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心動的感覺
乾淨簡單的房間裡,一燈如豆,燈下是一個端凝宛然的身影。
白衣,黑髮。
像山巔一抹凝固的冰雪,像深夜一縷純淨的霧氣,保持紋絲不動的狀態已經很久了。
“你對蒼蒼是什麼感情?”
“我這個妹妹認真起來是九頭牛都拉不回的,所以,你也是認真的嗎……”
“未名,師父希望你過正常的生活,有正常的思維,喜歡的人,寧靜長久的生活……所以,那個人出現的時候一定要把握。”
“師兄,當你把一個人放在心上時,就會明白我們四處找你卻找不到的心情了,可惜,也不知道有沒有那麼一天……”
“你有沒有那種感覺?”
“什麼感覺?”
“心動的感覺。”
各種聲音在腦海中交雜,最後只剩下一個聲音一個人越來越清晰。
寧靜的夜色下,她朝自己越俯越低,直至火熱的氣息相扣,脣瓣開合間幾乎傳遞來致命的嬌柔觸覺,聲色喑啞如同傳說中惑人的海妖。
“你有沒有那種感覺?”
“什麼感覺?”
“心動的感覺。”
“……沒有嗎?也不要緊,總有一天會有的。”她站直,一把甩開頭髮,讓髮絲在風中暢快飛揚,叉腰笑得自信又固執,“未名,我決定了,從今天起,我要努力打動你這個情商低下的笨蛋,讓你爲我傾心,再也離不開我,真正地,喜歡上我。”
“不要懷疑哦,我是認真的。”
我是認真的……
他聽到了,面對連姨的質問和勸解她也是這麼說的。心間一動,他鋪開紙,蘸墨走筆。
“師父,我好像喜歡上……”
可是真的可以嗎?連姨的顧慮別人可以無所謂,可是他不行,因爲他比誰都更明白,那是真的,是實情。
頓筆,墨跡滲透紙張,映在幽深的眼底。是罕見的茫然和躊躇。
“說實話,我這個半路出身的哥哥沒資格過問蒼蒼的事,不只是我。這世上誰都不能干預她,可作爲親人畢竟希望她能好,你各方面都是妹夫的上好人選,可是,我竟然放心不下。”
墨珩的話還在迴響。放心不下啊,捫心自問,這樣過去殘缺未來又不能確定的自己,耗上那麼好的一個女孩,能安心嗎?
有些東西他懵懵懂懂,可不代表他傻。事實上他的思路很清晰,知道什麼是該,什麼是不該。
投筆。伸手將紙揉作一團,捏成粉末,遠遠地灑出窗口,這才鬆出一口氣,這樣。是最好。
然而就是在這個放鬆的時刻,一聲尖叫響徹府邸上空。
……
新一年的夏天又悄然而至了,自從知道這條巷子裡住進的是鼎鼎有名的慕蓉氏後裔蒼蒼姑娘,有膽小怕事的就連夜搬家,有不怕死想套近乎的就趕緊趕慢地搬過來,也有那名叫暗哨眼線的,在附近租個小屋,開家小店,裝模作樣過小日子。
在這個傍晚,任何一方都很放鬆,在家院裡吃個小酒乘着涼,謀算着明天要去哪裡串串門或者打聽點有用的東西。大家都準備洗洗睡了,可就在這個時候,一聲驚駭至極的尖叫毫無預兆地想起,彷彿超量的火藥轟然爆炸,把靜謐悠閒的黃昏攪得一點不剩。
在很多人回神之前,他們已經踩着鞋跟披着外衣捏着筷子趕到聲源地。
什麼都沒看到。
慕蓉府的侍衛裡三層外三層地包了場,包圍圈裡府門大敞,有人堵在門前看着什麼,驚駭聲,抽氣聲,啜泣聲,驚叫聲,震驚到極點踉蹌摔倒的聲音,甚至還包括嘔吐聲。
空氣裡彌散着刺激的血腥味,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怪怪的氣味。
這麼大而不尋常的動靜,一定發生了大事。
鄰里鄰居擔憂的、興奮的、純粹湊熱鬧的,一個勁往前擠,不負期望地看到一個僵硬的白底橙邊的纖影。
做過功課的人都知道,那是慕蓉府主人慣穿的顏色和款式。
蒼蒼姑娘在場啊,似乎都被嚇得不知道怎麼動了,果然是了不得的大事!
