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傳來穆瀾哀哀的哭聲。她不再掙扎,趴在地上哭得像孩子似的。對這小子來說,杜之仙就是親人。林一川明白穆瀾的感受,也很內疚,力氣漸漸散了。
穆瀾聽不到林一川的道歉,滿腦子都是跟在杜之仙身邊的畫面。
“瀾兒好聰明,以前學過千字文嗎?”
“我不知道。反正一看就認識。”
那是六歲初拜師時,杜之仙拿了千字文考她。
“你怎麼認識川穹?”
“一聞就知道了嘛。”
“再聞聞這個?”
“哎呀師父,瀾兒又不是小狗。”
“再想想,在哪兒聞到過?”
“藥鋪嘛。娘熬過這種藥。”
“川穹上行頭目,中開瘀結,下調經水。師父給你娘開張方子吧。”
好像是十歲,她對草藥有種無師自通的靈慧。可惜卻對診脈開方不感興趣。她更喜歡配了藥餵給池塘的蛙吃,看蛙的反應。覺得比學醫好玩。
“每個人都像一枚棋,只有下棋的人才會知道這枚棋子的用意。咳咳,不要搗亂!”
在棋枰上亂抓了一把棋子的穆瀾壞壞的笑:“你告訴我爲什麼殺了東廠的人都要扔枚刻着珍瓏的棋子?太傻了吧?”
“打草才能驚蛇。有時侯目標不見得是那條蛇。”
“哎,師父,猜您的意思太費勁了。”
“所以東廠的人也猜不到。”
“你等於在說廢話。”
“師父也只是一枚棋子罷了。”
十五歲那年和杜之仙的對話。
棋子,老頭曾說過他也只是一枚棋子。他的作用就是爲了教導自己,然後賠上性命,讓林家對他唯一的徒弟報恩?誰是那個下棋的人?珍瓏局……一直以爲老頭兒是佈局之人,他只是一枚棋子,誰是真正的瓏主?是師傅嗎?六歲起教她習武的師傅?或者,從沒見過真面目的師傅也只是一枚棋子?那麼她呢?刺殺東廠的珍瓏刺客,也只是一枚棋?
雜草般冒出的念頭讓穆瀾迷茫。當務之急是如何爲老頭兒續命!穆瀾感覺到來自身後的力量小了,她背一拱就掀翻了林一川,轉身毫不猶豫地一拳揍在他臉上。
“啊!”林一川捂着眼睛險些痛暈過去,悔得腸子都青了。他幹嘛對這頭小狼崽心軟?
肚子上隨之又被重重踢了一腳。這一腳力量太大,林一川直接被踢進了水池中。
水花四濺,肥美的金色大魚被他從水中震了出來,啪地摔在了地上。粗壯的身軀啪啪地拍打着地面。因爲太重,沒掙扎一會就只能鼓着眼睛可憐巴巴地扭動着身體。
多像自己!暴露了武功,卻在做無用力。穆瀾擦乾淨眼淚,擡臉望向天空。寥落的星子多像棋盤裡的棋,窮盡她的目力也望不透頭頂這方浩瀚蒼穹……新的眼淚順着臉頰又淌了出來。爲何背底裡天天叫他老頭兒,心裡卻覺得像死了親爹一樣疼呢?
“你,你原來都是裝的!你會武功!”林一川瞪着烏青的眼睛從池子裡站起來,氣得朝着穆瀾衝了過去,“小子,別以爲我打不過你!”
