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也是舊識人
檀香寺是大央朝的國寺,朝堂皇家一旦有什麼大事需要祭告上天、行法事拜佛等等,大都在檀香寺舉行,每年正月初一的祭拜佛祖點佛燈以求新的一年裡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自然也是在那裡。
大央朝的傳統是該日皇帝皇后協同入寺禮佛,然而當今皇后只在今上登基之初走過那麼一回,後來其母家永國公府獲罪沒落,皇后本人又不得殷帝喜愛,連統帥六宮的權力都移交,後位便形同虛設。
殷帝無情輕禮,裡子面子都不給原配妻子,大日子裡帶着寵妃景貴妃大搖大擺浩浩蕩蕩上檀香寺,卻叫皇后等到二月初一再獨自動身。一連一十八年莫不如此。可二月初一可不止皇后一個要上香,信佛的人誰不想早點求佛庇佑,正月初一是沒辦法和皇帝搶,二月就沒那麼多講究了。開始一兩年大家還給皇后面子紛紛迴避,後來大概明白皇后就是擺着好看的,便隨意來了。
於是每年這天就能看見各大高官貴胄門前一直到檀香寺的道路上車馬不絕,尤其是康莊主道駟馬街上人滿爲患,街頭巷尾飄着香燭味,熱鬧程度堪比集市。
今日方氏算是出門較晚了,一路上可以看見許多馬車轎子已經往回走。遇到相識的高官貴婦,少不得要停下來打個招呼。蒼蒼在隊伍後面看了好一會兒,覺得這倒有種大事宣傳的味道,生怕別人不知道這是要給墨鬆祈福似的。
從侯府大門出來右轉,走了一段路便能遠遠望見央朝皇宮大門舞陽門。那恢宏雄壯的宮門數百年佇立無言,將央朝政治權力核心牢牢圍拱,引得多少人引頸瞻望壯志騰騰,場屋宦海里沉浮一生。
舞陽門前的大廣場上,兩座龐大高臺遙遙相望。一個上面架着封侯拜相時纔開啓的鳳凰臺,沐浴在赤金色火焰中的鳳凰展翅欲飛張喙欲鳴,渾身充滿不可褻瀆的聖潔感與傳奇般的力量,象徵至高無上的權力;另一個高懸警醒世人的長樂鍾,烏黑啞光的巨大鐘鼎莊嚴肅穆,每當有重大事件發生,懸掛一旁的鐘錘撞來,振聾發聵的盛世鐘聲便會響徹長空,那警示着禍患無處不在,人人需要居安思危。
央朝盛京三大象徵性建築,一個大氣渾厚,一個輝煌醒目,一個冷沉清醒,既催人進發又暗寓不能沉迷榮華,高瞻遠矚時時警惕反省才能走得更遠更好。
不得不說,建國者爲子孫後代的長遠興盛煞費苦心。
隊伍走過鳳凰臺前時,蒼蒼舉頭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圖騰神獸,想着那高臺下面的地牢,眸底一片冷漠。
她曾在鳳凰臺上迎着夜風與殷據指點江山意氣縱橫,最後卻死在鳳凰臺下殷據一手製造的火海中。這個臺子見證了她的勝與敗,如今又似乎將要目睹她迴歸和反擊。歲月更迭歷史輪迴,不變的卻只有這些剛硬不摧無喜無悲的死物。
忽然,幾個官兵氣勢洶洶地相互招呼着跑進鳳凰臺右後側,蒼蒼一時奇怪,邊跟着隊伍走邊不動聲色地打量過去。只聽得那裡一陣罵咧,一個半紅半黑的事物被合力丟出來,同時一個壯實官兵破口低罵:“什麼玩意兒!喝酒就喝酒,非要跑到這種地方喝,來來往往的都是大人物,哪個看到了問罪一句,倒黴的不還是我們這些守臺的。這個什麼狗頭將軍真是可惡至極,活該丟人丟官再丟命!”
另一個官兵笑着勸:“別跟他過不去了,人家大概是想着在鳳凰臺下多待會,哪日就能上去封封將。也就這兩日光景了,等到上頭審判下來,他想來還來不了了呢!”
