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連山當衆高聲宣讀奏疏,其音調悠揚頓挫,很是帶感,且內容也頗具感染力。但在趙昺看來確是空洞無物,目光短淺,而讓他唯一佩服就是這小子還有些膽量。現在的他已經非是當初剛剛登上帝位,那個畏畏縮縮的小胖子。
久居高位,趙昺已經不由自主的養成了上位者的威嚴,且他多年領兵征戰,手刃敵將,身上也凝聚了鐵血氣息。因而已然形成了不怒自威的氣質,別說普通百姓,就是一般的官員見了他,也會戰戰兢兢。可這小子卻毫無懼色,小嘴巴巴的一點兒也不打磕巴。
所以趙昺覺得眼前這小子不是傻,就是賊大膽。不過傻的可能性極小,能進太學甲齋的皆是各府學舉薦的優秀士子,若是混進來個傻子,笑話就大了。不過在他看來其還是個傻大膽,根本沒有一個準官員應當具備的政治頭腦,缺乏洞悉局勢的眼力和沉穩的性格。
再聽凝聚了衆太學生們無數心血的奏疏,趙昺也只是搖頭苦笑,儘管文章辭藻華麗,引經據典,堪稱範文,但內容依然沒有跳出‘清談’的範疇。在他看來清談涵蓋的意思比較廣,在漫漫的歷史長長河中,也因時因地而常有變化。
但是有兩個特徵是不變的,一是清談對應於俗談,它談的一定是高尚話題;二是清談的人,必須是文化人。如我們平時愛討論的哪裡開了個新館子啦,王老五又泡了哪個馬子啦,這種庸俗的東西是要排除在清談之外的。再如工農兵關心的都是四時農桑啦,國土防禦啦,這些也都是俗務,不能參與清談的。
清談在早期應該算是學者們進行學說交流的工具,因爲中國古代學術沒有自然科學,也不講實驗,那麼學術的增進主要是靠談來交流,大學者們的很多學術思想就是在談的過程中被記錄下來的,談論的內容主要還是學術問題。
這種情況到兩晉時期發生了變化。因爲那時候門閥壟斷了進身之階,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第一不不需要看工作成績,第二那時候不用考科舉。只要是士家大族子弟,天生就有了當大官的本錢。如此也自然沒有必要關心實際的東西,再加上門閥子弟天生就有高人一等的優越感,所以更不願意談論世俗的話題。
有關國計民生,自然物理,軍事政治等等一概視爲降低身份的東西。反正是誰要是能侃,又能把人侃暈,誰就被視爲水平高。知識分子愛琢磨,一旦脫離實際,琢磨什麼呢?拿什麼一比高低呢?不可避免地要往玄虛的方向發展。
爲什麼選玄學呢?因爲一部分人談政治怕掉腦袋,而神仙鬼怪不犯忌諱;另一撥人則覺得參透玄虛可能成仙。結果大家都談玄學,當權者也參與其中,神仙沒修成,卻爲佛教東漸打開了大門。因而當時在朝也談,在野也談,誰也不管正經事。甚至有州縣官一到任就關起門來喝酒清談,在任數年都不知道本地人口多少,賦稅幾何的。
知識分子和官員皆好玄學,放在現代這些人就是不務正業,可在當時卻被視爲“清高脫俗”,把玄學作爲一門獨立的學問,清談是一種高雅的行爲方式。於是人人以此爲榮,大家是爭相仿效的,此也就是後人所說“清談誤國”的由來。
清談還有一位形影不離的兄弟——清議。南北朝時期外族對中原的掃蕩和軍閥混戰,摧毀了門閥士族的社會基礎,隋唐始創科舉,又打破了士家大族對人事的壟斷。寒門出身的知識份子可以參政,官員定期要考覈,清談也只好壽終正寢,取而代之的是清議。
與清談不同,清議在於論政,針對當時的政治和人物。古代知識分子的命運,總是與政治息息相關,所以談着談着,自然就免不了瞻否時事,品評人物。尤其是在漢末,閹宦當道,官場成了買賣場,在野文士無由仕進,又痛恨政局腐敗,所以就“匹夫激揚,處士橫議”。
由是可知,清議一開始是在野人士的專利。因爲既關心又插不上手,所以就只有“議”。清議當然也不是誰都能議,這些“議員“都是所謂的清流,也就是純正的文化人。富商大賈再有錢也是沒有資格議的,後來甚至不靠科舉而登入仕途,或在戰場上一刀一槍爬上來的武官,都算不得清流。
“文人風尚,歷來影響仕宦階層”,它的背後是整個封建官僚的土壤——士大夫階層。如果晉代時還有不同的學派和學說,那麼自唐宋以後士人們的道德觀和價值觀已經高度統一。他們的清議,往往衆口同聲,其利斷金。
