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春雷乍響,春雨稀里嘩啦地落下。
每逢陰雨天,譚誠的心情都不太好。
整個東廠的人都戰戰兢兢,唯恐觸了督主的黴頭。無形的肅殺高壓隨着大雨遠遠散開。東廠衙門前的大街空無人跡。對這個能止小兒夜啼的兇險之地,人們能避多遠有多遠,能繞道絕不選擇從東廠大門口經過。
細密的雨被風吹着,像一片片白色的輕紗飄過。衙門外長街的石板地被雨水浸潤出沉悶的深青色。雨水慢慢聚集在屋檐的瓦當上,一點點變得晶瑩飽滿。水滴終於脫離了束縛,從高處飛墜而下,在地面慘烈地摔得粉碎,在地上開出一朵小小的白色水花。
東廠衙門的守衛有些無聊地盯着水花出神。沒完沒了,此起彼伏的水花看得久了,他覺得眼前出現了幻覺。
一雙嶄新的靴子踏上了這條街。褐色的鹿皮上用金線繡着虎頭。鬚髮栩栩如生,蠶豆大小的貓兒眼鑲嵌出老虎眼睛。單從靴子的做工看,不難猜出主人的富貴。而他就這樣隨意地踏進了雨水中。
來人撐着一柄深紅色的油紙傘。油紙傘遮住了他的臉。能看到撐傘的手修長細膩,骨節均勻,指間戴着枚藍寶石戒指。
他腳步堅定地走向東廠衙門。在守衛驚奇的目光下站在了雨檐下。
一陣風吹過,他身上的披風色澤交替現出深淺的藍,莫離的紫,點點金銀碎光。這是以公孔雀的尾翎揉捻成線,夾以金銀絲織就。
這是什麼人啊?把銀子穿身上嫌別人不知道他有錢?想着自己可憐的月俸,守衛心裡暗罵着,用喝斥聲發泄着心裡的嫉妒:“什麼人?”
收起傘。林一川擡起了頭。
年輕俊美,一身的富貴逼人。守衛又爲之一愣。
他微笑道:“還請入內稟告督主。林一川應約而來。”
聽清楚他說的是應約而來,守衛只遲疑了一瞬,態度變得恭敬異常:“公子稍侯。”
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就有小太監前來請林一川進去。
走進傳聞中的東廠,林一川頗有些好奇的四下打量着。可惜這樣的雨天,東廠的人也不喜歡出來走動。一路走來,他竟沒見着幾個人。
小太監領着他進了一個院子,在正堂前停了下來。
門簾掀起,林一川看到了樑信鷗。老熟人了,他笑了笑。
林一川這一身打扮讓樑信鷗暗罵了聲娘。他親自去的揚州,親眼看着林一川身無分文餐風露宿窮得吃不起饅頭。譚誠的命令他忠實的執行,並不等於他心裡沒有質疑。林一川在靈光寺借宿七八天,餐餐吃齋菇素。他的人盯得緊,沒發現任何異常。連譚弈都覺得追到寺裡痛打落水狗沒有意思。
等到林一川下山進京,轉眼消失不見。他恨不得再找到人直接扔大牢裡去。沒想到人就主動上了門。不僅如此,還換了身奢侈到令人痛恨的衣裳。樑信鷗覺得自己的臉皮被打得啪啪作響。
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林一川必有所倚仗。這讓樑信鷗強行按下怒火,客客氣氣地問道:“林公子,你不會是來行刺的吧?”
進東廠行刺?他有這麼蠢?他不是魚裡藏劍的專諸,也不想當圖窮匕現的荊軻。林一川笑着擡起了胳膊。
樑信鷗不客氣地搜着身。指尖傳來上等錦緞柔滑厚實的質感,讓他又壓下了弄死林一川的想法。說起來林一川與他並無仇恨。在揚州,他也沒有聽譚弈的建議,使用抓他下牢這種極端手段。林一川應該承他的情纔對。和誰過不去,不能和銀子過不去。樑信鷗的聲音壓得極低:“今天天氣不好。話說得不好聽,心情就更不好。”
林一川朝他點了點頭,表示收到他的提醒。樑信鷗很滿意。
整了整衣襟,林一川走了進去。
通往後庭園子的雕花木門敞着,露出一方寬闊的木廊。譚誠負手正立在廊下,留給林一川略顯單薄的沉默背影。
林一川在譚誠身後三步停住了腳步。
三步。與死神打招呼的距離。
林一川的拳能打死一頭四百斤重的壯牛。三步,足夠他欺近譚誠——至少他從未聽說東廠的這位督公武功高強。
弓馬嫺熟與會武功是兩碼事。一位將軍或許能指揮千軍萬馬,單獨面對一位武林高手,絕無反抗之力。
園子裡的綠樹被雨水洗得油亮乾淨。迎春藤新抽嫩葉,在寒風中綻開了數朵嬌嫩的小黃花。院落恬靜自然,並無埋伏。
殺死譚誠的誘惑讓林一川雙手有點發癢。然而他收攏了五指,緊捏成拳,將這種瘋狂的念頭死死壓回了心底。
自東廠看中揚州林家的產業後,兩方這一年裡打了數次交道。林一川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權傾朝野掌控東廠的大太監。
林一川最早接觸的是死在凝花樓的樸銀鷹。名列十二飛鷹大檔頭的樸銀鷹給了林一川極深的印象:穩重,謹慎,一絲不苟。
接待薛公公的宴席中,樸銀鷹並不入席,僅以茶代酒。巡視各處佈置不見絲毫懈怠。完全推翻了林一川對東廠中人只會巧取豪奪暴戾貪婪的看法。
緊隨而至的樑信鷗心思細膩,狡猾如狐。在林園之中只以言語爲劍,半是提點半是威脅,逼得林一川宰殺了兩尾鎮宅龍魚。事後,林一川還不得不承認,林家養的龍魚就是養了個滅族的禍端。
林一川見過並交過手的第三位飛鷹大檔頭是李玉隼。揚州總督府裡他劈下那一道如鷹隼般銳利的刀芒讓林一川印像深刻。他甚至沒有把握單獨對上李玉隼時能夠全身而退。
這三位東廠大檔頭都有自己的獨到之處,都能獨當一面。而他們都忠心於譚誠。
窺其一斑而見全豹。
哪怕,譚誠離他僅有三步。林一川也不敢貿然動手。更何況,這裡是東廠。殺譚誠,必以命換之。林一川還捨不得自己的性命。
譚誠終於轉過了身。林一川的裝扮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他的眼神沒有從林一川臉上移開半分:“殺氣一現而隱。你恨東廠。恨不得殺了咱家。”
容色清癯,若非略高的眉弓下極有神的眼神,譚誠更像一個斯文書生。他的語氣舒緩,並沒有給人絲毫壓迫感。然而林一川分明感覺到譚誠的目光直刺他的內心,窺視着他的真實意思。一層冷汗從他後背沁了出來。冷風吹過,林一川險些打個了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