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之後,雲裳就一直把自己關在傾芙園裡,沒有出來。傾芙園地處偏僻,也十分清淨,這一個上午就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的寧靜和諧。
直到將近正午的時候,才聽見院子裡有人聲。
“丁姨,你要回揚州去麼?”香香抽抽搭搭的拉着丁姨的手說話,丁姨亦是滿眼婆娑,緊緊抓着她的手,“是,我要回揚州,去守着夫人的故居,我……我不能替她守着小姐,能替夫人守着家……也好哇。”說完兩人又是哭做一團。
隔了老半天,香香才緩過神來說,“丁姨,小姐在裡面,去和她道個別吧。”
“嗯。”丁姨擦乾了眼淚,前襟都被淚水打溼了一片,胡亂的在身上擦了擦手,她上前拍了拍雲裳的房門,還未說話,語調就已經哽咽。“小姐……奴來和您辭行來了。”
屋子裡,靜靜坐着的雲裳欠了欠身子,停了片刻,又坐了回去。
“小姐……”
“小姐,您看看丁姨吧。”
手,緊緊的縮緊,連骨節上泛出了一層青白色,雲裳都沒有察覺。
如此幾次,房間的門就是沒有被人打開。
丁姨漸漸死了心,退下臺階,朝着房間的大門跪倒磕頭,香香過去拉她也拉不開,只得由着她給那扇緊閉的大門磕了三個頭。
“小姐,老丁走了,您……要多保重。”丁姨從地上站起來,連褲子上的土豆沒來得及掃乾淨,一邊摸着眼淚,一邊快步奪門而出。
“哎!丁姨!”香香又哭了起來。
房間裡的雲裳再也坐不住,從椅子上跳起來撲到房門前,然而,雙手卻在打開那扇大門的時候停住了。隔着門紙她依稀看見那一身穿着粗布衣裳的丁姨只挎着一個簡單的小包袱,後腦上盤起的髮髻裡隱約有着些許白色的亮光。
陽光打在那些銀絲之上,竟看起來是那麼的讓她心痛。
這個女人從小將自己帶大,比那個故去的母親對自己還要體貼關愛。然而……她卻不能讓她有一個好的歸宿,也不能讓她跟着自己享福過好日子,反而,要害她再千里輾轉,回到揚州老家……
淚水漸漸模糊了眼眶,雲裳咬了咬牙,不讓那不爭氣的眼淚流下來。
氣憤的香香從外面拽開房門的時候,就看到了這一幕。
雲裳的雙手扒在門閂上,臉色蒼白,一雙眸子裡醞釀的都是酸澀的淚水。
香香愣怔住,剛纔的怨念都迅速瓦解掉了,她抓住雲裳的袖子,哭了起來,“小姐,你怎麼這麼狠心,怎麼不去送送丁姨呢?”
雲裳被她拽的整個身子都跟着搖晃,看着通往傾芙園後門的那條路,剛纔有一個真心關心她的人,就是從這裡漸漸消失的。
“我若不狠心,丁姨還能走麼?”一直掛在眼瞼之中的淚水無聲的滑落,香香不明白的發問,“爲什麼丁姨就不能走?”
“你看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香香看了看空中已經爬到正當中的太陽,“已是正午。”
雲裳點了點頭,“二夫人下令讓丁姨在正午之前離府,而你剛剛陪同她去賬房取路費,卻花去了將近一個半時辰,丁姨離開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這日頭就到了中天,你說,如果我再出去給她送行,少不得要一頓叮囑哭訴,這時辰是鐵定誤了。香香,你可知道,在這樣的大戶人家,一分一毫的時間都是錯不得的。”
“如果不能讓丁姨在規定的時間內離開相府的話,只怕她又要遭遇麻煩,你方纔隨着丁姨回來的時候,可看見了角門那裡有幾個家丁了麼?”
香香擦了擦眼淚,努力回想一下,驚叫道,“是,小姐,我剛纔只顧着傷心難過,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角門那裡的確有好幾個家丁在徘徊。啊!原來他們是……來監視您和丁姨的嗎?”
