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齷齪
御史臺辦公大堂已經安靜很久了,因爲該來的證人一直沒有到,御史大人便宣佈暫且休堂,一甩袖來到了後堂。
“怎麼,還沒搞定?”後堂御史大夫專用的休息間裡此時坐着一個人,一個年輕而出色的人,見王修頤摔簾子進來擡了擡眼。
那是一對陷得很深的眼睛,帶着閃爍的精光,如同鷹隼在俯瞰自己的獵物,其五官也格外深刻,與中原人民不大相同。在盛京能有如此容貌的人,十有**是皇室的人,因爲經過數代繁衍,已經只有他們的漠北血統最純正。
王修頤似乎忘記他在這裡,微微一愣,準備扯官袍衣領的手放下,順勢做了一個十分端正的禮:“三殿下。”
“王大人不必拘束。”殷據就着坐姿微欠身,“看大人的樣子,外面還拿不下來?”
“拿下?”王修頤沉着臉坐下,“既不認罪也不吵鬧,只說等證人來,那樣不焦不躁的,便是本官想動她,也根本無從下手。”
殷據皺一下眉:“若直接將她抓了……”
“抓?”王修頤冷笑了,“那高龍可不是吃素的,本官敢抓他就敢鬧,再者那些證據是怎麼來的,你我心知肚明,本官做到這步……”他看看自己身上的官袍,忽道,“三殿下還是另請高明吧,本官要收手了。”
殷據面上一驚:“大人何出此言,已經做到這一步了,她既然要耗,陪她耗便是,到得天一黑,案子還沒結,大人便可將她收監——一切都是按例法走。誰能說大人的不是?高龍再不肯也沒轍。”
看着王修頤還不大讚同的樣子,殷據沉下了口吻:“孤也知道這件事不大光明,可誰叫慕蒼蒼太不安分,竟鬧出三省六部制的風波。那白紙黑字寫得清楚,若非是主謀,那份殘缺的草案何以出現在她手裡?唯今只有抓了她審問,方能一舉揪出更多興風作浪的人,左相那裡得了緩衝的餘地,明面上做做樣子圓過去,這件事才能平息。”
殷據輕輕一嘆:“別人愚昧不懂。可大人坐到這個位置不易,來年便要升右相,該最明白。如今我大央經不起任何改革變動,一動便是給那些腐朽的世家一個可趁之機,那纔是大央之禍。”
說“不易”,說“右相”,語氣故意加重。王修頤心中微驚,終於正眼看他,意外的是,竟是從中看出了一抹威脅。
曾幾何時,這個籍籍無名的中宮皇子……
“至於字跡的問題,大人不必擔心。這種事本就不好說,且兩侯府孤已經派人去了,那邊來不了人。只要大人拘好自己的弟弟……”
殷據笑得一臉無害,王修頤擰眉:“到底關修閱什麼事?”
“大人難道不知?慕蒼蒼過來的途中被令弟攔下,兩人交談頗久。”殷據似乎跟着又想起什麼,“說起來,二公子執意退掉侯府的親事。將父皇的旨意示若無物,這也頗令人費解。大人忙於公務之餘,也該好好關心家人才是。”
說着站起來作揖:“好了,孤出宮久了,該回去了,希望晚間再來時,大人能給孤一個好消息。”
說完告辭離去,留下還陷在驚訝之中的御史大夫。
“要小的說,直接將人悄悄滅口最簡單,哪裡還有這麼多麻煩事?”從御史臺後院走出,長隨打扮的內侍搖頭晃腦地說。
殷據搖搖頭:“她如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殺她也難,而且出了意外某些人反彈起來,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可現在……”
“現在麻煩也是旁人麻煩,你操心什麼?”
“是是是。”內侍轉過彎來,諂媚地看着自家主子背影,“這麼一來殿下自個兒就抽乾淨了,下令的是陛下,出面的是御史大人,將來無論發生什麼,都怪不到殿下身上去。”
殷據笑笑,回頭看這個新近帶到身邊、以頂替永國二支的人的內侍,頭腦是有的,可到底非大家教導出來的,還是差開一截,該叫周加上點心了。
“有些話,擱在心裡即可。”
“這……小的知錯小的知錯。”內侍惶恐,再不敢說話。
熬了多少年才熬到殿下清血,自己纔有機會爬到這個位置,他知道的秘密太多,若惹惱殿下,得到的絕對是一杯毒酒,該笑死多少想爭這個位置的人?
不能錯,一步都不能。
內侍佝身,垂首,用目光丈量自己的步伐,偶擡頭,便看到自己的主人看着後院以及裡面,嘴角一抹不明所以的笑。
後院方正,官差衙役穿梭其間井然有序,很像王修頤那個一絲不苟的性子,可殷據看在眼裡卻只有嘲諷。
他王修頤自詡是當朝第一公正廉明,可官場上哪個是乾淨的?今日不也爲了保住權力而親自幹出齷齪事來?
也是,監察百官,直達天聽,皇帝跟前第一要緊的人物,出了宮門還可掌刑獄,真正是生殺予奪,這樣一個位置,哪個不動心,不眼饞?
