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桐垂首跪在殿內,沉默不語。她頭埋得很低,低到沒人能看清她面上的神色。她心裡有些窩火,這麼沒面子的事兒,她還是頭一次遇到。平白無故給人跪了許久,也不知跪倒什麼時候是個頭兒。
只是這些腹誹,蕭桐都只能藏在心裡,決不能表現在面上。
皇帝覺得將蕭桐的面子下得差不多了,這才道:“蕭卿平身。”
“謝皇上。”蕭桐起身後,面上的不悅之色已消失的乾乾淨淨。
皇帝的氣看起來並沒消去,他並未給蕭桐賜座,蕭桐只能站着。
皇帝的臉色很不好看,眼下一片淡青,眼袋也有些明顯,看來近日裡沒怎麼好好睡覺。這樣的眼睛,在直直望向蕭桐時,眼底的不悅以及壓抑的怒火,仍舊叫蕭桐心內一緊。
面前這個皇帝,未必有她的本事大,卻一定比她的命好。生來便是龍子,登基爲帝后,更是掌握天下人的生殺大權。她必須要小心應付纔好。
皇帝道:“前些日子,太子給我看了幾樣東西。”
蕭桐垂首不語,靜靜等候皇帝接下來的話。
太子送到皇上面前的東西是什麼,她很清楚。不就是申淑妃那些恨不得爛在貴西的見不得人的事麼。只不過,皇帝倒是極有可能在那裡頭看出些別的東西來。
比如說,申淑妃在貴西做的那些事,幫的那些人裡,極有可能也有份參與當年盤剝餘陽百姓的案子。
真實的情況是,皇帝看到那些東西,果然便生出了疑惑。按理說,林勝卿當年連死都不怕,爲什麼卻放過了申淑妃手底下的人呢?
這些陳年舊事,雖然只露出一角端倪,皇帝卻仍舊不肯放過。派人暗中追查之下,他才發現,林勝卿的女兒已經不在貴西,反而千里迢迢裡京城了。楊鴻一案,似乎跟林妙致也有一點關係。因爲楊氏兄弟當初是從貴西帶了林妙致來京的。他們被人一路追殺,以至楊鶴“身故”,楊鴻、林妙致向蕭齊求救這才得以安然回京。
只是這麼大的事,當初霍志賢和楊鴻打官司時,卻誰都沒提。這可就太奇怪了。
皇帝當然不會放過這麼大的疑問了,他唯有繼續查。蕭齊當初遞解上京的幾個江湖匪類,並未悉數問斬,可還有幾個至今仍在死牢裡,沒輪到他們死呢。
這一問,皇帝才知道,原來霍志賢那個案子,竟然有這麼大的疏漏!
皇帝接着道:“我順着那東西查了查,原來林勝卿當年查到的事情很多,只是都沒能寫在奏摺上。”只怕寫上去了,他便救不了餘陽百姓了。他臨死前,懷裡塞着的奏本倒是被呈送上來了。可好好一個典史,竟然吊死在登聞鼓下,若說沒有天大的冤情,別人也不信哪。所以,那個妨礙不到朝中要員的奏本,也就被呈上來了。
皇帝當年深爲震動。爲民請命,不過如此了。若非出了個林勝卿,萬一餘陽百姓被逼造反,只怕更是麻煩。此人於國於民,都是有着大功的。若他不死,這般品行,皇帝必要重用的。因此,林勝卿之死,也是皇帝深恨的一件事。
林勝卿身後唯有一女。不想其母過世,其女不知所終,餘陽官吏卻連一絲風聲也沒放出來過。這樣一個婦人死了,竟然連個爲其請封旌表的也沒有。他們似乎是在刻意讓朝廷遺忘這對母女。反正宅子她們有了,伺候的人也夠了,地畝也得了,夠過活了。此生衣食無憂,也不需要被人記着了。
蕭桐故作震驚道:“竟然還有此事?卻不知那林勝卿,都查了些什麼?”
