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雁回也知道邢家的事不大好弄,但又因與邢家人有一些交情,深知邢家兒孫不是大奸大惡之徒,不該落得如此悽慘的下場。只是以她目前的能力,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思來想去後,楊雁回對俞謹白道:“你說,如果我們去求乾爹乾孃,有沒有用呢?他們好歹也是永寧公主的公公婆婆。他兩個若向太子求情,讓太子妃勸勸自己的姑母和姑丈,好歹收斂一些,別鬧出那麼多人命來。”
俞謹白道:“何須咱們出馬呢?若是季少棠同意邢老先生的辦法,將老頭兒推出去,以老頭兒的命換三個兒子的命。那老先生自己就能去找方駙馬,求他幫着說好話了。方大哥那個人,你也見過的,性情溫和敦厚,想來是極願意幫這個忙的。只要方駙馬肯去找太子,那就萬事好說。太子妃孃家親戚,幹出這樣的事來,雖說明面上沒有什麼把柄,但實際上,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想來太子也不願意讓自己的老婆,有個拖後腿的尚書親戚。現在的問題,在季少棠身上。他若不肯將邢先生推出去,別人又有什麼法子?除非邢老先生也去敲一次登聞鼓,自己另外做個原告。只是他到底年紀大了,或許官府不會打他殺威棒。否則,豈不是告訴天下人,登聞鼓就是個擺設?誰敲了誰就是個死。”
“那官府萬一要是打老先生一頓殺威棒呢?只要不在公堂上打死就行。可若是案子審完了,邢老先生也傷重而亡了。那可怎麼辦?”楊雁回說到這裡,又鄭重道,“你千萬別慫恿邢老先生擊鼓鳴冤。”
“老先生還不糊塗,他不會這麼輕舉妄動的。不然季少棠的罪纔是白受了呢。”俞謹白道。
他們兩口子昨夜,又去看過邢老先生。一則是勸慰老人家,讓他安心住下,凡事都還有迴旋的餘地。二則又詳細問過了事情的始末,希望能幫着想想法子,儘量幫一幫邢家。俞謹白如今對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已經十分清楚,反正今日他這張臉還不能見人,楊雁回又這麼熱心,他便跟着操操心。
眼看着楊雁回一籌莫展,俞謹白偏偏還要火上澆油,又道:“其實,就算將邢老先生直接推出去,也未必能救了邢家。私刻《焚書》,倘若朝廷就是要判他全家處斬呢?”
楊雁回道:“邢家三個兒子,爲了不叫老父受牢獄之苦,情願代父受過。如此孝子,難道朝廷不該表彰麼。乾脆念在他們一片孝心的份上,將邢老先生也赦免了。如此就太好了!”
“可惜啊”俞謹白道,“你不是案子的主審官員!”
楊雁回聽他這麼說,頓覺掃興。她拿起手邊的茶壺,一杯接一杯的倒茶,連續幾杯茶水下肚後,忽對俞謹白道:“實在不行,你就直接去找乾孃嘛!找她怎地了?反正你和乾孃也是要對付……”
“慎言!如今家裡人多。”俞謹白麪色陡然凝重。
楊雁回這才閉嘴了。俞謹白拉了楊雁回,回到臥房裡,也不關門窗,只是低聲道:“這件事,最好不要驚動乾孃。乾孃那邊,一直有動作,她有自己的事要做,我們還是不要干擾她。上回霍志賢的事,她是出頭了,但霍志賢是霍志賢,太子是太子。霍志賢其實幾邊都想佔着。太子、申淑妃,他兩邊討好,還暗中向薛皇后示好。所以,乾孃就算明擺着跟霍志賢作對,太子也不會有疑心。畢竟明面上,霍志賢是申淑妃的人。太子並不會覺得,乾孃是在冒犯他。私下裡,霍志賢蛇鼠兩端,太子也厭煩他。”
楊雁回點點頭,又道:“霍志賢完蛋了,申淑妃也就徹底蹦躂不起來了吧?”
