開口,長長地舒了口氣,“父仇不報,枉爲人子。既然和我爹無關,就與我無關。老頭兒騙我犯險,我沒翻臉就不錯了。回頭給他燒紙錢的時侯我會告訴他,我不怪他,他在地下也用不着對我愧疚。我在國子監沒有被人戳穿身份是我的福氣。我打算讓我的好運和好福氣一直繼續。娘現在開着麪館生意興隆,身體發福,我也不責怪你了。穆家班這麼多人陪着您,想來您也不寂寞。我走了。”
想和我談師親弟躬母慈子孝,門都沒有!
不告訴我緣由,休想讓我再回國子監博命!
穆瀾態度強硬。
穆胭脂的語氣依然平靜:“你打算去哪兒?”
“我啊,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過舒心日子。將來遇到如意郎君便嫁之。您喜歡孫兒還是孫女?我可以考慮多生幾個。”穆瀾眼神中閃爍着對新生活的嚮往。想起輕鬆自在的生活,不用披着男人外袍,她笑得極爲開心。
穆胭脂被穆瀾這眩目燦爛的笑容擊潰了心防。她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地捏成了拳。她就知道,穆瀾並不好掌控。她緩緩開口道:“還有一個問題。”
“哦?”穆瀾笑着,神經已經繃得緊了。母親和師父爲何要聯手騙她,她其實好奇得要命。她不過是用我不玩了這種無賴手段來威脅母親罷了。
“你說的沒錯啊。我不是你親孃。”穆胭脂的語氣就像在說今天的棕子味道不錯,你多吃點。
自然的神態,輕鬆的話語。於穆瀾處,卻如驚雷。
穆瀾的笑容僵了僵。她是鐵口神判麼?
“真的?”
穆胭脂點頭:“真的。”
穆瀾攤了攤手,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了。
穆胭脂不是她的親孃。邱明堂是她親爹嗎?
她不是她的親孃。所以就捨得讓她去死嗎?養只貓狗養了十幾年也會捨不得吧?在母親心裡,她算什麼呢?
是站着說話太累了吧?穆瀾有點腿軟,順勢在炕上又坐了下來。她嘲弄地說道:“撿來的抱來的還是像穆家班的小子丫頭一樣買來的?都無所謂了。您沒生我也養大了我。將來我會賺銀子供奉您給您養老送終。”
沒有大吵大鬧,沒有傷心大哭,穆瀾很平靜的接受讓穆胭脂意外。她搖了搖頭。穆瀾並非普通養在深閨的姑娘,也並非穆家班那些沒讀過書的普通小子。不能以常理猜度。
周先生常來東廂算賬,炕桌抽屜裡常備筆墨。穆胭脂拉開了小抽屜,拿出墨盒和紙,潤了潤筆開寫。
第一次看到穆胭脂寫字。這一刻,穆瀾突然想起了母親煮茶那一幕。神態端莊,姿態優雅。墨字在白紙上顯現,就像在她眼前上演了一齣戲法。這齣戲法把老頭兒變成了騙子,把母親變沒了。真是……刺激的一天。
“你家的地址。拿去吧。”穆胭脂的神態自然而鎮定。
白紙上寫着八個字:大時雍坊,松樹衚衕。
字是衛夫人簪花小楷。字跡清婉秀潤。
“衚衕盡頭那家。”
穆瀾望着她:“您真的不給我解釋?”
都被我戳穿了,還不想和我解釋。您的底氣來自於哪兒?
穆胭脂目光平靜:“我說什麼,你還會相信嗎?等你願意相信我時,再來問我吧。”
母親想讓自己看什麼?相信什麼呢?真是厲害,不動聲色間就又掌控了局面,將自己引到了另一處地方。而她,沒有選擇,只能去。穆瀾站起了身,頭也不回的出去了。
林一川趕到穆家時,正看到穆瀾騎着那匹神俊的白馬離開。
白馬茶花載着穆瀾奔進夜色中,快得像一道閃電。林一川無奈,只得跟着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