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瀾是懶得與官員們打交道才故意裝病。揚州官員們獻殷勤,驛館往來人多,她琢磨着穆胭脂也應該等得急着了,這纔在仲秋節前三天回了竹溪裡。
熟悉的景色一入眼,她就生出鳥歸巢般的眷戀。
隨行的禁軍不多,只有八人。去年藉着祭拜杜之仙,竹溪裡成了結識友人,姑娘覓才子的場合。宅子外面竹林中搭着的竹棚沒有拆掉。收拾了一番,禁軍住了進去。
穆瀾藉口三天後祭祀師父,梵香淨心,關門謝客。
“還是回家好。”穆瀾洗去臉上的‘病容’,啃着鮮美的竹筍燉雞,發出了由衷的感慨。
啞叔慈愛地望着她,示意房間已經打掃乾淨了。
“啞叔。它的主人我已經見過了。我那位養母大人,原來就是面具師傅,珍瓏的瓏主。”穆瀾從頸中取下那枚被削去一片的棋子吊墜,推向了啞叔。
當初啞叔悄悄給了她,就一定知曉內情。穆瀾相信,啞叔知曉的內情不止這一點。她順了無涯的心意回揚州,是爲了順手將核桃撈出宮,引出素公公。也是爲了祭拜師父,找啞叔弄清楚心裡的謎。
解鈴還需繫鈴人。老頭兒在竹溪裡隱居十年,只有回到這裡,她才能知道老頭兒對她的真實心意。
啞叔拿起了那枚棋子,又推回到穆瀾手邊,示意她留着。
連比帶劃,穆瀾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大笑起來:“我與穆胭脂勢同水火。將來我還能拿這枚棋子求她幫我一次忙?啞叔,人心是會變的。尤其是女人心,海底針哪!”
啞叔急了,又一通比劃。
“哎喲,有求必應?老頭兒幹嘛不拿這枚棋求她放過我啊?”看着啞叔不停比劃的手勢,穆瀾冷笑着迴應,“他到死都沒用過這玩意兒,我也用不着!”
啞叔沉默了,居然又比劃起來。
這一通比劃把穆瀾逗笑了。啞叔居然告訴她有備無患,不用白不用。她想了想將棋子重新掛回了脖子上:“行,聽您的。說不得今晚就能派上用場。”
今天她回到了竹溪裡。穆胭脂早該等得急了吧?也許今晚,她就來了。
陽光濃烈的秋日午後,穆瀾坐在了杜之仙常坐的池塘平臺邊。對岸那株丹桂已經被移到了杜之仙的墳頭。她仍望着那個方向,彷彿那株丹桂還在。
啞叔端着佐酒的小食放在了案几上。他注意到穆瀾的目光,想起杜之仙去世前的情影,眼神隨之變得黯然。
穆瀾拈起一條油酥小魚兒嚼着,飲了一口酒,喃喃說道:“啞叔,我去過京城松樹衚衕了。我都想起來了。”
啞叔一動不動地跪坐在旁,並不吃驚。
穆瀾衝他笑了笑:“原來您也知道。”
也許是回到了杜宅,面前是待她溫暖慈祥的啞叔。穆瀾的心情很放鬆。她一瓶接一瓶地飲着酒,清亮的雙眼漸漸浮起了醺然的酒意。
她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沒有半點傷心的模樣:“……我受傷逃進了下水道,勉強能站直了身體。都說傷口上灑鹽疼得很。沒腰的污水剛好浸到我腰間的傷口,疼得都沒了力氣。我一直防着穆胭脂。轉身的時侯想,說不定我想錯她了呢?好歹把那本書給了她,做了十年母女,最差的結局也就是扔下我,讓我自生自滅的吧?她還是捅了我一刀……明明防着她,我都沒有避開。不是因爲受了傷比平時遲鈍。而是我也在算計。真讓我避開了那一刀,我擔心避不開她致命的第二刀。老頭兒常說我聰慧,她真被我算準了,沒有殺死我。可不就讓我活過來了?”