可是若三省六部制真的上臺,他頂了天也就是個……那叫什麼?對了,刑部尚書。僅僅正三品官,地位不夠超然權利不夠大,上面還要受上三省督導,最重要的是,有了事也再不能直接跟皇帝接觸,這樣和一般大臣還有什麼區別?
若說改革對誰最不利,王修頤首當其衝,他就該付出最多,還一副污衊了人家痛心慚愧的樣子。
殷據忽地低低一笑。蒼蒼不齒他虛僞,現在來了一個更虛僞的,不知她會不會倒足胃口。
也沒關係,晚間他自會給她送去美味佳餚。
目光一凜,順便,套出整套三省六部制,他果然還是小視了她,那樣一個政策,將來等他登上那個位置再……必當名垂千史。
……
蒼蒼看着高案後表情嚴正的王修頤。只覺得很倒胃口。
原以爲這個人跟自己雖然不是一路的,但到底是公正明理,現在看來卻也不過是個利益至上的。
剛纔還彷彿因爲污陷她而不忍,出去一趟回來,整個人如刷了一層漿糊,一點情緒都沒有了。
是下定決心了吧。
蒼蒼看看堂外。日頭大,日影斜,正午都過去了。
沒有一個人來,就連沈濤也沒再回來過,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有人出手了。
她本來想,通過沈濤的招搖過市,一是讓人們知道御史臺發生了一些不尋常的事。由此將信息遞給需要知道的人,二是順手爲王修閱那裡造造勢——人越多,他的攤牌才越有分量,越傳播得快不是嗎?
而現在,第二個目的有沒有達到不知道。反正第一個目的是落空了。
還有半天,到晚上,不,不用到晚上,再過一兩個時辰,王修頤就會以“案子未結。當事人收監留候明日再審”的理由,將她拿下。
她說不得半個不,這是完全合法的。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默默思量在牢裡等自己的將是什麼。
“稟告大人,兩侯府都拒絕來人,表示對慕蒼蒼的事全不知情。”又一次,官差這樣來報。
王修頤聽罷,一敲驚堂木:“既然如此。證人之說不成立,慕氏。面對指證你無可辯駁,還不快快招來,別逼本官用刑。”
蒼蒼目光從自己的手,移到王修頤臉上。
不招,受刑,招了,下獄,還是這樣兩難的選擇。自打進了這個御史臺,她就被將軍將得死死,不是沒有別的方法,去查何明背景,去找更多有良心爲她說話的人,還有機會翻盤,可那都要時間,而期間自己只有一條路可走:下獄。
下獄下獄,下了獄就是脫離開山軍的護持,任人宰割,那個獄可怎麼下得?
該怎麼辦?
她該怎麼辦?
見她久不說話,王修頤使個眼色,有衙役搬出一樣樣的刑具。夾板,火盆,鐵鞭,鋼針,隨着一聲聲清脆的放置聲,堂上的空氣也慢慢變得緊繃起來。
高龍喊道:“不得用刑,開山爵令牌……”
“免死令牌都只有一次作用,開山爵令牌將軍還是收好。”王修頤打斷他,緊緊看着蒼蒼,似嘆息:“本官真的不想動刑。”
蒼蒼面容微動。
何明忽撲通一聲跪倒:“大人爲我死去的三百多個兄弟做主啊!此人定不是慕容氏之女,她一定是冒名頂替,要拷問,重重地拷問她!”
蒼蒼和王修頤同時向他投去厭惡的眼神。
蒼蒼深吸一口氣,站起來。
“小姐,不可!”高龍急道。他人被攔在大堂之外,而在沈城離開後,蒼蒼身邊就再沒其他人了。他急得冒汗,“你過來,我帶你走再說,我們從長計議!”
王修頤凜然掃去一眼。
蒼蒼淡淡一笑:“將軍若真的胡來,下一刻軍隊就會重重包圍慕府和開山爵府。”他什麼都做不得。
不過他能說出那番話蒼蒼還是感激的。
被“自己人”背叛了,卻還有這麼個“外人”爲你急上火,到底是一分安慰。
蒼蒼對他一笑,轉頭看着何明時已經不止一個複雜可以形容了:“你真的慕容氏老部下?”
“那還有假?”
“你們上下,對我都是這個態度?”
何明不說話,似乎懶得回答。
蒼蒼長嘆一聲,看向那盆火,炭火照亮她的臉頰,呈現少見的明媚決豔。
母親,這就是你留給我的人。
母親,你看你女兒,在這世間一無所有自身不保。
她神情懨懨,向前塌了一步,似乎即將要向火盆栽去,王修頤豁然站起:“站住!”
沒有其他人看到蒼蒼的神情,所以沒有人意識到她將做什麼,王修頤叫人阻攔,沒有人立即動,他自己從案後快步轉出。
一柄小巧的匕首,出現在蒼蒼袖中。
正在此時,
“誰敢對我妹妹動刑!”一道清亮飽滿的聲音從外面破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