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歡喜喜歡
方敢是太學院武生,而高龍不久之前還在太學院任職教習武藝,算起來,方敢的確得叫他一聲“老師”。
弟子不教師之過,方敢顯是犯了信口雌黃的過錯,由高龍提交是再合適不過。而且高龍將軍的身份擺在那裡,御史臺也不能輕慢,方敢的罪名是定定了。
最重要的是,這樣一來就不用未名自己出面了。
一瞬間蒼蒼將整件事情看得明白,當然是十分贊同高龍這麼做的:“那就麻煩高龍將軍了。”
高龍擺擺手,問道:“那個,鍾離決怎麼樣了?”
“方纔已經醒過了,只是人還很虛弱,齊大夫說他已經脫離危險。”蒼蒼笑笑,“不過何時能復元還得看他自己。”
“脫離危險了就好,年輕小子嘛,身體能差到哪裡去,只要不是太致命的傷,好起來那是很快的。”
“我也是這麼想的。”
高龍想了下忍不住問:“會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之類的?”看着蒼蒼不解的眼神,他意味深長地嘆息道,“那是個不錯的小夥子,武功好,性格也穩當,還是行過軍打過仗有經驗在的,只要他有心,總是能闖出點名堂來。可我聽着齊先生說他傷處兇險,萬一因此落下什麼病根,對將來的發展可是很不利啊。”
鍾離決是一心想上戰場,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的,若傷了根基,以後不能動武了,哪怕只是武功沒辦法更進一步,都是很要命的。
見蒼蒼若有所思,高龍繼續說:“大夫藥材什麼的我們這邊都有,鍾離決我也很欣賞,說過會幫襯他的。但是畢竟隔了一層。你是姑娘家,心思細,他又是你的人,你好說上話,這段時間多留點心神吧,見着不對就勸勸。那小子我看着也是個心思重的,胡思亂想就不好了。”他搖頭一嘆,目光變得悠遠,“以前王爺還在的時候,我們軍中高手可比現在多多了。打了幾場仗傷殘了很多,尤其是那些本來飛檐走壁厲害得不得了的,一下子變成了普通人。很多人接受不了,都……”
他沒說下去,可蒼蒼聽懂了,當即一震,繼而就是肅然起敬。
以高龍的身份地位。犯不着爲了一個白身青年如何地擔憂籌謀,更何況這青年還不是他麾下的,他能說這些是真的很欣賞鍾離決,很珍惜這個人才。
蒼蒼眼前彷彿又出現那日太學院校場上,他們一個纓槍一個大刀策馬馳騁較量的英姿,頓時心中生出幾分凜然的豪情來。朝他深深一拜:“蒼蒼在此代鍾離決多謝將軍的賞識,也感謝將軍對小輩的拳拳護持之心。”
她快速回到書房對未名說起了這件事,未名聽罷手中的筆在紙張上懸了片刻。隨後繼續寫完幾個字,將筆放回架上。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很緩慢,帶着賞心悅目的美感,白衣拂過之處彷彿煥發出飄然盪滌之風。可是他雅緻疏朗的眉宇微凝,似在思索。又蘊着幽幽的冷落之意,襯得整個人陡然越加淡漠起來。
蒼蒼忽然有些後悔。她不該這麼着急地跟他說這個的,他好像,又不大高興了。
未名放好筆,手肘搭着輪椅身體輕輕後靠,擡頭看着蒼蒼道:“倒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鍾離決筋脈雖未受損,但畢竟是傷在要害,到底有沒有影響,還需等他好得差不多了才能看得出來,屆時我去試試他,若真不行,我助他一臂之力便是了。”
他說完沒得到迴應,蒼蒼仍舊是直愣愣地看着他,沒有往常的欣喜。他有些奇怪,又有些不安,向前傾身問:“怎麼?”
