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端午。穆家麪館的生意入了夜還極好。外出遊玩放花燈的人花十五文就能吃上一海碗熱氣騰騰的臊子面,實惠飽腹。
穆瀾牽着馬站在麪店門口,看到櫃檯上擺着竹籃裝的棕子。她微笑道想,還學會應節令賣小食了。這意味着穆家班的麪館已經慢慢站穩了腳,生意越來越好了。
“少東家!”幫忙跑腿的小豆子瞅見了穆瀾和神俊之極的茶花,歡喜地從店裡跑了出來。仰起小臉羨慕地看着茶花,“好漂亮的馬啊!”
“幫我牽到院裡去行嗎?”穆瀾溫柔地揉了揉小豆子的臉,將繮繩遞給了他。
“哎!”小豆子興奮地牽着馬去了。
穆瀾心想,至少才幾歲的小豆子完全不懂得母親和師父的世界。她走進店裡,一身監生服飾吸引着店裡客人們的注意。她徑直去了廚房。
有人好奇地詢問。周先生撥着算盤珠子,驕傲地答道:“這是我們少東家。她在國子監讀書。”
小麪館在衆人眼中頓時不一樣了。萬一穆家麪館的少東家將來發達了,說起來自己曾吃過穆家的面,與有榮焉哪。
前堂一片喜樂。後廚湯氣升騰,忙得不可開交。
李教頭在揉麪,兩個小子兩個丫頭在幫忙打下手。
穆胭脂麻利地拿着竹筷將麪條拔進竹笆籬中,手腕抖去多餘的湯水,倒在海碗中。一旁夥計操起鐵勺舀起半勺肉臊澆在面上。一托盤的面就被端了出去。
“哎呀,你怎麼回來了?穿成這樣進廚房來做什麼?趕緊回屋去。”穆胭脂看見穆瀾埋怨了聲,將麪條撈盡,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得了會空。
樑上懸着的燈籠被水汽蒸着,廚房裡的光線並不亮堂。穆胭脂的臉半隱在霧氣中,有點模糊。她穿着件葛布短褂馬面裙,粗布圍裙下的腰有水桶粗。穆瀾覺得母親好像長胖了不少,臉已經團了,能看到雙下巴。
麪館不如走運河賣藝辛苦吧?還是自己進了國子監,發現了陳瀚方和胡牧山的異常,讓母親甚是舒心順暢?
“愣在這裡做什麼?煙燻火撩的。”穆胭脂又埋怨了句,見沒有再點面的客人,解下圍裙讓了個丫頭看着煮麪,催促着穆瀾回房。
點起油燈,正屋東廂亮了起來。穆胭脂端了盤蒸好的棕子進來叫穆瀾吃:“今天棕子也賣得好。趁熱吃。”
穆瀾將棕子夾成了兩半,又夾了一筷子,分成了四半。雪白糯米里裹着團紅豆沙,香氣從裡面撲了出來。
這是她愛吃的紅豆沙餡,穆瀾吃了一塊,有點食不下咽。
穆胭脂敏感地發現了她的異樣:“怎麼了這是?”
“娘。你說給父親洗清冤屈後,我們離開京城去哪兒好?”穆瀾放下筷子,笑了起來。
她的笑容素來燦爛,能讓蓬壁生輝。一笑之下,穆胭脂真驚了:“你找到證據了?”
“那當然!你兒子我絕頂的聰明啊!”穆瀾興奮地靠近母親,低聲說道,“我回頭一琢磨吧,把書目索引拿來看了。果不其然,有幾本書是照位置擱放的。連在一起,正是當年那道會試試題。不知是哪個監生意外也發現這個巧合!監生們考之前都去柏桑樹下燒香。什麼求符的呀,掛狀元牌的啊,最信神佛。發現這樣的巧合,定以爲是天意。於是事先做了題,結果就巧合上了。”
穆胭脂似乎被這突來的好消息震暈了,嘴脣嗡動着,卻沒有開口。
穆瀾說完哈哈大笑。笑聲痛快之極。她神采飛揚地說道:“娘,我向國子監告了病假。回頭就藉口病重退學……”
“不行!”
脫口而出的阻止讓穆瀾心裡陣陣泛着酸意,她故作吃驚:“爲什麼?我已經找到證據了。當務之急就是要從國子監趕緊脫身。然後恢復姓氏與女兒身寫狀紙遞大理寺,求重審案情。這樣一來,那些暗中害父親和外祖家的仇人一定會浮出水面。我還留在國子監做什麼?萬一被揭穿身份,那可是要殺頭的!”
她的話又急又快,讓穆胭脂好一陣兒才喃喃說道:“那書目索引你弄到手了嗎?娘是擔心就這麼個東西。大理寺不認爲是證據,不會重審當年的案子。你退學,再想進國子監就難了。”
“可是父親當年在國子監裡也就發現了這個巧合。證明並非是試題泄漏。我留在國子監還能做什麼?那地方又危險。”
“國子監……有同窗啊!”穆胭脂像是找到了讓穆瀾留下的理由,嘴也利索起來,“你想想啊,咱們在京城無親無故的。和那些達官貴人又無交情。你在國子監有同窗,有名望高的先生。有他們幫着咱們,大理寺總要顧忌幾分,說不定就能重審你爹的案子。那些幕手的兇手來頭都不小。也不敢明裡去害國子監的監生不是?”
穆瀾笑看着母親,輕聲說道:“父親當年只有我一個女兒。那時侯豈非人人都知道我是女扮男裝?誰會關心一個六品監察御史十年前是否冤死?人人最關心的是竟有女子膽大妄爲進國子監當監生,禍亂朝綱。皇帝下旨賜我監生身份,他的臉往哪擱啊?我這是欺君啊!人們會關心我如何處死出氣。是砍頭好呢,還是騎木騾遊街示衆好。是挨千刀碎剮解氣,還是腰斬示警。沒準兒來個剝皮揎草,立在那兒警示世人。母親就不擔心我的安危嗎?”
“娘怎麼會不擔心你呢?娘只是……娘沒讀過書,沒想周全而己。”穆胭脂變了臉色,“退學的事也先別急。驟然找到了你爹當年話裡的證據,接下來怎麼辦,咱們再細細商量。”
“娘,你沒讀過書。此事不如我想得周全。照我說的辦準能給父親翻案!”穆瀾語氣堅定,從袖中拿出一張紙,推到了母親面前,“你看,我已經把書目索引拿到手了!”
寫滿字的紙擺在了穆胭脂面前。
她掃了一眼,驀然擡頭看向穆瀾。
穆瀾從炕邊蹭地站起了身,眼神悲涼:“看明白了?看清楚了?娘沒讀過書?沒讀過書你能看懂這張紙上寫的是父親和你的家世?沒讀過書你能看出它根本就不是什麼書目錄引?”
穆胭脂挺直了腰,又慢慢地放鬆,氣定神閒地望着發飆的穆瀾。
“爲什麼要騙我?爲什麼要把我推進國子監?那是九死一生的險地!”穆瀾眼睛紅了,卻沒有淚。她捶着胸口,感覺到牛皮內甲的堅挺,嘶聲吼道,“十年!我容易嗎?你們就這樣聯手來騙我?你是我親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