“她不敢再蹦躂了,老實多了。咱們上回,也算是幫了乾孃和薛皇后一個大忙。”不過那申淑妃還是快完蛋了。有林典史留下的證據在,就有她弄權的證據在。變着法的向皇帝吹枕頭風,幫外臣撈好處。若皇帝回過味來了,只怕會十分厭惡這個玩弄自己的寵妃。
楊雁回道:“要我說麼,宮裡頭那個淑妃,就該老實些。省得給霍家這樣的人家做靠山。”
可是說來說去,如果不能求蕭夫人,她又能怎麼辦呢?楊雁回揉着太陽穴處,口中碎碎念起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哪?”
俞謹白瞥她一眼,幽幽道:“你是緊張季少棠啊,還是緊張邢老先生啊?”
楊雁回覺得這傢伙真是太可惡了,這種時候,還在故意逗她,便故意道:“我都緊張。季少棠好歹是我半個同窗!我們一起師從趙先生多年。後來,又都聽過邢老先生的教導。我就不能連同他一起緊張?”
俞謹白頓覺無趣。老婆一點不關心他有沒有吃醋,真是讓他不開心。
邢老先生休息一夜後,較之昨日,精神又好了些,便拄着柺杖,由一個媳婦子扶着,來了主院裡,說是尋俞謹白來了,實則是想來問問楊雁回,楊鴻有沒有帶來消息。
俞謹白自然也很識趣,並沒有和邢老先生講什麼虛禮,也沒叫楊雁回回避。
邢老先生才被讓進屋裡坐下,楊鴻便來了。楊鴻昨日四處活動,奔忙了一下午,今晨才能順利進入刑部大牢見了季少棠。
楊鴻才進來,便看到俞謹白也在,不由大喜:“我昨兒下午一直在京中,也沒聽到你的消息,不想你竟回來了。咦,你這臉上怎麼……”
俞謹白並不想在邢老先生面前談及他的臉。老頭兒老眼昏花,根本沒注意那幾道傷,他正慶幸着呢。當下便打斷楊鴻的話,道:“我也是昨兒下午將那些犯人遞解入刑部的。只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刑部大牢裡多了個叫季少棠的人犯。”
楊鴻道:“說來也慚愧。事情牽涉季少棠,我們本該與你商量的。”
俞謹白卻是滿不在乎道:“什麼季少棠不季少棠的,我和他又不熟。我只知道,雁回想幫邢老先生,我會幫雁回。”
邢老先生聽得這話,不禁感嘆道:“俞將軍好氣度,老朽佩服,佩服呀。”
俞謹白只是笑道:“老先生過獎了。”
俞謹白其實也不想有這種鳥氣度。可邢家已經是這種情況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覺得他要是楊雁回,他也會管這事的。他喜歡的本來就是這樣的雁回啊。會看不慣不平事,會多管閒事。小小年紀,她就能幫着莊秀雲出謀劃策,對付文家那羣畜生了。難道他還能讓楊雁回不管邢家麼?那她就不是雁回了啊。
要怪也是怪季少棠啊。沒事充什麼英雄好漢,擊什麼登聞鼓,鳴什麼冤啊……
要是沒季少棠摻和進來,他這邊辦事就方便多了,省得讓人以爲他主動找綠帽子戴。
邢老先生又去問楊鴻:“少棠如今怎樣了?”
楊鴻嘆了口氣,道:“他人在發燒,昏昏沉沉的,我並未能和他說上話。我使了些銀子,給他換了一間略乾淨一些的牢房。那間牢房裡,只他一個人。又請了大夫進去,給他診治過了。大夫自會安排藥童每日裡將煎好的湯藥送進去,還會幫他的傷口換外敷的藥。就連吃食,也是大夫安排。一應銀錢,我會付給大夫的。待到明日,我會再去見他。希望到那時候,他已經清醒了。”
邢老先生擔憂道:“聽起來似乎很嚴重?他年紀輕輕,身體不會就這麼垮了吧?”