蒼蒼抿抿脣,別開視線,盯着自己的鞋尖道:“未名,我總是麻煩你這個麻煩你那個,我也覺得歉疚,你若是不高興就跟我說,我總還能想出別的辦法。可你不說的話,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麻煩,什麼時候要收斂,萬一哪天真的惹煩你了,把你氣跑了,那我……”她咬咬脣,“我損失就大了。”
未名呼吸一滯,片刻目光柔軟下來,雙目仿若秋水般明亮,漂亮的脣角緩緩彎起些許:“雖然我心裡不知爲何總是不大舒服,可是蒼蒼,”他靜靜地望着眼前低垂着頭默不作聲的少女,認真純粹的聲色好似春風化雪,漣漪盪開,“我很少助人,更不曾因此而感到愉快,可是你能來找我幫忙,我能幫到你,我這心裡,很歡喜呢。”
我這心裡,很歡喜呢……
很歡喜呢……
蒼蒼覺得自己魔怔了,竟一整天,腦子裡都在回放這句話。吃飯也是,走路也是,做事情也是,就連睡着了,那柔柔淺淺又富於淡淡磁性的聲線也還在耳畔迴盪。
夜半,她從夢中醒來抱着被子發大呆,企圖從繁雜難解的思緒中剝離出一根來仔細分析,可是思維繞來繞去總是停滯不前,一團漿糊。
冷靜清醒如她,便是在性命垂危之時亦能抽絲剝繭縱觀全局,這種情況從未發生過,於是她不得不想到一個可能。
“不會是,喜歡上他了吧?”這話喃喃地從口中說出,便引起臉頰一片火熱,心跳越來越急,越來越響,好像脫離了她的掌控。
她坐起來捧着臉,張口呼吸,在黑夜中睜着大大的眼睛。
喜歡是怎麼一回事,她懂,前世雖然從未動過情,可畢竟活到二十多歲,哪有什麼不明白的?可是看着墨珩嬌妻美妾在側卻一點都不快樂,看着殷據一個一個美嬌娘往府裡娶都只是爲了政治利益,看着墨梧桐那麼美麗溫婉的一個人嫁給王修閱最後卻落得個懸樑自盡,她就對婚姻對愛情充滿了一種不信任。
她的異母兄長,她的表哥,她的堂姐,甚至還有她的母親,這一個個與她沾親帶故的人沒有一個是幸福的,這樣叫她還能抱有什麼期待?
可是王南是一個例外,回想起前世看到他即便死去還緊緊捏着連姨的衣袖,她總是忍不住想,這個前世今生都默默無聞的男子心裡藏着多深的感情。是怎樣的感情才能使他不顧危險去看連姨最後一面,甚至哭泣,甚至死也不願放手。
也正是因此,她想要撮合他和連姨,她相信他們之間有情有愛。
重活一世,她的心還是熱的。她還是願意相信這世上是有美好的東西的。
那麼她和未名呢?
她心裡一下子變得亂糟糟的,時而想起他強大高明的舉止,時而閃過他疏淡落寞的神情。他的出衆優異,他的孤單古怪,與他在一起時是不曾有過的安心,每每發生什麼情況,她都已經開始習慣向他求助,她甚至還爲他是否會突然離開而煩擾緊張。
可是,這就是喜歡嗎?
她煩躁地掀開被子下牀,兀自在黑漆漆的屋子裡走來走去,下意識想拋開不想,卻又驀地滯住。
不行,這事絕不能拖泥帶水!一定要弄明白自己的心意,否則要怎麼和他繼續相處?如果不喜歡,那萬事皆休,該怎樣還怎樣,而如果是男女之間的喜歡……
她屏息咬脣,臉上流露掙扎之色,但很快兩眼在黑暗中逐漸綻亮,直至熠熠生光,釋然般地低低一笑:“若是喜歡,便是放蕩一回又如何?”
第一次喜歡上的人,還是這麼優秀的人,怎麼都要牢牢抓住的。
她性子素來果決,便是女兒家的情事,篤定了主意也便如其它事一樣着手計劃起來,可是還不等她梳理出什麼,就聽見外面遠處有些動靜。
她走到窗邊,逆着外邊斜射進來光線看出去。她這兒是連姨給她收拾的新房間,還在原先的院子裡,只是換到了未名這一側,看出去時只見光亮是從殷晚那邊發出的,情形不很分明,隱約見是高川等人送了一個黑袍子老人出來,不消說,那老人便是餘辛巖了,聽着不無輕鬆的說話聲,想來殷晚的事定然解決了。
看到餘辛巖蒼蒼就想起未名的背景,他莫名其妙的接近,以及那句“不是病是命”。她眸光黯了一下,隨即又給自己鼓勁,若真是喜歡,管他有天大的謀算與苦難,她就不信那能成爲阻礙。
殷晚的問題解決,他就不用整日裡昏睡,第二天已偶能看見古嬤嬤等人帶他出來曬太陽玩遊戲。他照樣活潑可愛,不見陰影,叫人後怕之餘更是感激未名和餘辛巖。
他對蒼蒼也仍舊很是喜愛親近,一看見就“姐姐姐姐”叫得滿嘴歡甜,只是他身體本來就不好,經過一番折騰更是虛弱,只能在外面留片刻。
鍾離決也在迅速恢復之中,速度之快叫齊行山大感驚奇,最後多方求證得出結論,大概是未名緊急施救時給他吃的藥在起作用。蒼蒼又去看了他兩回,不過每次他都在昏睡中,一時也看不出來有無自暴自棄之嫌。
幕府裡終於安寧下來,除了未名飛鴿傳書回終南山的那隻鴿子還沒帶回回信,麻葉桑瓜也杳無音信,一切都很好。
一晃便是五月初五,一清早蒼蒼帶着未名,以及高川友情贈送的五名精兵,走出深宅,向盛京繁華處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