雲裳悽然一笑,拉着香香的手坐在椅子上,“古人說,一如侯門深似海。我今天,纔算是真正領教到了,這海到底有多深。丁姨這件事,到今天爲止就結束了,日後你我切不可在人前表現出對二夫人的一絲不滿來。”她愛憐的替香香攏了攏散亂的頭髮,“香香,你生性率直,說話從無所顧及,可你也看到了,丁姨什麼都沒有做錯,就落得個如此的下場,是我沒有本事,不能護你們周全。與其被別人背後下絆子,我想不如你現在也……”
“小姐!”香香甩開雲裳的手,直接跳了起來,“小姐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我香香十歲上就跟着夫人回了揚州城,十七歲又跟着您回了相府,以後二十七歲,三十七歲,香香也都要伴着小姐一起。小姐,香香愛說錯話,可是我保證以後都會謹言慎行,不給小姐惹麻煩!小姐,你可千萬不要再說要趕香香走這樣的話了。”
雲裳點了點頭,握住她的手,“香香,不瞞你說,方纔我只是有意試探,你對我的情分,我心裡都明鏡似的清楚。”
“小姐,那你還……”香香有點不可置信的看着雲裳。
雲裳朝她比了比手,示意她聽自己說,“從前,我們一起胡鬧瞎玩兒,自然是如何都好,不說三十七歲,就是活到七十七歲,我也捨不得你走。然而現在的情況已經截然不同,你也看到了,相府是個怎樣的地方,丁姨已經着了她們的道兒,我不想再讓你有事。我剛纔出言相試,只是要看明白,你是不是有了這個決心和我一起,在這樣一個複雜的地方繼續呆下去?”
香香抹了一把臉,堅定的說,“小姐放心,香香能吃苦,絕對不給小姐惹麻煩。”
雲裳感動至極,握着她的手,久久不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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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長風,竟然將這白日裡的炎熱吹散了不少,在皇宮的一處水榭之前,三兩個謀臣模樣的男人圍攏在一個年輕男子的面前。那個年輕的男子,在一羣氣度風雅的男子之間亦是神態自然。但見他一襲精緻的袍服由冰蠶絲織,月光之下看來,也覺得頗爲飄拂,腰間絲絛綴着碧玉琅環,身形挺拔修長,容顏清俊,目若朗星,舉止間從容優雅,顧盼間神清氣爽。幾人圍着一張茶海,正在煮茶閒聊。
茶盤上羅列擺放着一套天青水色的上品好玉製成的茶具,既然是在皇家宮廷之中使用的就是御器,華貴些也無有什麼奇怪。然而,這些人當中卻沒有一個人用茶具來飲水,反而是個個對着茶海一幅深思熟慮的表情。
一水兒清一色的天青茶杯羅列成一幅古怪的圖形,靜靜的被擺放在茶海的正當中。好像是在嘲笑這幾個人都對自己無能爲力似的,大大咧咧的保持着自己的隊形,朝他們無聲的叫囂。
“了了師傅佈置的功課就是不同凡響。這個‘羅漢陣’可真是難煞了人。”其中一個相貌十分俊雅的年輕人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有些赧然的朝着藍衫男子笑了下,“二殿下,請恕罪。”
這個開了口,那邊也有兩個也藉機起身,朝藍衫男子施禮,“讓殿下見笑,我等才疏學淺,實在愚鈍。這羅漢陣……我等無能爲力。”
另有一人隨他站起來,抱拳說道,“請殿下另請高明。”
着藍衫的年輕男子一張清雅似水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一雙眼睛深不見底。“各位何必自謙?羅漢陣本就是從前遺留下來的古法妙陣,幾百年無人可破。”
“殿下何不去尋黃先生前來一試?”有人提議。
藍衫男子微微一愣,“公可是說的黃白橘大人?”
“正是此人。黃大人學富經綸,男子或許有妙法可以破解此陣。”
藍衫點了點頭,打了個手勢請衆位坐下,命人撤去了茶海和茶具,換了一個話題。“近來瀚海國十分活躍。不知各位可有耳聞。”
剛纔說話的男人沉吟片刻回答道,“的確是有此事,瀚海國勾結西涼私下裡倒賣了一批馬炮船隻,看樣子是蠢蠢欲動。”
“可是臣等感到奇怪的是,爲什麼這樣大的一件事情,今日在朝中卻爲聽有大臣們上本言奏聖上。”說話的人朝東面抱了個拳,“大概到此時聖上還不知曉。”
有人輕蔑嘆氣,“你怎知朝中無人知曉?連你我這樣品級的官員都能聽到準確的消息,更何況朝廷上的那些權貴顯耀?”他說罷又嘆了一口氣,憂心忡忡的說,“提點聖上,監督臣下,這樣的事情,本該由太子專管,即便是臣下疏漏,也不至於出大的差錯。可惜啊……”
“這是國治立本之事,還是等到二殿下到了可以上朝議政的年紀再說吧。”其中一個略上年紀的男人說道,語氣之間頗爲遺憾。大家口中一直被稱爲二殿下的藍衫男子便是當今聖上的第二個兒子,鳳紫泯。
這個人說完之後,衆人面面相覷皆是閉了口不再開口。
在這尷尬的局面之中,有人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還有一件事,不知二殿下有沒有聽說。”
“何事?”鳳紫泯轉過臉來,一對狹長的雙眸裡閃過好奇。
“樓丞相有個女兒從揚州老家送靈回來了。”那人笑了一下,“這也沒什麼,只是,她這一回來就給她老子來了一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好把戲。”
鳳紫泯動了動眉梢,扯出自己的摺扇來,扇了扇,“說起樓家,樓丞相他近來可有什麼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