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外的西林橋南北坐落着幾處園林,其中的水竹院落則是觀湖的絕佳之地,如今寒冬一過,蘇堤猶如一位姍姍來遲的報春使者,楊柳夾岸,豔桃灼灼,更有湖波如鏡,映照倩影,無限柔情。最動人心的,莫過於晨曦初露之時,輕風徐徐吹來,柳絲舒捲飄忽,讓人倍感愜意。
這水竹院落乃是理宗朝權相賈似道的私有園林之一,其死後幾經轉手,又經蒙元早已不知落入誰手了。此刻觀湖亭中一位已過中年的文士遙望碧波盪漾的湖水和逐流的遊船,但似乎如此美景卻讓無法勾起其興致,臉上始終掛着難掩憂鬱之色。
“相公,今日興致不錯啊!”這時又有兩人連襟前來,其中一人向其施禮道。
“志德、國佐來了,這邊坐!”陳宜中似乎鬆了口氣,請二人在亭中坐下道。
“相公,近日事情頗多,未來探望請勿怪。”姚良臣坐下拱拱手道。
“志德哪裡話,還是謹慎些好,那小皇帝鬼的很,發現咱們有來往會心生戒心的!”陳宜中擺手道。
“其在蕪湖一住月餘不歸,想是病的不輕,怕是保命不及,怎麼會顧及到京中之事。”魏天中不在意地道。
“國佐萬勿掉以輕心,近日吾總覺心神不安,其好像已經有所警覺,還是要謹慎些。”陳宜中沉下臉言道。
“嗯,相公說的不錯,吾也覺得似有人在監視我們,這些日子府宅周圍多了許多生人。”姚良臣也說道。
“你們多心了,如今城中各地官員頻頻入京,四處看看也不爲過,咱們如何都認得。”魏天中不以爲意地道,“如今陸秀夫前往福州,張世傑前往江陰,朝中只剩下文天祥主持朝政,每日公務都讓其忙得不可開交,哪裡有功夫顧及到我們。”
“非也,吾總有種感覺,小皇帝生病是假,甚至他就在京中,否則咱們的行動會處處受制!”陳宜中搖搖頭道,“先時我們趁其西征不在京中,太后遠在瓊州之時,尋到益陽郡王。剛剛想將其扶植起來,那些小報就開始羣而攻之,將我們弄得灰頭土臉的不說,益陽郡王的名聲盡毀,白費了番苦心。”
“唉,那益陽郡王也是個扶不上牆的,平日也不知檢點,被那些小報抓住了把柄,窮追不捨,成了京中的笑料,他也是活該。且現在還不知收斂,每日胡吃海喝不說,還貪婪無度,月費萬貫還不夠其花銷,昨日又遣人向我們要錢。”姚良臣嘆口氣道。
“相公,既然此人已無大用,不若就將其棄之,免得牽連到咱們!”魏天中也言道。
“難道還要找一個像小皇帝一樣的?其能否受咱們擺佈,吃喝貪婪也算不得什麼事情,聽話就好,以後嚴加約束,若是不聽便減其供給。但還是要設法爲其正名,說不定還會有用。”陳宜中嘆口氣言道。
“相公說的是!可我們剛欲用和戰之事挑起新的爭執,引發朝廷動盪,並削弱人們對益陽郡王的注意。誰知道蒙元突然增兵泰興,形勢再度翻轉,小報們又紛紛發表韃子在江南作惡的舊事,挑起了兩國仇恨,讓我們功虧一簣。可那不爭氣的益陽郡王聽說韃子要來,竟然捲款要跑,若非看的緊只怕已經得逞了,比之小皇帝真是差遠了,想當年其五歲就敢親自上陣了……”魏天中苦笑着道。
“咳咳……”姚良臣乾咳了兩聲,打斷了魏天中的牢騷道,“而我們找的那幾個人文筆雖然不錯,卻缺乏經驗,寫的平淡無奇,全是套話,根本不是那些小報的對手,也沒人願意看。若非重金誘惑,那些小報都不肯刊登!”
