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雁回很快迎來了她兩輩子以來,過得最難以言說的中秋佳節。
這天,楊鶴拿着個彩塑泥玩偶進了妹妹的房間,並笑話她道:“這麼大的人了,中秋還玩兔兒爺?羞不羞?”
楊雁回正在聚精會神讀一卷書,壓根沒聽到哥哥的話。
楊鶴上前探頭一瞧,立刻丟開了手裡的兔兒爺,抽出了妹妹手裡的書,小心摩挲着,眼裡直放光:“是下冊?你從哪弄來的?”
楊雁回這纔將思緒從書裡抽出來。
她本來正津津有味讀小說,身心全沉浸在故事裡,如今驟然被打斷,頓起幾分火氣:“你做什麼打攪別人讀書?”
不愛讀書的人,是絕難體會到這種不快的。
楊鶴忙賠笑道:“好妹妹,你如今既得了下冊,想必上冊讀完了吧?快拿上冊出來給我看看。”
楊雁回卻惱道:“偏不給你看!大哥說了,不許再讓他瞧見你屋裡有話本。”
楊鶴笑嘻嘻道:“我不在我屋裡看,我躲去竈間還不行麼?”今兒個過中秋,於媽媽何媽媽都告了假,不來上工。竈間沒人。
“娘要親自下廚做好吃的。小心給娘看到了,拿燒火棍抽你!”
閔氏當然是捨不得拿燒火棍抽兒子的,但肯定會發現幼子對長子的話陽奉陰違。楊鶴摸摸鼻子,決定另覓看書地點。但是在這之前,他得先哄妹妹把書交出來。
他對着小妹連連討好賠笑道:“你先將書給我。看在二哥給了你那麼多書的份上,你也借二哥一本書瞧瞧。反正你都看完了,再說,我又不是不還你。”
楊雁回火氣已經消了,看二哥這般抓耳撓腮的想讀《西遊記》,便也就大大方方將書給了他。
楊鶴歡天喜地接了書來,仍是問道:“你那下冊到底從哪來的?”
楊雁回便道:“季少棠送的。”
楊鶴一驚。
楊雁回忙道:“娘看着的,有長輩在,又是在大街上,也算不得私相授受。”
楊鶴嘆了口氣:“以後別再收他東西了,給小焦知道了多不好!”
楊雁回:“……”她收誰的東西,關焦雲尚什麼事?
楊鶴覺得焦雲尚雖是個粗人,但對妹妹總算還不錯。他如今雖只是個普通鏢師,動不動就要遠離京城。但人家沒打算一輩子做鏢師,人家想的是先走幾年鏢歷練歷練,往後是要開鏢局的。
焦師父的名頭很響,雖是教防身和強身健體的功夫,但若學好了,一樣是高手。他授徒多年,也教出來過幾個在武林中名頭響噹噹的徒兒。
焦雲尚自己功夫就不錯,又頂着他老子的名頭,加上又有許多同門,將來要開鏢局不是什麼難事。
小焦每次走鏢回來,總想着要給雁迴帶東西。可雁回無緣無故就跟他生分了許多。
不過娘好像不太滿意小焦。最初娘以爲,小焦和他們兄妹三人是打小的情分,所以走得近些,直到最近纔算看出端倪來。
若非礙於他們兄弟兩個,又見女兒沒什麼意思,只怕娘早就不給小焦好臉色了。
楊鶴正想着,就聽外頭傳來焦雲尚的聲音:“楊二叔,楊二嬸!”
楊鶴笑對妹妹道:“說曹操曹操就到。”
他正要出去迎客,楊雁回一把拉住他,低聲急道:“哥,你見他時千萬不要亂說話。雖我們幼時交情不錯,但如今年紀漸長,若還跟往日那般不避男女之嫌,要讓人生出誤會來的。他若問起我,你只說我讀書讀累了,已睡下了。”
楊鶴:“……”他很同情小焦。怎地一片癡心錯付在妹妹身上?
楊雁回也不等楊鶴說話,便真的往牀上去了,扯了個薄被蓋上,裝作睡着了。
她耳中只聽得外頭傳來閔氏的聲音:“小焦來了?還帶月餅做什麼,誰家還不打幾籠月餅?”
楊鶴嘆口氣,只得出了楊雁回的房門,往院子裡去了。
就聽焦雲尚道:“楊鶴?怎地不見雁回出來?”似乎很奇怪爲什麼從雁回屋裡出來的人竟然是楊鶴。
楊鶴便道:“我本要尋她說話,瞧她睡下了,就自己出來了。”
“大過節的,又是白天,她睡什麼覺?”
