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雁回送胡喜梅離去後,回到屋裡,癱坐在牀前,默默倚着牀柱想事情。
很快,楊鴻、楊鶴兩兄弟進來了。她聲音有些大,兩位哥哥又不是聾子,自然能聽到。
兩個人也不知該罵她還是安慰她。
楊鶴在她身前走來走去,甚是焦慮:“以後千萬別再說這種話。我真是後悔給你看那麼多書。你是《李氏焚書》看多了麼?那書已被朝廷三番五次焚燒。我就是好奇爲何屢屢被禁,才淘來一本看看。我真不該好奇,不然也不會勾得你去讀那樣的書。你再這麼亂說話,我就不止被爹罰跪了!”
楊雁回沒心情回他的話。
楊鶴又道:“三言也不該給你看。別人都是看故事,你卻讀出了些什麼?幻想着自己是莘瑤琴麼?”
楊雁回翻個白眼:“我喜歡讀二拍裡的《滿少卿飢附飽颺,焦文姬生仇死報》,反覆讀了個幾十遍,要不要我把最喜歡的那段話念給你聽聽?”
楊鶴摸着鼻子退開,不再叨叨了,免得又招她滿口胡話。
楊雁回再沒心情搭理二哥,只是對楊鴻道:“大哥,我若去告發羅晚霞的叔父,勝算有幾分?”
楊鴻道:“《大康律》明令禁止略賣人口。便是弟妹、子孫、侄子、侄孫、外孫也不得略賣。若發賣十歲以下小兒,無論被賣者情不情願,皆以略賣論罪。可是你我皆知,這條律法根本就形同虛設。”
別的不說,秋吟是六歲被賣到楊家的。被賣去做丫鬟的女孩兒,這樣年紀的比比皆是。
形同虛設的律法,又豈止是這一條。《大康律》還明文規定,不許平民蓄養奴婢。然而,以楊家這樣的家底,只買了秋吟一個婢女來服侍小姐,已算十分勤儉了。
楊雁回道:“我與羅晚霞素來交好,她平白遭人迫害,被逼投河自盡,我實在看不過去。”
楊鴻道:“路見不平,便起拔刀相助之意,實乃人之常情。但父爲子綱,羅晚霞的父親已故,她和弟弟年紀幼小,叔叔便如同父親一般。叔叔要發賣她二人,別人縱然看不過去,卻也無計可施。若你真存了幫羅晚霞討公道的心,也只能暫且忍耐。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對歹毒夫妻,說不得哪天就要犯在你手裡。”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說得好!
楊雁迴心道,她自己的仇也是如此,總要一點一點慢慢報纔好。急不來,也急不得。
楊鴻又道:“雁回,若你真想寫話本,便寫吧。但要切記兩條,否則大哥也不敢讓你寫。一則,萬不可署真名。畢竟後果難以預料,萬一那故事留的是罵名,好歹不干你的事。還有一條,每次寫完,要先給我看過再說。倘若你也寫個《焚書》出來,咱們家的麻煩可就大了。”
楊雁回反倒愣住了。她一通胡話,反倒說得大哥改了想法嗎?楊雁回便道:“其實原本還未想好,再說我纔多大,也不用急吼吼的找事做。見你不同意,就起了心故意跟你對着幹。可是漸漸的,就真想寫了。我也不會去寫《焚書》,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膽氣,更沒那個興趣。我就只想杜撰些個有趣的故事,博人一笑罷了。我也不會胡亂找書坊供稿的,有些書坊盡出烏七八糟的話本,我還看不上眼呢。”
“哈哈哈”一旁的楊鶴笑道,“人家收不收你的文稿還兩說呢!說得好像自己是吳承恩、馮夢龍、許仲琳,書坊都求着你寫話本似的。你先寫個短故事來給我們看看吧。別才寫了三五個字,就嚷着手痠,再不肯拿筆了。”
楊雁回道:“你別小瞧我,待我哪天揚名立萬了,也讓你跟着沾沾光。”
楊鶴又是大笑道:“我盼着有那一天呢。你快些名利雙收呀,也好讓人知道,我楊鶴有個這麼本事的妹妹,堪比前朝陳溫生。”
楊雁回無甚心情說笑,不再答言。
楊鴻又道:“你們女孩兒家獨自去荒郊野外到底不好,明日大哥和你一道過去。”
楊雁回便應了。兄弟兩個又安慰了她一場,這才各自散了。
翌日,楊雁回準備了香燭紙錢果品,便和楊鴻一道去留各莊,尋了胡喜梅出來,祭拜羅晚霞。胡喜梅的未婚夫婿董雙喜也一同去了。
羅晚霞墳前不過隨意豎着個木碑,字也沒好好刻,只是上書幾個毛筆字:羅氏女之墓。立碑人姓名、生卒年月、立碑日期,一概皆無。
小小一個土饅頭,埋葬短短一生。
胡喜梅又哭了好大一場,惹得楊雁回也落了兩滴淚。楊雁回已不記得和羅晚霞更多的交情了,只知道她是個極好的女孩兒,又可憐她的遭遇,想起同爲女兒身,不免傷感。再被胡喜梅一招,這才落了幾滴淚,更深的便也沒了。
她們到了不久,學堂裡又有女孩兒們來祭拜,衆女不免抱頭痛哭一番。
離開羅晚霞的墳塋後,一衆女孩從羅晚霞的生前事說起,也不知怎地,就說到了明日蕭桐要從附近官道上過的事情來。
看來消息傳得很快。
羅晚霞被村民嘆息了沒兩天,就被蕭桐取代了。
人死如燈滅,十幾年人生路走過,一朝逝去,便如雁過無痕,花落無聲。
七月二十八這天,本是楊雁迴心心念念盼着的日子。一則要和秀雲結拜,二則前日忽聞蕭桐要經過。可是如今她卻沒那麼高興了。羅晚霞之死帶來的悲憤,沖淡了好些喜悅。
反倒是閔氏勸她去瞧瞧熱鬧散散心。楊雁回便和秋吟、楊鶴、小石頭一道去了。原本是要扯上秀雲也去的,她這兩日的精神已恢復了些。只是秀雲不願意,說左右也是見不到人的,她不想去看人家的車輪子,還不如在家照顧躺在炕上的母親。衆人也不好相強她。
附近一帶的村民,果然爭相前往官道上,各個想要一睹女侯風采。不少小孩、頑劣少年,跟猴兒似的,爬到了官道兩旁的樹上。那粗一些的樹枝上,各個都掛着幾隻猴兒。
要按照楊雁回的想法,村民只在距離自己村子那一處較近的官道上看一看熱鬧也就罷了。何苦還要跑到別的村子裡,再一路隨着車馬,跑到更遠的村子裡去?
