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這場戲纔開場,太多的人不願意它這麼快落幕。
接到大老爺昏迷不醒藥石無效的消息後,以二老爺爲首的林氏族人們從祠堂趕了來。不消多時,銀杏院待客的正堂烏泱泱地坐滿了人。
林二老爺和二太太出面張羅着,帶着管事安排族人們用飯歇息。留在銀杏院的族人雖然多,倒也有條不紊。
銀杏院旁邊的花廳裡宴開十幾席。用過飯,這些德高望重的族人們又繼續回到正堂等侯着。
聽到族人們談論着大老爺的病情,感嘆大老爺做過的善事。燕聲傻傻地竟然有些感動:“以前都不知道族裡有這麼多人關心着老爺!”
林安忍不住扯動了下嘴角,下仔細打量着燕聲。老爺怎麼選了個二傻子在少爺身邊?他輕聲說道:“豺和狼是不同的,豺更兇殘狡猾。捕食時最喜歡以多取勝。”
燕聲呆了呆,沒聽明白。
林安望向窗外的天空:“受傷的羚羊其實並不害怕被豺狼咬斷喉嚨。它最大的恐懼是倒地死亡前看到四周圍滿了禿鷲。它知道當死亡降臨後,這些禿鷲會一擁而,將它啃食成一副白骨。”
他轉過頭望向正堂的方向:“豺,禿鷲。”
燕聲恍然大悟,氣得額頭暴出了青筋。令林安忍不住失笑。回想起少爺的精明,他似乎有些明白燕聲爲何成了少爺的貼身伴當。他拍了拍燕聲:“肉爛了也在鍋裡。林家的族人會抱成團想辦法趕走少爺。你若一心想跟着他,我勸你還是趕緊去收拾包袱,多撿點值錢的東西帶着。”
“憑什麼?”燕聲下意識地反問道,“家業是嫡長房一脈傳承下來的。到了老爺手林家才成揚州首富。那些族人有什麼資格來搶?”
林安懶得和這傻呼呼的小子解釋。
內堂裡突然傳來了林一川聲音,含糊而疲倦:“爹,您醒來吧。您這是躲着我纔不肯醒來嗎?”
燕聲和林安一愣,不約而同地豎起了耳朵。
“抱養來的兒子也是您的兒子。您死後總歸是我給你摔盆捧靈……可是您這樣走了?一句交待也沒有,對我也太不公平了吧?”
林大老爺沒有半點甦醒的跡象。
“從小到大。我從沒聽您說起過我是抱養的。臨到要死了,您這樣說。您讓我怎麼辦?”
“醒來說一句行不行?!”
……
再沒了聲音,燕聲抹了把眼淚,小聲對林安嘀咕道:“少爺肯定氣慘了。”
隔了會,林一川的聲音猛然提高:“您再不醒過來。林家的產業我全都不要了。由着二房敗了去!”
嚇了燕生和林安一跳。
聲音嘎然而止。兩人悄悄把臉湊近了。門突然被拉開,林一川幽深的雙瞳裡飄着兩簇火苗,臉蒼白如紙,突然吼道:“還不去叫郎來!”
聲音有點大,正堂的嗡嗡議論聲驟然消失。
無數人探頭朝內堂方向望去。林二老爺扶着九老太爺徑直跟在郎身後走了進去。
盯着郎放在大老爺鼻端的羽毛,林二老爺生嚥了口唾沫,不敢錯開一眼。
隔了良久,羽毛紋絲不動。郎又探了探脈,終於起身搖了搖頭。
還是一句交待都沒有走了。林一川閉了眼睛,使勁壓下眼裡涌現的酸澀,緩緩跪了下去。
林二老爺心頭一鬆,卟咚跪在了地,拍着踏腳板嚎啕大哭:“大哥!你怎麼這去了啊!”
“老爺!”