“吾看那《臨安資訊》風頭最盛,無論是文筆,還是銷量都蓋過其它小報,爲何不用他們,只要能辦成事情多出些錢又何妨!”陳宜中略帶責備地道。
“相公,非是我們捨不得錢,你可知《臨安資訊》是誰所辦的?”姚良臣和魏天中對視一眼後苦笑道。
“是誰?難不成還是朝中的人!”陳宜中有些納悶地道。
“那是小皇帝的產業,負責的就是翰林院的那些人,那裡人才濟濟,他人豈是對手?”姚良臣有些無奈地搖搖頭道。
“可是與那《瓊州資訊》同出一脈?”陳宜中聽了問道。
“正是,相公也知道!”姚良臣點點頭道。
“嗯,這《瓊州資訊》有來往行商帶到占城,在那裡避難的我朝遺民往往會不惜重金回買,以求獲知行朝消息!”陳宜中點點頭道,“其有了它便如同多了無數張嘴,可以將白的說成黑的,想要搞垮誰根本不用動手,罵也將人氣死了!”
“就是、就是,我們好不容易纔搬過輿論,可又被韃子給攪了,他們再晚來幾日便不會是此結局!”魏天中痛心疾首地道,“如今韃子陳兵泰興,與臨安近在咫尺,如今被其一宣傳不僅百姓投軍者甚爲積極,國子監的學生上書要投筆從戎,連帶進京備考的士子們也紛紛應募從軍,簡直亂了體統。”
“唉,是吾低估了小皇帝,能這麼快的反應,也正說明其根本沒有病,甚至就躲在京中!”陳宜中輕嘆口氣道,他自詡老辣卻再次敗在個孩子手裡,心中還是極爲不痛快的。
“不大可能吧,中書省送往蕪湖的公文要按慣例都是每日一發,而當前卻是五日一發,說明小皇帝已經無力打理政務,只能處理些急務。而吾也試探過,迴文之上只有花押,批註卻非其手筆,應是假手他人,應該不會假。另外若有戰事發生,其每每都會親臨陣前,而我們安排的探子並未發現御舟移動,而是仍泊在蕪湖內港碼頭上,當下只有張世傑前往指揮衆軍。”姚良臣搖搖頭道。
“噝……他不會識破了我們的計劃吧?”陳宜中卻仍不大相信,沒有放棄自己的懷疑道。
“什麼計劃?”魏天中急問道。
“事到如今,告訴你們也無妨了。”陳宜中自知失言,喝了口水又沉默了片刻道,“吾去歲離開占城,因爲與小皇帝有隙便沒有歸朝,而是返回家鄉……”
別看陳宜中現在說的輕鬆,其實卻是有苦難言。當年他以探路爲名率軍出走占城,開始想的不錯,占城一直是大宋的屬國,時常遣使進貢,兩國關係密切,可那已經是過去時。對於他們的到來,人家並不歡迎,想想你帶着數百艘占城,上萬的兵丁前來分明是來討伐的,於是向將他們繳了械才允許上岸,分別看管,實際上已經被控制起來。
到了這個份兒上,陳宜中也意識到別說借兵了,自己連佔城國王的面都見不到。而他隨後聽聞景炎帝病死,衆臣擁護衛王爲帝,隨後在崖山戰勝張弘範,行朝遷往瓊州落腳。但他明白衛王不是景炎帝那麼好糊弄的,且自己與他不和,又多次發生衝突,加上出走不歸,回去也沒有好果子吃,於是便滯留在占城。
若是沒有蒙元攻打占城,陳宜中也許就在此安家了,戰爭爆發後打亂了一切,他和隨行的人員全部被編入軍中,連他自己也不得不披甲上陣,結果仍然大敗。而蒙古人也聽說大宋的宰相在此,要求占城方面交人,讓他惶恐不安,後來雖然蒙古軍退了,他也不敢再留,輾轉東南各國。
顛沛的生活讓陳宜中愈發想家,而當年帶來的財物也將消耗殆盡,便又潛回家鄉,並與昔日的同僚留夢炎取得了聯繫,希望得到庇護。可沒多久宋軍開始北伐,迅速佔領了整個江南,且開始大肆搜捕昔日的叛臣和助敵者,下場又極爲悲慘。他也意識到只要小皇帝當政,自己就隨時可能被抓住,而要想活下去要麼重新出走海外,要麼就要自己重新掌權。
