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育嬰堂回來的路上,楊雁回便對俞謹白笑道:“我以前只覺得張老先生是個十分可親的老爺子。今日才知道,他還有個怪性子。”
俞謹白問道:“什麼怪性子?”
楊雁回笑意更濃,打趣道:“這個怪性子叫做——專跟俞謹白過不去。”
俞謹白無奈苦笑,道:“他就是這個樣子。我從小到大,在他手底下沒少吃苦。”他好不容易衣錦還鄉一次吧,老爺子第一天就罰他跪了三個時辰。從下午跪到晚上。真是太狠了!一點沒有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多年分別,乍然相逢時該有的歡喜。
楊雁回奇道:“可我瞧着,老先生又是真心疼你的。你不在那幾年,我去過育嬰堂幾次,每回去了,總能聽見他在和永福叔唸叨你。他其實很掛念你的。我瞧他平日裡對孩子們也還好,分明是個非常慈祥的老人家。怎地見了你,總是擺一張臭臉?”
俞謹白嘆息道:“說來話長。想當年,我也是很得他老人家疼愛的。那已經不是疼愛了,是偏心。張老先生平時對孩子們慈眉善目,溫聲細語,可是孩子一多,到底不好管教,是以,他若真發了火,要教訓哪個犯了錯的孩子,一定不會含糊。所以,孩子們多是對他又敬又怕。只有我是個例外。無論我怎麼踢天弄井胡作非爲,張老先生都捨不得下狠心管一管。弄得其他小孩子都快一起擠兌我了。”
楊雁回更是驚奇:“那現在怎麼他老人家的態度轉變了這麼多?”
俞謹白道:“後來,有個遊歷四方的奇人來到了白龍鎮,那位奇人你見過的,就是我師父。師父見到我之後,非說我是個練武的奇才,要收我爲徒。只是那時候,我師父不願讓人知道他在白龍鎮,所以每天都是選個無人的地方,偷偷教我練功。我每天都撒謊騙張老先生說我出去砍柴,其實都是跟着我師父在練功,我每天揹回去的柴,都是我師父買好了交給我,讓我直接揹回去的。”
楊雁回聽到這裡,不禁問道:“可白龍鎮能有多大?早晚會給人發現吧?”
俞謹白道:“是給人發現了。不過是我師父自己去找張老先生說的。那時候,我已經跟他偷偷學了一個月功夫了。我師父說,他最初只是臨時起意,後來教了我一個月功夫,發現我的天分比他最初認爲的還要高。他不想耽誤我,覺得應該光明正大的教我,讓我心無旁騖的好好練功,所以就去找張老先生了。”
實情是,他那時候還小,師父最多能看出來他是個練武的料子,什麼奇才不奇才的,纔看不出來。師父也不是遊歷到這裡的,是受人之託,專門來找他的。不過的確是教了他一個月功夫後,才覺得他是個可造之材,這纔去找張老先生攤牌。只是最初的時候,師父對他和張老先生都撒了謊,說他是遊歷到此,偶遇俞謹白,才收他爲徒的。
張老先生知道了這件事,起初因爲摸不準師父是什麼人,死活不肯答應,並且因爲俞謹白長達一個月,天天撒謊騙他,很是生氣。那時候,俞謹白才第一次被張老先生教訓,老頭兒直接從花瓶裡抽了根雞毛撣子出來,打得他三天不能下牀。
非常刻骨銘心的教訓,俞謹白這輩子都忘不了。
以至於他後來仍然跟張老先生撒謊無數,但每次心裡都要先顫一下。都是因爲幼年捱得那場好打!
不過,俞謹白覺得,暫時還不需要跟楊雁回說太多,有些事,該瞞着老婆還是要瞞的。至於被發現以後的後果麼……他覺得暫時可以先不去想。等他將他想辦的事情辦完了再說。
楊雁回哪裡知道這麼多,聽得興致勃勃的,問道:“那後來呢?張老先生同意了嗎?”
俞謹白道:“一開始肯定是不同意,因爲張老先生根本不知道我師父是什麼人,當然不會放心將我交給師父了。所以我只能依舊尋了機會,偷偷溜出去找我師父。張老先生後來發現管不了我,也怕真的耽誤了我,只得讓我正大光明的拜師學藝。我師父那時候,不願與白龍鎮上的人有過多交集,每天都是讓我去我以前砍柴的地方,尋個偏僻的所在,教我練功。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張老先生才真正對我嚴加管教的。他怕我學壞了,又怕我學了功夫便恃強凌弱,或者不知天高地厚,胡亂得罪人,再被功夫更好的人給收拾了。漸漸的,老先生對我的態度,就這麼越來越彆扭,越來越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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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就成了,老頭兒對哪個孩子都好,獨獨看他不順眼。只是他若真有個閃失,哪怕就是擦破點皮,老人家還是很擔心的——當然如果是老先生自己要揍他,那就另說。
他還是知道好歹的,知道老頭兒只是對他表面嚴厲,其實還是從心底疼他。他不聲不響一走幾年,估計老先生對他的牽腸掛肚比楊雁回還甚。畢竟那時候,他和雁回認識的不算久,但張老先生卻是從他三歲那年,將他養到十六歲的。除了中間有一年多,他跟着師父在外遊歷,大多數時候,他都活在老先生眼皮子底下。
楊雁回不由得一聲嘆息:“哎,張老先生爲了你,真是操碎了心。”
俞謹白摸摸鼻子,覺得這個話還是有那麼一丁點道理的,所以,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反駁。
楊雁回又道:“你說你怎麼那麼狠心?明知道你一走,便要有人牽腸掛肚,怎麼還忍心三年都不捎句話回來?”