皇帝看着蕭桐做戲,面上更加不悅,沉聲道:“蕭卿對此也很好奇麼?”
蕭桐乾笑一聲:“十分好奇。”
皇帝道:“我聽說,林勝卿的女兒如今住在俞家,日日與俞楊氏作伴。”
蕭桐笑得更加勉強,道:“確實在俞家見過一個年輕女子,但並未多過問,也不知道是不是聖上所說的林氏。”
皇帝氣得一拍案几,怒道:“大膽蕭桐,你可知道欺君罔上乃是死罪!”
蕭桐嚇得連忙跪了下來:“皇上息怒,微臣知罪。”
皇帝怒道:“霍志賢爲何派人追殺楊氏兄弟和林妙致,朕都已查清楚了。你還有何話可說?”
蕭桐道:“微臣愚鈍,不知皇上此言何意。”
皇帝道:“你好大的膽子,到現在還敢裝傻!”
那些被遞解入京的江湖匪類,當初一口咬死了,根本不知道霍志賢爲什麼要他們殺楊氏兄弟,他們只管拿錢辦事。
直到皇帝派出親信親自去查這件事,言行拷問之下,那些人便說了實話。原來霍志賢當初,是讓他們搶林妙致手裡一個盒子。盒子裡的東西是什麼,他們不是很清楚。只是有一次大老遠,隱隱約約看到是一些賬冊。當時木盒不慎落水,林妙致便拿出來曬。看到他們追來,林妙致和楊氏兄弟便逃了,只留了個禿頭的年輕人對付他們。那禿頭年輕人殺了他們幾個兄弟,便也走了,此舉倒也震懾住了他們好大一會。
後來他們之所以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只管拿錢殺人,都是因爲蕭齊做了手腳,許下那些匪類種種好處和威脅,比如幫其照顧家眷,或者不聽話便叫他們在死牢裡日日受盡折磨之類,逼他們三緘其口,不許說出實話。
蕭齊還沒那麼大能耐,能在京中的死牢裡做手腳,特地關照誰。但是蕭桐能。所以,這件事情,蕭桐一定有份參與。說不好,就是蕭桐指使蕭齊這麼幹的。
那些江湖匪類被關入大牢後,蕭桐和蕭桐身邊的任何人都沒有接觸過這些人,更沒有去過牢裡那些地方兒。加之這些人本就殺了俞謹白的舅兄。任誰也不會想到,蕭桐和這些人能扯上什麼關係。
蕭桐已是冷汗涔涔,叩首道:“聖上息怒。”
皇帝的聲音稍稍平靜了些,繼續道:“朕往常也曾聽人說起過京中那些有趣的人和事。”
一般都是皇后講給他的。薛皇后孃家雖不在京中,幼年卻也每年往京中走親戚,入宮後,也常聽身邊人講京中的趣事。
薛皇后給他講的人和事情裡,自然也包括那個李傳書。此女不但慫恿家裡開辦女浴堂,一介女兒身,竟然靠着寫話本寫出了名氣。後來,又嫁了朝廷命官,被封了誥命。
據聞,這個楊雁回嫁給俞謹白,還有一段傷心事。原本楊雁回是和穆振朝定了親的,不想穆振朝後來戰死邊關,雖然後來知道其實是死在了仇無宴手下。但不管如何,穆振朝也是死在遼東了。而這個時候,穆振朝在遼東結識的好友俞謹白卻說,穆振朝臨終前,將未婚妻子託付給了他。
以俞謹白當時的身份,完全可以娶一個家世更好的女子,但他卻這麼說了。別人也沒什麼理由懷疑。
據聞這門親事當初也是一段佳話。
不過後來就不是了。楊雁回那邊傳出來的風言風語太多,雖然真假難辨,到底難聽。俞謹白這個官兒也極不稱職,爲了照顧生病的妻子,連陝榆都不回去了。
當初的一對璧人,如今看來,也不過是一對渾人。
薛皇后不止給皇帝講楊雁回。在霍志賢和楊鴻打官司時,薛皇后也給皇帝講過那個大名鼎鼎的李傳書的哥哥楊鴻!