她從懷中拿出了一個信封隨手扔在了案几上,打了個酒噎:“她應該慶幸沒有當場殺了我。可不是麼?她啊,只拿到了一張白紙,一張白紙啊啞叔!哈哈!我在庫房裡就多了個心眼,掉了包。真的在這裡。她養了我十年,就爲了這個。我要毀了它!天底下就只有我知道了。我要她着急……偏不告訴她!要不,也讓她等上個十年八年再告訴她?”
穆瀾大笑着,醉意上涌,將信封撕成了兩半,站起身踉蹌着朝着池塘扔去。許是大醉手中無力,信封極輕,飄落在了平臺邊緣。穆瀾雙腿一軟,撲通倒在了平臺上,閉着眼睛就此睡着了。
啞叔默默地將信封撿了起來。
撕成兩半的信封裡露出白色的紙邊。啞叔將信封放進了懷裡。他拿起旁邊的披風搭在了穆瀾身上,安靜地離開。
回到房中,啞叔關了房門,將信封拿了出來。他的手指顫抖起來,費勁地嚥了口唾沫,將信紙抽了出來。
展開信紙,上面工整地寫着:“祭酒大人……”
這是封寫給國子監祭酒陳瀚方的信。啞叔愣住了。
門在這時被砰地推開了,穆瀾滿身酒氣靠在了門上,還在往嘴裡倒着酒。
啞叔轉過身,擋住了桌上的信。
穆瀾手裡拎着酒瓶,往嘴裡倒着酒,自顧自地說道:“啞叔,您一直跟在老頭兒身邊,您說他是真心疼我,還是和穆胭脂一樣。收養我教導我,就爲了把我當成一枚棋子?我想不起六歲前的記憶,就是一把用得順手的刀。我恢復了記憶,就可以讓我找到我爹藏起來的東西?穆胭脂裝了十年面具師傅,老頭兒裝了十年和藹可親,不累啊他們?”
啞叔猛然擡頭看向了穆瀾,似是震驚於穆瀾對杜之仙不屑的語氣。漸漸的一種叫悲傷的情緒佈滿了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
“回到竹溪裡,我就像回了家。這十年,您待我不比老頭兒差。我當你像親叔一樣。”穆瀾拿着酒瓶搖了搖,沒酒了。她舉起酒瓶往院子裡猛地砸了下去,搖搖晃晃走向自己的房間,“別擋了,我都看到了。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您的主子是穆胭脂。告訴她,八月十五晚上,我在老頭兒墳前等着她。這兩天莫要來找我,我想在家裡清靜清靜。”
啞叔沉默地站着。良久他轉過身,將信重新裝進信封裡。他嘆了口氣,走到了牀前,彎腰從牀底下拖出了一口箱子。
他噗地吹去箱子面上的浮灰,骨節分明的手掌貼在了箱蓋上,輕輕地摩挲着。
穆瀾住在後院竹林旁的廂房裡。每天不是睡覺,就是坐在池塘邊喝酒。啞叔負責做好三餐,她照樣吃得高興。
啞叔沒有解釋。
穆瀾也不提那封信和穆胭脂。
週年祭前一天的傍晚,雁行來了。送來了祭祀所用之物,帶來了四十九個和尚,四十九名道士。杜宅前的空地被林家僱來的人搭起了寬敞的竹棚。林家的管事指揮着人佈置起來,聲勢場面不亞於杜之仙過逝時的喪禮。
雁行看了眼人聲鼎沸,燈火通明的場面,上前拍響了杜宅緊閉的黑漆大門。
依然是啞叔開的門。他站在門口對雁行打手勢。告訴他,穆瀾誰都不見。
“我家少爺真有事找穆公子。啞叔,通融通融?”雁行說着就往裡闖。
啞叔伸出手攔住了他。
盯着面前蒲扇般的大手,雁行看了很久:“啞叔,您老的手生得好啊!一看就是雙能開碑裂石的好手。”
啞叔瞳仁微縮,足下如釘子般,半分不讓。
雁行只得擺手放棄,笑道:“好吧。那就請您轉告穆公子。四月初二,有人在淮安山陽縣看到了一個人。一個本不該還活在世上的人。”
他說罷轉身離開。
啞叔站在門口,沉默地望着雁行提着盞燈籠,走過喧鬧的人羣,走向了竹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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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大概五點左右吧。看進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