楊鴻道:“這倒不會,大夫說,只要燒退了,再好好將養一段時間,也就沒大礙了。他這次會病,也是因爲之前太過奔波,沒好好歇息,甫入京,便被打了一頓殺威棒。”
楊雁回聽的很是不平,道:“這可真是不公平。爲什麼沒有功名的人,要告那些當官的,便要被用刑呢?九兒的手到現在還沒好,現在又是季少棠被打。他們又不是壞人,卻偏偏要被酷刑折磨。依着我看呢,問題就出在《焚書》這樣的書太少了。嘴裡說着衆生平等的人那麼多,說着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人那麼多。可是隻要打官司,吃虧的永遠是庶民。要不怎麼有人說,屈死不告官呢?”
邢老先生百感交集,道:“我欣賞《焚書》,卻也因爲此書而招致禍端。唉!”
俞謹白卻是道:“雁回說的甚好。泰州學派在平民百姓中極受歡迎,《焚書》也在民間流傳甚廣。那都是因爲,被欺壓的總是百姓啊。其實就連《焚書》,我看也還差了些火候。我就不喜歡裡頭的《寒燈小話》。人說《寒燈小話》裡有溫情,我卻只看到自憐自傷。”
楊雁回聽到這裡,卻是靈機一動,激動的拍了一把桌子,道:“老先生,我知道這起官司要怎麼打了!”
……
東福書坊名氣很大,口碑甚好,在坊間百姓中也極受歡迎,便是富商巨賈,朝廷官員,也多有與邢家有交情的。
邢家兒孫突然被下獄,家產被官府迅速抄沒,季少棠返京告御狀。邢棟甫孤身流落在外,被楊恭人收留。這一連串的事,成爲京城近日來,繼霍志賢一案後的新談資。霍家很快便被人們忘了,如今京中的茶坊、酒館、戲樓、說書場裡,多是在講邢家的這起官司。
這起案子,竟然比霍家那樣近二百年的名門望族一朝傾覆,更受人矚目。民間的傳言和市面上所刊刻的話本里,更是將這起案子講出了幾十種不同的始末。畢竟這起官司所涉及的人,關係太過錯綜複雜,而且甚爲有趣。
楊恭人收留邢棟甫,大家都覺得很容易理解。
李傳書雖然是一匹千里馬,也要靠邢棟甫這個伯樂發掘。若非邢棟甫,這世上還有哪個書商有那麼大的魄力,一直給一個未婚少女刊刻話本,後來更是引得諸多官宦小姐紛紛效仿,結社作詩,刊刻詩文。
李傳書此次,只怕是投桃報李。
但是,李傳書似乎又和那個幫邢家鳴冤的季少棠之間,有些糾纏不清。
據說二人曾經乃是青梅竹馬的一對。畢竟一個是趙先生的獨子,一個是趙先生的愛徒,幼年時便日日相對。後來,便是李傳書嫁給俞將軍,又被封了誥命,季少棠也另娶了官宦小姐,二人之間還是有些曖昧不明。季家還爲這個,鬧出過荒唐事,季少棠的舉人功名都被革了。
曾經,季少棠被衆口一詞的指責,大家皆說他是個斯文敗類。這一回,卻又有人說,季少棠或許於男女一事上有過不妥,但卻還算是個有良知的人。否則也不會擔着這天大的風險,一心想救邢家人。
只是楊恭人和季少棠這麼樣曖昧不清,那俞將軍又該如何呢?額,好像那位陝榆衛指揮僉事俞謹白,遲遲沒發聲啊。這是做了縮頭烏龜呢,還是在無聲宣告,他相信自己的妻子是清白的呢?
就這樣,在京城百姓的議論紛紛中,邢家因私刻焚書獲罪一案,交由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法司會審,並於本月十八,於大理寺大堂公開重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