聽着是笑言勸語,話裡話外的譏諷不屑卻怎麼也藏不住。
蒼蒼的目光已跟上那個被丟出去的物體。只見對方猶在空中時猛然一騰一擰,便利索瀟灑地落地,這才顯出身形。
那是一個高大英武的男子,目測在十**歲上下,髮髻微傾衣衫微亂,手上提着壇酒,一落地看也沒看人提起酒罈就海灌了一口,一面搖晃了兩步,看起來喝了不少都有了醉態。
那些官兵沒光顧着抱怨挖苦,團團地將他包圍起來,因爲在大街上,旁邊又是一溜接一溜的顯達車馬,他們有所顧忌,只按着刀把動作不敢太大,壯實那個低喊:“鍾離決,速速離去別鬧事,我等就不爲難你!”
只冷淡看着的蒼蒼雙眼就是一亮。
鍾離決!
那個少時就自行組建洛軍,曾大敗南周進犯兵馬少年稱將,後來割據洛陽在內的,北央以南南周以北的大塊地域自立爲王的行兵奇才鍾離決?!
她重新審視起那個人來。
他背對着她站立,站姿隨意而易於發力,背脊筆挺如鬆,帶着股寧死不折的悍然。上身穿得十分貼身,外罩一件大紅羅地戚金繡半臂,下身一條寬大胡褲,褲腳扎得緊緊。這番頗有異域風格的打扮看似不倫不類,但明眼人一瞧就明白,這是極其適合打鬥的着裝,一旦動起來毫無阻礙,機動性絕非飄逸的寬袖大衣可比。
從這身陣勢至少可以看出三點。第一,此人武功不弱,據蒼蒼估計應該和成年後的墨珩不相伯仲。第二,他警惕性強,安危意識高,隨時隨地準備着戰鬥。第三,從第二點可以推斷,他的人生經歷不太理想,甚至時時與危難同行,這才養成了草木皆兵時刻預備用拳頭說話的習慣。
這些判斷結合前世對此人流於表面的認識,蒼蒼飛快得出一個結論,此人目前正陷入人生中一大困境,前世他沒跨過這道坎,由此憤而離京落草爲寇,人間蒸發一般卻是暗裡招兵買馬,數年後一飛沖天佔地爲王,令大央無數權貴扼腕無數英豪不齒。
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了,如今眼下,鍾離決是失職帶罪之身,無援落魄得一些小兵都能衝他大呼小叫冷嘲熱諷。
不知爲何蒼蒼心中有些激動,像是發現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寶藏,但她現在還不能確定這個寶藏對她有沒有什麼好處。
隊伍已經慢慢地走過去了,眼看離鍾離決越來越遠,蒼蒼暗暗有些着急,只盼望前方出個什麼事讓隊伍停一停。
這念頭剛閃過,前方就傳來一個尖利的聲音:“前方止步——”隊伍隨之停下來。她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情況,那一刻就看見鍾離決似乎朝這裡瞟了一眼,緊接着沉默得石頭一樣的人又灌了口酒,衝面前滔滔不絕的壯實官兵一口噴出。後者冷不防遭偷襲,怪叫着直抹臉,而鍾離決一步踏前一拳砸出,他就騰空飛了起來,再狠狠摔將下去。
其餘人一愣,齊刷刷拔刀,不等他們先招呼,鍾離決扭身冷眼一掃,酒罈子一摔砸個震天響,陡然發動迎了上去。
別人或許沒注意,蒼蒼卻是從頭到尾盯着他瞧的,看出這場打鬥發生得牽強無理。
她眉頭緩緩挑起,腦海裡冒出四個字:故意鬧事。
鍾離決爲什麼這麼做?又爲什麼不早不晚偏偏選了這個時候發作?之前他在等什麼?
她若有所思,循着鍾離決有意無意一直瞥過來的視線轉頭看去,便看見舞陽門已然大開,一支人少勢弱的皇家儀仗隊簇擁着一前一後兩頂金色鑾轎緩緩開出來,走在前頭的太監繼續用那尖利刺耳而中氣不足的聲音唱道:“皇后駕到,三皇子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