人們更往前擠,侍衛大吼後退後退,沒人理,直到一道白色的旋風從門口衝出。
“偵察隊出動。”
“加緊府中佈防。”
“即刻疏散圍觀者。”
“清理現場。”
一道道命令,一個頻率,一個音調,卻愣是說出驚心動魄般的緊迫感,衆不相干的觀衆只覺得耳朵裡猛地嗡嗡作響,有那不濟的就像被打了悶棍當場便癱軟下去,場面一片混亂,府上的侍衛們於是抓緊時間做該做的事。
也有人功底比較深的撐住了,從人逢中看到那個白影一把把少女抱到腿上,又跟道風一樣閃了回去。
……
“蒼蒼你別嚇連姨,你快說說話啊。”屋裡連姨這回真急的團團轉,可是牀上的人抱着被子縮成一團,就跟中邪了一樣動也不動目無焦距,什麼話都不說,表情像個鬼。
連姨急得掉淚,又不敢去動她,外間一個哭泣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當時我跟在小姐身邊……是送墨大少,小姐好像心情不好,沒立刻回府,後來看見那個黑衣人……不算矮,很瘦,穿個黑色斗篷,小姐管他叫什麼前輩……可等那人轉過身來,卻跟鬼一樣嘿嘿笑了兩聲,說什麼好久不見,小姐很吃驚,急忙退開,那人伸手來抓……動作?很快吧,奴婢看不清,只覺得那人手上有什麼綠色的東西……奴婢趕緊喊人,守着門的瀋陽第一個趕過來,然後,然後不知道怎麼了,他突然發瘋一樣大叫起來,很痛苦的樣子,接着就、就……”
低低的哭聲,被嚇壞了,是壓抑着的歇斯底里。
“很好,謝謝你。”一個清冷沉靜的聲音說道,“高川將軍,麻煩你好好安置這位姑娘,具體的事我們出去談。”
過了好一會兒,輪椅滾動的聲音響起,一個白色的身影挑起新裝上的門簾來到裡間,連姨頓時跟見到救星一樣,忙迎上去:“未名你快看看蒼蒼,她是不是被嚇傻了?”
這個時候她哪裡還有空去管什麼未名是死過一回的,不合適的,在某些方面要避諱的,所以當他叫她先出去時,她想也沒想就出去了,比接到聖旨還要惶恐聽話。
未名轉動輪椅,故意發出聲響,慢慢來到牀邊,偏頭看牀上裹成一團的人。
她眼中沒有焦距,臉色很難看,但與其說是過度恐懼之後的失魂落魄,不如解釋爲恍然明白了什麼但不知如何反應或面對的無措。
未名略有些放心,輕柔地喚了一聲:“蒼蒼?”
蒼蒼眼珠顫了顫,嘴脣微抖:“我記起來了。”
“記起來什麼?”
“我見過那個人的。”
“誰?那個穿着黑斗篷的人?”
“可是我怎麼招惹他了?”蒼蒼答非所問,整個人的深思都恍惚了般,茫然搖頭,“爲什麼要那麼殘忍,爲什麼……用那種方式殺人?你知道嗎,我看到瀋陽、看到他發瘋嘶吼,把自己都快抓爛了,最後纔像只皮球一樣,爆開,剩下一個血淋淋的腦袋,掉在骨頭渣裡……”
“不要說了!”未名低喝一聲,將蒼蒼從那種狀態中喚醒,然後猶豫着,跳上牀,伸臂將她攬過來,“那個人本身就不可理喻,他殺人不需要理由的,不關你的事。”
“不是的,他是爲了給我看,爲了恐嚇我。”蒼蒼用力攥緊未名的衣襟,“當日在鳳凰臺下他就盯上我了,是我把他給忘了,怎麼會忘了呢?那麼危險的一個人……他說爲了防止我再忘記,特意讓我見識他的本領,所以瀋陽纔會……”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到底是什麼毒,爲什麼可以把人炸開?”
都是她的錯,明明鳳凰臺下那個陰毒怪異的老魔頭就恐嚇她說要將她活捉了煉藥,當時她還大言不慚地回答枕戈以待。什麼枕戈以待?她一脫險就將對方忘得一乾二淨,什麼準備都沒做,甚至還給他尋到藉口殘忍地殺害一人。
瀋陽,本不該死的呀。閉上眼都是那個年輕人垂死掙扎的情狀,就在她的面前,每一個表情都被放到最大,爆出來的眼珠死死瞪過來……
她咬緊嘴脣,把頭埋進手臂,整個人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顫,直到一陣眩暈衝進腦海……
未名收回放在抵在蒼蒼耳後的手指,把軟化下來的身體更深地摟進懷裡,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但是一股巨大的瘋狂的後怕攫住了他。
不敢想象,剛纔如果目標直接是她,現在他看到的是不是就是一顆血淋淋的頭顱和一堆碎骨肉。
只要這麼一想,心臟就像被重重錘擊,完全呼吸不過來。
深深嗅她頸間的氣息,溫熱的,活的氣息,她還在,太好了太好了。
退開些許將她咬在牙齒下的脣瓣解救出來,拇指拂過深深的血印,然後是漂亮纖巧此時卻疲憊暗淡的睡顏,眸色陡然一寒。
“青稞!”
“是,師兄。”外邊有人應道。
“查明白了嗎?”
“根據受害者殘骸裡提取得到的毒素,那種手法,出自毒煞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