楊鶴只好昧着良心撒謊騙發小。他揚了揚手裡的書,道:“我瞧她睡着了,手裡還握着本書,想是讀書久了,有些乏了,便睡過去了。”
焦雲尚瞧見那本書,臉色登時就不好了。
又是這本討厭的《西遊記》。
他不討厭這故事,他只是單單討厭楊鶴手裡這本書。
閔氏眼見如此,便背過身子,脣角帶笑,十分放心的往竈間去了。女兒很會給人吃閉門羹呀!
她倒是不討厭焦雲尚,這小子是個實誠人,又肯吃苦,和自家幾個孩子也親厚。只是女兒那麼個嬌滴滴的人,又識文斷字的,跟這麼個大字不識一筐的武夫站在一起,委實不般配。
何況雁回那性子,還是要個脾氣溫和的夫婿方好。誰知道焦雲尚能容女兒多久?這日久天長的,倘或他哪一日對女兒的情意淡了,就他那個暴脾氣……閔氏想想便覺可怕。
況且,這小子將來是要開鏢局的。他往後若還跟如今一樣,時常在外走鏢,女兒就要常常獨守空閨了。這可不是什麼好日子。
楊鴻見是焦雲尚來了,倒是很熱絡,忙引了人去他屋裡了。焦雲尚見不到心上人雖然頗爲失落,幸而與好兄弟還有許多話說————比如他上次走鏢正好經過縣城,於是順手又去揍了姓文的一頓云云。
焦雲尚和楊鴻說了許久的話,楊雁回卻一直沒醒。
眼看都要吃中飯了,他不好留下,只能先行回去。閔氏見他要走,便讓楊鶴收拾了一籃子果脯,叫他帶回去給爹孃吃。兩家人關係不錯,閔氏並不想因爲一雙小兒女的情事,便將關係鬧僵。
焦雲尚倒也痛快的拎着籃子走了,只是纔出了楊家的門,臉上的笑容便垮了。他雖然沒什麼鬼心眼,但並不傻。都這時辰了,楊雁回縱然還不醒,也該有人去叫她起來醒醒神吃中飯。可是楊家並沒有一個人去喚楊雁回起來。
焦雲尚也說不出來自己心裡此刻是什麼感受。羞惱?傷心?不甘?
好像都有。
他覺得自己應該尋個機會,跟楊鴻開誠佈公談談。他們楊家到底是怎麼想的?對他做女婿很不滿意麼?他到底哪裡比人差了?還是說,楊家中意的其實是季少棠呢?
焦雲尚悶悶不樂的回了家。
他家的院牆雖不高,但足夠大,能頂楊家三個,但因今兒個是中秋,院裡並無習武的弟子。焦師父給孩子們都放了假。偌大的場地空空蕩蕩,唯有焦師父自己正在打一套太極拳。
焦師孃在屋裡擺好了飯,叫道:“老頭子,都什麼時辰了,別練了,該吃飯了。”
焦師父其實不算老。剛五十歲的年紀,因習武多年,又注重修身養性,比同齡人精神百倍不止,看上不去竟不過三十多歲。
焦師父收了拳,瞄了一眼他的獨子,道:“吃了那丫頭的閉門羹吧?楊家那個丫頭,你別想了。老二媳婦寶貝得緊,挑女婿自然要挑個頂頂好的。”
焦師父和兒子頗有些多年父子成兄弟的意思。雖然他一發威,兒子也嚇得活像老鼠見了貓,但兒子的心事,他樁樁件件都知道。而且他的許多秘密,比如那兩罈子陳釀好酒藏在哪,那幾十兩私房錢藏在哪,妻子不知道,反倒是兒子門兒清。
焦師孃聞聽此言,走過來對他男人道:“把你那大嗓門收收,倘或給村裡哪個混賬聽了去傳閒話,小心楊老二跟你拼命。”
焦師父這才收聲了。
焦師孃說別人有一套,她自己嘴上卻也是個沒把門的,又道:“就算他們要挑頂頂好的怎麼了?咱們雲尚哪不好了?楊家憑什麼相不中?既相不中,就早看好自己閨女,別整日裡讓她跟在哥哥身邊亂跑,動不動來咱家院子裡勾人!”勾走了她兒子的心,又不想認賬了!
焦雲尚不樂意聽了:“娘,你別這麼說雁回,她不是那樣的人!”