手掌夾雜着風聲拍向穆瀾。
你打吧,穆瀾不閃不避。
她真該捱揍。
皇帝三請不至的帝師之才。十萬兩收一徒,肯揣着銀票來拜師的人還會少?皇帝會頭一個來排隊報名。
一葉障目。老頭兒並不缺錢啊。她習字時曾經就用過一錠價值千金的南唐李墨。老頭兒說,讀書人需知文房四寶。這個知字,是用銀子堆出來的。
枉她還沾沾自喜,摳了林一川十二萬兩銀子。
現在看來,從林家摳銀子振災只是個藉口。老頭兒真正的目的,是要她結識林一川。她何德何能,讓教導了自己十年的師父,拿命去換別人對她報恩。
那個笑起來燦爛堪比驕陽的少年站在淡淡星輝下,夜色給她的睫毛染上一層亮色,未乾的淚影讓雙眸像浸潤在清水裡的黑曜石。林一川的手掌就再也拍不下去,中途改道拍在銀杏樹上。樹影搖曳,襯得少年的面色陰晴不定。然而她每一個眼神都是同樣的悲傷。
“我答應過你師父……”
門吱呀開了。穆瀾驀然轉過身。
“大公子,令尊睡醒了按方撿藥服用靜養就好。”
“多謝先生。一川所應之事絕不食言。”林一川抱拳揖首,朝屋裡飛奔而去。
杜之仙靜靜站在門口,青色圓領長袍被夜風吹動,他的眼神無比慈愛:“深更半夜,你想吵得所有人睡不着嗎?”
穆瀾尖聲叫道:“您精神不也挺好?”
杜之仙居然答道:“還不錯。”
他的臉慘白得像鬼似的……穆瀾突然想起宅子裡的藥材。她記得幾年前跟師傅學藝時,在深山中意外挖到了一株成形的百年老參。一直捨不得用,留着老頭兒病情險惡時救急:“您歇着,我回家拿那枝參。”
“……不用了。”杜之仙勉強地笑道,“天快亮了,城門快開了。我們回家吧。”
“你已給拿給林大老爺用了?”見老頭兒這神色,穆瀾就猜到了。她握緊了拳頭,衝着杜之仙怒吼:“他家不是很有錢嗎?連一支百年老參都沒有?”
當百年老參是地裡種的大白蘿蔔?林家有錢,也要山上有好運的參客挖到。就算挖到了,天底下貴人那麼多。能讓林家買到的,這幾個月都給林大老爺用了。
穆瀾走過去,背對着杜之仙蹲了下來:“師父,我們回家。”家裡有啞叔,有珍藏的各種藥材,興許還能想出辦法。
望着她單薄的脊背,杜之仙微微一笑,伏了上去。
他的身體像紙一樣輕。淚水從穆瀾眼中滴落。
她輕鬆背起杜之仙往外走。
杜之仙輕聲說道:“師父本來就活不久了。能讓林家出那麼多銀子振災,還欠着份大人情,這買賣不虧。”
穆瀾吸了吸鼻子道:“您騙我。宅子裡那些舊物,都是值錢玩意兒。哪需要挖空心思來林家摳錢?”
“將來你若有難……林一川會救你。”
她用得着林一川救?穆瀾不屑之極:“林家除了有錢,還有什麼?他再會做生意,不過就是個商人。”
杜之仙居然說道:“事已至此,你若說用不着,豈不是特別傻?”
“事已至此,師父也不肯告訴我一句實話嗎?”
耳邊傳來杜之仙氣若游絲的聲音:“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東廠想要下屬忠心,也需要用錢籠絡。譚誠看上了揚州首富林家……竭澤而漁,不如授人以漁。抄沒林家不如讓林家成爲取之不盡的錢袋。林一川面相不凡,他日成就絕非一商賈。”
譚誠看上的人,不奉他爲主,就與之爲敵。一個商人鬥不過東廠,只能投靠。林一川面相不凡,也許還會成爲譚誠心腹。師父未雨綢繆,提前讓林一川欠下一個人情。或許將來她這個珍瓏刺客落在東廠手中,他能救她一命。
繞了這麼大個圈,全是爲了她。穆瀾大慟。
“師父對不住你……”
“要死了還這麼羅嗦!”
身後再沒有聲音,穆瀾驚愣地停下了腳步。直到感覺到細微的呼吸聲,她才鬆了口氣。她真怕老頭耗盡精力,突然猝死。
出了院子,雁行正站在轎旁,態度無比恭敬:“穆公子。小人送您與令師回府。”
不是來是的竹簾小轎,八擡的寬轎。
穆瀾輕輕將杜之仙送進轎中,陪他坐了:“要穩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