俞謹白聞言,不禁笑道:“你是在爲自己不平,還是在爲張老先生不平?”
楊雁回道:“當然是張老先生。”
俞謹白道:“他已經罰我跪了三個時辰了,我現在想想,都覺得一雙腿還在難受。”
楊雁回白他一眼,道:“你腿再難受,三個時辰也過去了。別人那心裡可是如煎似熬等了你三年。”
俞謹白忙摟了嬌妻在懷裡,連聲保證道:“都說了,再也不會有下次了,你別再氣了。”怎麼能這樣呢?才嫁給他第二天,就開始一再的翻舊賬。
楊雁回道:“我是在替張老先生不平而已。”
俞謹白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沒有如煎似熬的等我三年。”
楊雁回聽出他話裡的戲謔之意,便憤憤不平道:“本來就沒有!我這三年不知道過得多精彩。我又寫話本,又開浴堂。我……”看俞謹白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楊雁回又加了一句,“我還跟別的男人訂了親!”
俞謹白倒是沒上她的當,沒順着她說什麼定親不定親的事給自己找不痛快。畢竟現在美人在懷的是他啊。這麼想着,俞謹白忽也笑道:“我還知道你不止寫話本,你還讀了很多話本。今早你還沒醒時,我櫃子裡的包袱裡,看到抄本《金、瓶、梅、詞、話》!”
楊雁回不由紅了臉,新婚就被丈夫逮住婚前讀這種書,怪羞人的。但很快,她的羞澀就被驚怒代替:“你怎麼亂翻我包袱?”
俞謹白嘆口氣,道:“也不是存心的,只是想看看你還有沒有藏起來沒見人的更好的胭脂水粉陪送過來。你還在迷迷糊糊睡着,想讓你多睡會兒,便沒問你。”他那時候需要這些東西遮臉呀。誰知道她的粉擦臉上,跟鬼也沒兩樣。楊雁回說是他擦得太多,還要怪在粉身上。
楊雁回聽了俞謹白的話,剛不那麼氣了,忽聽俞謹白誇道:“我隨手翻了翻,這《金、瓶、梅、詞、話》真是一本奇書。果然是名不虛傳。”
楊雁回點頭不迭,覺得俞謹白真是太有眼光了,英雄所見略同啊!
只聽俞謹白緊接着又道:“雁回,不如咱們今晚,就按書裡寫的那些試試?”
楊雁回頓時覺得自己太高看這小子了,立刻推開他攬着她的胳膊,道:“我決定了,咱們近期還是分房睡比較好。”
俞謹白:“……”老婆對他這麼沒興趣,真是愁死他了。
……
待夫妻兩個回到大宅——如今應該叫俞府了,楊雁回已是經過連番兩次“見公婆”,只覺得身心俱疲。幸好沒有貨真價實的公婆需要她見。她便又要回房歇着去,臨進臥房門前,還對秋吟道:“我去鎮南侯府溜達了一圈,覺得那家的小姐都還好相處,想來底下的丫頭有樣學樣,也不會長個勢利眼。下回再去,便可放心帶上你了。”
秋吟感動極了,忙道:“奶奶真是太好了,連這種事都想着我,怕我去了達官貴人的府裡白受氣。我這就幫奶奶鋪牀去,奶奶好好歇着。”
她一句話裡好幾個“奶奶”,楊雁回着實有些吃不消。唉,她怎麼就從姑娘變成奶奶了呀?
俞謹白卻覺得有些不妙。他以往若是很晚才起,過了午睡時間還要睡,宋嬤嬤定要訓斥他的。雖然他的作息很規律,偶爾纔會如此,但仍是逃不掉宋嬤嬤一頓好罵。
雁回還是新媳婦,宋嬤嬤當然更不會放在眼裡。若宋嬤嬤對雁回也是如此……
他覺得蕭桐給他找的這個嬤嬤,一定會成爲他的攪家精。
俞謹白正想着怎麼堵住宋嬤嬤的嘴,讓她不要多管主母時,宋嬤嬤果然往他們兩口子的臥房這邊走了來,面上果然帶着一臉的不滿。
還不待俞謹白走過去攔她,就聽宋嬤嬤道:“怎地奶奶累成這樣?我瞧着纔出去一圈,人便憔悴了好些。出門在外,爺好歹看顧些奶奶。人家年紀小小,又生得這麼嬌滴滴的。”
俞謹白:“……”怎麼從來不見你老人家這麼心疼我呢?
宋嬤嬤又道:“明天新娘子三日回門,爺也該想想,該帶去些什麼禮物,我也好先幫爺備着。”
俞謹白道:“多虧嬤嬤提醒了,我得好好想想。”他頓時覺得自己剛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宋嬤嬤還是一心一意爲他好的,嗯!
宋嬤嬤最後才關心了一下俞謹白,道:“怎麼出去一趟,弄了一臉傷?”
俞謹白嘿嘿笑道:“路上被一隻小野貓抓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