薛皇后對政事無甚興趣,說起楊鴻來,對他的身份、案子,一概不關心,只是對皇帝道:“妾覺着那楊鴻不像個好人,不過倒也不能說是個壞人。”
接着,薛皇后就將當年楊鴻頂撞先生,棄了先生取的字不用,還言稱再不想提起他們師生關係的事,都抖落給了皇帝聽。末了還道,“那李傳書是楊雁回的事傳出來後,連她哥哥當年的事,都被人翻出來了。反正人都是這麼說的,我聽着倒也不像作假。”
皇帝一聽,這還了得:“本朝舉子裡竟出了這樣的人?他竟敢如此頂撞自己的先生?”
接着,薛皇后就很自然的對皇帝說起了楊鴻頂撞先生的原因。竟然是因爲那先生不贊同林勝卿的行爲,而楊鴻很贊同,師生之間由此觀念不同,弄到幾乎決裂。“小小年紀,便敢如此忤逆先生,能是什麼好人了?不過麼,他能小小年紀便與林勝卿交好,又肯爲義士與先生爭執,倒也算情有可原。”
這件事與霍志賢和楊鴻的案子全然無關。薛皇后說了,皇帝也就聽了。
直到皇帝查到林妙致竟然跟隨楊氏兄弟復又入京,這才又想起薛皇后當初跟他說過的事。
蕭桐道:“不知皇上所指何人?”
皇帝道:“不如就從那個敢跟霍志賢打官司的楊鴻說起?”
蕭桐的神色已恢復平靜,微微笑道:“此人是個良才。”
皇上細細瞧着蕭桐的每一個變化,此時也不得不佩服,蕭桐到底不是凡俗女子,很快便調整了情緒,看上去平靜異常,再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了。
皇帝道:“據聞楊鴻曾與林勝卿是忘年之交。”楊鴻告霍志賢時,也說他們兄弟去貴西,是聽昔日的林勝卿典史說過貴西風貌,加之又想去林典史墳前祭拜,恰逢好友鏢隊要去貴西,故他兄弟二人便選了貴西去遊歷。
這說法合情合理,皇帝也未覺得有什麼不妥。
蕭桐道:“確有此事。”
皇帝又道:“楊鴻去貴西,本意是要祭拜故人,不料卻帶着故人的女兒入京了。可是林妙致在京中一事,似乎也沒什麼人知道。蕭卿,朕再問你一遍,此事你可知道?”
蕭桐道:“知……知道……或許微臣所見的女子,正是林氏!”
“你還敢胡言?追殺楊氏兄弟的賊匪早已招供,有人威脅他們不許說實話。此事跟蕭家似乎有着莫大的關係。”
蕭桐忙叩首道:“皇上,微臣知罪……此事……此事……”她說不下去了。
皇帝催促道:“說,到底怎麼回事?”
蕭桐只得道:“是微臣仗着自己是姑母,又有養育之恩,逼迫石柱宣撫使蕭齊這麼做的。”
皇帝嘆息道:“人都說,西川蕭齊,膽與天齊,唯懼姑母,如婢如媳。看來此言不虛呀。”
蕭桐只得道:“蕭齊已是蕭家僅存的血脈,微臣生怕他不爭氣,丟了父祖的臉面,是以……微臣平日裡教導他,也確實嚴厲些。”
皇帝道:“可他到底也是堂堂一個宣撫使,竟然做下這樣的事!”
蕭桐道:“此事都是微臣一人之過。”
皇帝又道:“先不說蕭齊之事。我們接着說,林妙致帶到京城裡的東西去哪裡了?楊鴻因爲林妙致身攜此物,惹來殺身之禍,親弟弟也爲此喪命,爲何當初也不肯說?”
蕭桐面色慘白,一時不知該如何答言。
皇帝逼問道:“蕭卿,你可別跟朕說,這些事,與你全無關係。”
蕭桐冷汗涔涔,只得道:“此事……微臣確實難逃干係。”
“說!你到底做了什麼?爲什麼阻止別人說實話?你去俞家,見到林妙致後,又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一條一條,老老實實交代。別以爲你當年大鬧公主府,朕不跟你計較,便會事事都由着你胡來!”