清議比起清談它所本的是入世哲學,漸漸清議已然是一種政治輿論。且由於清流士風使然,他們不畏權貴,倡導廉潔正義,揭露貪官污吏。清流也就成了不可忽視的力量,在以名節爲重的當時社會,文士階層出身的官僚不論在朝在野,都爲其所左右。
當然造成這種局面與統治者也脫不了干係,入宋後太祖實施右文政策,同時也爲了控制官僚,對言官、御史頗爲倚重,甚至定下了‘不得殺上書言事者’的家法。從而讓清流們變得有恃無恐,於是清議也成了影響國策的主要渠道,成爲不可忽視的力量。
但是趙昺十分清楚,清議比之清談進了一大步,而一旦有人發現其價值,就會將清議視作政治工具。而工具必然是受到人爲操縱的,那麼其中還有多少積極意義在其中就很說了。統治者也發現其中的弊端,可卡住他們的官路,在野的人反而嗓門更大,就連皇帝也奈何他們不得。
象明朝的萬曆帝,碰上那些敢於以‘擡棺死諫’的極端形式上諫的也只能退避三舍。他在婚姻家庭問題遭到士大夫們的堅決抵制,竟毫無辦法。只好耍賴躲起來,幾十年不理朝政,頗像“竹林七賢”出世的作風,只是這次雙方的角色卻完全顛倒了過來。
奏疏很長,與趙昺此前看過的抄本大體相似,只是在次序和着重點重新進行了調整、編排,內容也依然保留了前輩文人士子清議之魂——清。他們很自覺的和農工商割裂開來,他們對經濟,國防,民生之類的實際話題,仍然用於探討,而不屑於實踐的;對待政事和人物,還是從道德角度出發……
“啓奏陛下,奏疏學生已經誦讀完畢,請陛下衷心納諫,祛濁澄清,清除積弊!”差不多有兩刻鐘,楊連山才宣讀完畢,然後將奏疏躬身呈上。
“汝等所言,朕多有不解,還要向諸位請教一二!”趙昺接過轉呈的奏疏,有小黃門搬來一張書案,擺上了筆墨紙硯,他在案上展開,裝模作樣的看了幾眼,笑着道。
“學生等不敢!”衆太學生躬身還禮,但對小皇帝下問的姿態感觀大好。
“汝等勸諫朕要實施仁政,朕便想問何爲仁政?”趙昺略一沉吟問道。
“孟子曰:“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也就是說施仁政要以民爲本!”張瑞豐搶先回答道。
“以民爲本又當何解?”趙昺再問道。
“君愛民,施政者不與民爭利,使百姓安樂!”李耘答道,心中卻是疑惑,小皇帝爲何要問如此簡單的問題。
“朕再問,何爲安樂?”
“當然是無外患侵擾,政治清明無內憂,百姓豐衣足食,老有所養,幼有所教!”鄭友梅終於搶到了一次先手,頗爲得意地道。
“我朝可有外患?”
“中原未復,故都仍陷敵手,韃子虎視江南;西南滇地動盪,威脅湖廣;川蜀之地大半尚在敵手,依然可沿江南下,威脅我朝腹地;東南沿海,高麗盜橫行,侵擾州縣,劫掠商船。當然是外患深重,危機四伏!”楊連山回答道。
“我朝可有內憂?”
“當下朝中奸佞當道,結黨營私,崇武廢文,士人報國無門,百姓苦於征伐,自然是內憂深重!”楊連山再答道。
“如此朕就糊塗了!”趙昺疑惑地道,“既然汝等皆認同我朝外患深重,爲何要在朕發動北伐,驅逐蒙元之際,連番上疏要朕休兵還朝,又言朕窮兵黷武,重用武人?”
“爾等又以爲內憂不斷,可自朕北還江南以來,兩次遭到刺殺,卻皆是江南士人所爲。現下汝等又多次聯名上疏,干擾國策,擾亂朝政,又意欲何爲?以爲國家尚不夠亂嗎!”
“朕再問爾等,你們聲稱爲萬民請命,勸朕當以民爲本,可你們的奏疏中可有一項提及如何改善民生之策?反之,確皆是爲自己叫屈,鳴不平,以爲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煩請諸君爲朕解釋一二!”
趙昺的連連發問,讓一衆太學生有些懵了,小皇帝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本該是他解釋、勸慰自己,然後滿足他們的條件,這怎麼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