家裡是待不住了,陳宜中於是開始聯絡與自己處境相似的昔日舊官,並在行朝遷往臨安後隨之入京,聯繫上當年的親信,在他一番蠱惑下,本就對小皇帝心存不滿的人便與他結成集團,策劃如何將小皇帝換掉,扶植一個聽話的新君,那麼自己不但能躲過這場災難,還可以重新掌握權力。
隨着姚良臣和魏天中兩人的加入,實力得到了加強,而苦難的是居然沒有武人支持他們的‘大計’,陳宜中知道沒有武力的支持是難以將小皇帝趕下寶座的,他不得不設法藉助外部的力量達成目的。而當下能唯一對小皇帝構成威脅的卻只有蒙元,恰在這時留夢炎送來書信,稱蒙元南必太后有意議和,希望他能從中斡旋。
陳宜中見了大喜,他清楚南宋百姓不願意北伐的心理,而江南剛剛收復,正是民心死定的時候,他覺得民心可用。而此刻蒙元汗位未定,仍處在爭奪之下,真金無暇南顧;南必皇后坐鎮大都聽政,面對宋軍勢如破竹的攻擊居然失策,以致丟掉了江南。
蒙元朝廷實施的是“貧極江南,富誇塞北”,江北地區基本都變成了蒙古人的牧場,農業遭到極大的破壞,以致無法實行自給,錢糧全仗南方供應。如今只一年江南財賦未能送到,他們財政就極爲吃緊,塞外失去了朝廷的補貼,軍糧都成問題。
其實根據蒙古人的傳統一直將漢地作爲掠奪的對象,對於得失並不在意,想要的只是財富。於是便有人在旁攛掇以其出兵重奪江南,不如讓宋仿高麗例,讓他們成爲自己的屬國,歲歲納貢,豈不是一舉兩得。於是就遣原宋廷丞相留夢炎牽線搭橋,便找到了陳宜中,兩人一拍即合,他也便想借機挑起朝政,自己重歸朝廷。
陳宜中本打算讓蒙軍出兵泰興做出攻擊江南的姿態,以此來配合他的宣傳,從而順理成章的達成議和。沒想到弄巧成拙,反而讓小皇帝藉機反擊,將自己的計劃完全打亂,但他當下不能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便推到了蒙元身上,只說是留夢炎未忘故朝,想促成和議以保住江南半壁江山……
“好,有了留相的配合,大事可成!”姚良臣聽罷擊掌叫好道。
“不過以小皇帝的性格恐怕和議難成。”魏天中卻並不樂觀地道。
“未必,如今小皇帝不過是而已,軍國大事還需太后首肯,只要我們說服了太后,不愁大事不成!”姚良臣擺手道。
“嗯,志德說的有理。”陳宜中道,“當下我們應儘快上一份萬民書給太后,說明厲害,然後再讓太后指任議和使,不怕小皇帝敢違抗懿旨!”
“太后已經多年不理政事,皆是小皇帝說了算,若是太后不從,我們又能奈何?”魏天中言道。
“當日是吾擁戴他們母子稱制,自然也有辦法將他們廢掉,不要忘了他們已將謝太后和德祐帝廢掉,除了宗籍,自然已失去正統。”陳宜中撇撇嘴角輕蔑地道,好像自己廢掉個皇帝不過是手拿把攥的事情。
“嗯,相公說的是,當年若無相公擁戴,其不過是個嬪妃如何能當上太后!”姚良臣言道,“那楊太后向來不喜參與政事,也沒有主意,昔日皆是遵從相公的意見,只要除掉小皇帝,其便沒有了依靠,何愁大事不成!”
“對,吾這就找人聯名上書,共薦相公爲平章軍國重事,主持和議!”魏天中言道。
“吾何德何能擔此重任,此事且緩行,待先商議如何能達成和議纔是。另外投奔我們的人愈來愈多,消耗甚多,還要煩勞二位設法籌措一些!”陳宜中言道,他並非不想重歸朝廷,而是覺的現在還不是時候,自己還是晚一些露面,以免打草驚蛇。
“這……”
“十分爲難嗎?你們一個戶部尚書,一個工部尚書,每日動用的銀錢皆是以萬計,還籌措不到區區十幾萬貫嗎?”見兩人面露難色,陳宜中不悅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