蕭桐只得道:“楊鴻去貴西時,見到林妙致,機緣巧合之下,得知她手中還有幾本當年沒能呈送給皇上的奏本。林妙致一心想讓那賬冊公諸於天下,楊氏兄弟這才帶她入京。”
以楊鴻那麼欣賞林勝卿的行事來看,楊鴻確實幹得出這種事。
蕭桐接着道:“微臣……微臣對楊鴻說,讓他不要輕易說出西川的事,畢竟事涉寵妃……一個鬧不好,反而倒黴的是他。微臣見到林妙致後,也是這麼說的。”
皇帝問道:“林妙致帶來的賬冊在哪裡?”
“在微臣家中。”
“她爲何會將這麼重要的東西給了你?”
蕭桐道:“微臣答應她,保證將賬冊送到龍案上,決不會再讓林妙致重走林典史的舊路。”
“可如今,事情都已過去這麼久了,你卻連一絲口風都沒在朕跟前露出來。蕭桐,你到底想幹什麼?”
蕭桐只是擦拭額上冷汗,根本不敢答言。
皇帝一雙眸子微眯,審視着她,道:“你忠烈侯以女子之身封侯,敢上陣殺敵,敢大鬧公主府,敢將太監的褲子扒了,吊在京中的大街上。你會怕宮中一個已將失勢的寵妃?”
蕭桐仍舊是跪在地上,垂首不語。
皇帝道:“那賬冊裡,莫非也有你們蕭家見不得人的秘密?”
可是貴西一向不是蕭家的勢力範圍,蕭家也根本沒有染指過那裡。
滇南、貴西,以及浙東部分地區,都是範佩行的地盤。
所以,那些賬冊裡,極有可能對範佩行不利。更有可能,對太子不利。
也只有對太子不利,蕭桐纔會遲遲扣着東西不放出來。畢竟方家如今也是皇親國戚,方駙馬可是太子的妹夫。
蕭桐聽皇帝這麼問,忙道:“皇上聖明,蕭家和方家絕沒有做過危害大康百姓之事。”
她這麼一說,便也等於承認了,賬冊裡所記載的東西,並不會對她的夫家和孃家不利。那她捂着這東西的原因,或許就是爲了兒子了。
皇帝壓抑着怒火,道:“你將賬冊銷燬了?”
蕭桐道:“微臣……還沒來得及。微臣是打算慢慢說服林姑娘放棄此事後,才……纔好放心銷燬賬冊。”
皇帝怒道:“限你半個時辰內,將賬冊送到朕這裡來!晚一刻鐘,朕立刻辦了你們兩口子。”
蕭桐立刻起身告退。她才轉身,皇帝忽然又道:“等等。”
蕭桐只得回過身:“皇上,微臣知罪!”
皇帝道:“你讓俞謹白去打人是怎麼回事?”
蕭桐道:“微臣實在看不過去了,馮家那幾個不成器的,這不是欺負溫夫人麼?溫夫人好歹也是給老安國公夫婦送了終的。如今,馮世……安國公說溫夫人年長無子,又不許他納妾,說出妻就出妻了,馮家人竟然還想着與溫夫人爭產……”
皇帝怒道:“蕭桐,你別仗着有軍功,又是永寧公主的婆婆,就敢如此胡作非爲。你馬上滾回去,將賬冊送過來,後頭的事,朕再慢慢跟你說。”
蕭桐只得滾了。才滾出了大殿,蕭桐的驚慌之色便慢慢斂去了,取而代之的,反倒是幾分凝重。
皇帝能查到什麼,太子能查到什麼,完全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很好!她要的就是這樣。那樣的賬冊,誰送到皇帝面前,誰就要倒黴。哪怕能扳倒太子,也要倒黴。只能等他們皇家的人,自己來問她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