焦師孃更不依了:“這時候你就爲了她跟我頂嘴,改明兒你要真把她娶進門,眼裡還不更沒我了?我告訴你,從下月開始,你掙的銀子全都給我交上來,不許再私留。我自會給你零花。省得你大手大腳的買東西去討楊家那小妮子的歡心。”還討不着。
“你也別想了,他娶不來雁回”焦師父道,“雁回是個什麼模樣?你兒子是個什麼模樣?雁回上了好幾年閨學,你兒子肚子裡才幾滴墨水?我瞧那小妮子近來又添了好些大家子做派。那走道、說話,村裡的丫頭哪個比得上?日後她兩個哥哥再考下來功名,就更了不得了。”
焦雲尚被父親大人埋汰的極爲失落。
焦師孃冷笑道:“就她?我看她都讓爹孃寵得無法無天了。什麼樣的話都敢說,什麼樣的事都敢做,半點女兒家的矜持也無。還大家子做派?她們楊家人看不上我兒子,我還看不上她們家女兒呢。”
焦雲尚道:“娘,你往日可不是這麼說的。你總說雁迴心眼好,長得也好看,性子也討喜,誇得什麼似的。”
焦師孃道:“你也說了那是往日。我往日可不知道她竟然是個水性的。”
楊雁回怎麼能這樣呢?這分明是始亂終棄!
想她三十歲上才得了這麼一個兒子,千辛萬苦養到這麼大,她容易嗎?這麼寶貝的一個兒子,一片癡心給人如此作踐。她還不能心疼生氣了?
焦師父皺眉,對妻子道:“行了行了,越說越不像話了!”
焦師孃這才又嘆了口氣,對兒子道:“我說的也不盡是氣話。楊雁回年歲越大,我便越發瞧着她不能娶進門。也不是說她不好,可她不是個安安分分過日子的人。娶妻娶賢,這都是多少輩人傳下來的老話了。娘還是給你另找個溫柔賢惠的媳婦吧。”
焦雲尚脖子一梗:“我只想娶雁回。”
“你……”焦師孃一時竟給兒子氣怔了。半晌方道:“我要聘誰做兒媳婦,還能由得你?明兒我就挑個溫順乖巧的女孩兒聘來做媳婦,也好給你們老焦家傳宗接代。”
焦雲尚立時氣短了:“娘,是兒子說錯話了,你別生氣呀。”萬一他哪天又走長鏢,過了幾個月回來,發現娘已經給他定了親,那可如何是好?
焦師父對妻子道:“行了,別說氣話。雲尚還小,找媳婦的事不急,你慢慢挑。別跟他莊大伯一樣看走了眼,坑孩子一輩子。等過幾年,雲尚另立門戶開了鏢局,多少好姑娘沒有呢?”
焦雲尚本來聽得連連點頭,可是越往後越覺得不對勁,聽到最後他又急了:“爹……”
焦師父打斷他道:“兒啊,你就斷了對楊家那丫頭的念想吧。就你們倆那性子,說笑玩鬧還能在一處。真要過日子,肯定過不到一塊去。”
焦雲尚被爹孃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心裡更煩躁,一點過節的高興勁都沒了。他懶得再聽,便往屋裡去了。心說,天下再沒哪個人,中秋佳節比他過得更痛苦了。
不過,他想錯了。
是夜,一輪圓月才爬上柳梢頭,楊雁回家裡便來了人。
許久不見的大伯和大伯母,帶着一雙兒女上門來了。
楊嶽進了堂屋便對弟弟笑道:“老二,咱們一家人好幾年沒在一起吃過團圓飯了。我尋思着,今年咱們還是在一處過中秋吧。”
楊雁回真想朝楊嶽臉上啐一口。他怎麼能說出來這麼不要臉的話?明明早分了家不在一起過了!
楊鶴也直接拉下臉來。大伯這又是鬧哪一齣?還讓不讓人好好過中秋了?
楊鴻也蹙起了眉頭。大過節的來搗亂,這不像是大伯,倒像仇人。
閔氏本來興高采烈的在擺飯,聞聽此言,不由冷笑連連。
楊鶯雖然不敢不來,但此時早已紅着臉,躲得遠遠的了。她都替爹孃臊得慌。
周氏眼見飯菜已經擺滿了桌子,有魚有蝦有雞鴨,還有好幾只巴掌大的螃蟹,立時眉開眼笑,道:“喲,我們趕得還挺巧。那大家也別客氣了,都是自家人,也別拘禮了,都坐吧!”
楊雁回只覺得倒足了胃口,一點吃飯的心思都沒了。她怎麼會有這麼噁心的親戚?當下便冷着臉道:“哪能現在就坐?還沒行拜月禮呢!大伯母還是先回去,帶着全家人行拜月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