她雖然仰慕蕭桐,但還沒仰慕到追着蕭桐的車輪子跑幾十里路的地步。
她心說,可見自己的同道中人甚多。大家都很崇敬女英雄嘛!
蕭家車馬尚未看到一丁點影子,便已有人來回奔忙,傳着說,還有幾裡幾裡就到了,如今已到了哪裡哪裡了。
楊雁迴心說,只怕皇帝出巡也不過如此了。
就在衆村民人潮涌動,擠在官道兩旁時,幾裡外的白龍鎮上,育嬰堂裡也是一片喜氣洋洋。
原是張老先生今兒個過壽呢!
張老先生有三個兒子,都在外地爲官,偏還都是些七品縣令,品階低、公務多。他也不忍人家夫妻相隔骨肉分離,只讓兒媳孫兒孫女,都隨去了兒子任上。只有個年近四十名喚永福的忠僕,在他身邊服侍多年。
張老先生在永福的勸說下,早早換了一身鮮亮衣衫,又被伺候着梳洗。只等着時辰差不多了,左近鄉里有頭臉的人都過來給他拜壽。
院子裡的孩子們也都在奔忙着,張貼壽字,灑掃院子,擺果品,幫着在廚下做飯。
張老先生於屋內坐了,時不時就朝院外瞅一眼,約莫過了兩刻鐘後,便道:“謹白怎麼還不來?”
接着,過不了一會便小聲咕唧一句,“謹白怎麼還不來?”
幾次過後,便道:“他這次是不來了吧?上回打了他一頓,他就再沒來了。”
永福投了手巾,收拾好了臉盆等物,拿了梳子過來,給老先生重新梳頭。老爺子便閉着眼享受起來。
永福聽張老爺子閉着眼還在念叨俞謹白,便道:“謹白定是有事,所以這些日子纔不來。今兒個這樣的日子,他一定來的。”
“他要來早來了,往年哪裡這麼晚過?”
永福嘆了口氣,勸道:“老爺子,不是小的說你,往後不能再那麼打孩子了。謹白已經大了,知道好面子了。你看看,把人打跑了,你又成日裡唸叨。”
正說着,忽然瞥見門邊露出一角衣袖,俞謹白手握成拳,輕壓在脣邊,似在偷笑。
永福便道:“老爺子,趕緊睜開眼瞧瞧吧,那個討打的來了。”
張老先生睜開眼,果然看到那個讓他又氣又恨又唸叨的小孽障,精神抖擻大步而入,看着還是那麼挺拔俊朗,英氣勃發。於是,一把鬍子立時氣得抖起來:“俞大爺來的可是早啊。”
俞謹白只是笑,走到近前,撩起衣襟,倒頭便拜,又笑嘻嘻道:“孩兒來給老先生拜壽,恭祝您老人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拜完了,他起來湊到張老先生身邊,笑道:“老先生莫氣,孩兒以後常來便是。這次是去給蕭夫人辦差了,這才走得久了些。”
張老先生氣呼呼道:“蕭夫人就沒捶你?你幹得那叫什麼事?這些日子總有人過來打聽你。逼得我這麼大一把年紀了,還要跟人睜眼說瞎話。”
俞謹白只得賠罪道:“孩兒知錯了,往後再不給您老人家惹麻煩了。”
“每回都說得好聽,過不了幾天,你又惹些禍端出來。”
俞謹白無奈了。他實在不記得自己給育嬰堂招什麼禍端了……看這架勢,老爺子又恨不能訓上他半個時辰。
只聽永福勸道:“老爺子,這都過去多久的事兒了,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今兒個這大好的日子,您就別再爲這個教訓孩子了。謹白,那個……去廚房看看壽宴吧……瞧瞧還缺什麼,去幫幫林嫂子。”
俞謹白忙道:“好,這就去。老爺子近來可有想吃什麼新鮮東西?”
永福道:“還是往常那些。不過上回吃了你買來的魚,覺得很好吃,又叫不出那魚是個什麼名堂。不像尋常吃的那些。”
俞謹白笑道:“這個容易,我這就去買幾條回來。等到晚上,單單做給育嬰堂的孩子們和老爺子吃。”他估摸了一下,他現在身上的銀子不夠買壽宴所需的胭脂魚,也就夠讓孩子們嚐個鮮了。
說完,他便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只剩張老先生和永福互相指責起來。
張老先生道:“什麼時候輪到你替我做主?我讓他走了嗎?”
永福卻道:“你看看,你又把孩子給嚇走了。”
“是你讓他走的。”
“是你把他嚇走的。”
最終,張老爺子氣哼哼道:“他哪是給我買魚去了。指不定跑去官道上,看蕭桐的熱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