銀杏苑裡的悲哭聲刺穿了夜色,將林大老爺過逝的消息傳遍了整座林家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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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川還小,震驚身世又傷心我大哥過世。外頭的事由我這當叔叔的照應着吧。”林二老爺當着族人的面將辦喪事的活攬了身。
林大老爺的病拖了不止一年,林家早有準備。林二老爺悠悠閒閒坐在銀杏院的正堂裡,林家能幹的管事們將喪事井井有條地張羅起來了。
“由他去吧。他只會把老爺的喪事辦得更加風光。”林一川披麻戴孝跪在靈堂裡燒着元寶紙錢,看一眼素幡香案後的棺木,不去應酬,能安靜陪着父親也不錯。
他正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
“喪期二老爺不會作妖。去安排吧。”
林安低低應了。
滿城喜慶過年節,唯獨揚州首富林家被素白經幡覆蓋。大年三十的清晨,揚州城幾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接到了消息。因爲年節,大多數人家只遣了管事前來。林家老宅並不顯得冷清,登門弔唁的族人大老爺在時還多。
林一川冷眼看着二老爺夫婦以林園主人的身份熱情招待族人。過往十幾年出的大方,但凡家有困難的族人登門,不等主動開口,早早令管事備了大盤金銀相贈。用的都是自家的私房。
如他所料,喪禮期間林二老爺沒有折騰。七七四十九天的的道場辦完,林大老爺出殯的前一天。林一川終於等來了該來的人。
看到披麻戴孝的林一川,樑信鷗想起了杜之仙喪禮的穆瀾。可惜林一川不是穆瀾,沒有裝出弱不經風的稚嫩模樣。還禮後,林一川將樑信歐請進了銀杏院敘話。
“樑某還記得,頭一回來銀杏院作客。席面擺在這銀杏樹下。大公子風姿綽綽,令樑某一見忘俗。”樑信鷗沒有進房,站在銀杏樹下感嘆道。
林一川望着樹下一池清水,扯出一個譏諷的笑容來:“轉眼樑大檔頭逼在下宰了林家的百年鎮宅龍魚當下酒菜。在下對大檔頭的印象也深得很。”
“呵呵!”樑信鷗負手笑了。
笑聲一頓,他的眼神冷了:“如果譚公子未回京城,大概今天你已被東廠擒拿入獄了。樑某與大公子好歹有些交情,並不想這樣做。”
林一川哦了聲道:“在下是否該謝大檔頭手下留情?”
“東廠有這個權力不是?”
“樑大檔頭沒有這樣做,自然另有打算。無論如何,一川都承了這份人情。”
聰明人哪。樑信鷗心裡讚歎着。譚弈恨不得將林一川踩進泥裡。出面當惡人的卻是他。他和林一川有什麼仇?只需達到目的,樑信鷗喜歡凡事留一線,將來好相見。
他環顧四周道:“這裡風景不錯。”
林一川招手讓人在樹下襬了桌椅,了茶:“樑大檔頭第一次來的時侯,也喜歡坐在樹下。”
樑信鷗嘆道:“想起大老爺,在這裡追思一番也是樑某的一番心意。”
當初在銀杏樹下宴請樑信鷗,父親應允了投靠東廠。聽他提起父親,林一川明白他的意思。他反問道:“爲何東廠改變主意,幫我二叔?”
他在暗轉移林家的財資做得極爲隱密。東廠應該不會知道。
樑信鷗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寫了三個字,似笑非笑地說道:“我家督主從來不喜歡腳踩兩條船的人。”
看見錦衣衛三個字,林一川暗鬆了口氣,譏諷道:“身世之說連我都是頭一回聽到。東廠暗找來諸多人證,趕在大年二十九開祠堂時打了林家一個措手不及,是擔心錦衣衛插手相助?”
“是啊。”樑信鷗嘆道,“錦衣衛若提前着手佈置,林家的產業未必能成爲東廠的囊之物。”
“不是我瞧不起我二叔。經商天分有,卻遠不是別人的對手。東廠不怕扶他位,得到一個千瘡百孔的林家?”
“扶個傀儡,至少忠心。”樑信鷗冷笑道,“大公子想左右逢源,實乃不智!大公子難道沒想過自己的處境?真以爲了族譜能坐穩林家家主之位?”
林一川嗯了聲道:“我若被東廠抓走,以我的罪名劣跡,爲了不讓我禍及林家,二叔勢必以此爲藉口將我逐出族去。因懼怕東廠,族人們誰又敢反對?更何況在東廠的諸多人證嘴裡,我不過是抱養的嗣子。等我從族譜除了名,林家的家業更與我沒有半點關係。東廠輕鬆能扶了我二叔當家主,掌控林家。大檔頭是這樣打算的吧?”
“不到萬不得己,東廠並不想那樣做。你二叔落下個勾結東廠巧取豪奪的惡名,我家督主卻是要名聲的。”樑信鷗笑呵呵地說道,“樑某的來意,大公子心裡清清楚楚。這是大公子最後的機會。樑某言盡於此。大公子只有一天時間考慮。告辭。”
一天的時間。最後向東廠投誠的機會。
投靠東廠,那麼一年後家主之位還是他的。從此成了譚誠的狗。
林一川最後只問了一句話:“那些證人證言,是真的?”
樑信鷗憐惜地望着他道:“樑某也沒想到。是真的。”
走出銀杏院時,聽到身後茶壺被砸得粉碎的聲響。樑信鷗搖頭嘆息。他很理解林一川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