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豬誰是虎

所有人都看向蔣氏,她的臉煞白煞白的,嘴脣咬地幾乎出血,腰背卻挺得筆直。見到她是這樣一副表現,老太君眯起了眼晴,沈氏暗自搖了搖頭。

林文淵勃然大怒道“滾下去!這裡輪不到你說話!”他知道蔣氏爲了林元柔什麼話都能說得出來,生怕她把自己抖出來!

蔣氏快步走過去,將幾乎沒了反應能力的林元柔護在身後,接着猛地擡起頭來,挺高胸脯,大聲說:“這件事情是我做下的,跟柔兒沒有關係,你們有什麼就衝着我來吧!”

所有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蔣氏冷冷看着林文淵,多年的夫妻,在那一瞬間她就知道,丈夫要將一切推到女兒的身上!柔兒纔有多大,今天如果坐實了她盜竊的罪名,哪怕聖上不怪罪,她的名聲也就徹底完了,一輩子都毀了!想到這裡,她惡狠狠地瞪了歐陽暖一眼,彷彿一切都是她造成的一樣,恨不得活活吃了她!

林元馨被那眼神看的心中惶惑,直覺挽住了歐陽暖的手,心中擔憂不已。歐陽暖卻冷冷回視着她們,那眼神冷幽幽的,帶着一種刻骨的寒意。

就在這時候,林之鬱從人羣中奔出來,一把跪倒在蔣氏面前,泣不成聲道:“娘!妹妹犯了錯,怎麼能讓你承擔啊!”他性情溫和軟弱,平日裡有什麼事情林文淵夫婦從未告訴過他,所以連他都以爲是林元柔盜了那寶珠,這時候看見蔣氏衝出來頂罪,他幾乎沒了魂魄,一下子撲了出來抱住蔣氏寬大的裙襬。

皇長孫肖衍輕咳了一聲:“林夫人,我們知道你愛女心切,可是也不能代女受過啊。”

“聽見沒有,快滾到一邊去,再護着這個孽女,我連你也不輕饒!”林文淵的臉色鐵青,在他眼中,他還有兩個兒子,女兒又算得了什麼,放棄林元柔是最好的選擇!蔣氏的行動在他看來簡直是愚蠢之極!

蔣氏冷冷盯着他,半點也沒有退縮的意思,反而揚聲向着衆人道:“這寶珠的的確確是我拿的,爲了防止被人發現,我才特意放在柔兒的身上,如今所說的話句句屬實,絕沒有替她掩飾的意思!”

林文淵聞言氣急敗壞,指着蔣氏怒聲道:“賤人!你再說一句試試?”

這時候,老太君看了蔣氏一眼,淡淡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自己掂量掂量。盜竊聖上賜下的寶物罪名不小,你可知你說的這些話會帶來多大的麻煩?就算咱們不忍心將你送去制裁,只怕家中以後也容不下你,你這個尚書夫人還做得成嗎?”她說的話十分嚴厲,已經是在警告蔣氏。

蔣氏的表情越發冷漠:“老太君,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我比誰都清楚!事情是我做的,跟柔兒沒有關係,你們想想,她一個姑娘家,哪裡來這樣的膽子和謀略敢盜竊寶珠?誰又會聽她的?她又哪裡來這麼深的心機去藏匿寶物?”她悽諒一笑:“我本來想着萬無一失,誰想竟會被人發現?柔兒是我的親生女兒,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受到我的連累!”

肖清寒愕然地看着這一幕,悄悄問旁邊的肖清弦:“這……這叫怎麼回事?”

肖清弦淡淡搖了搖頭,目光露出一臉泫然欲泣的林元柔的身上,又看看滿面剛強的蔣氏,半響默默無語。

母親愛護子女之心,是天下間最真摯的情感,這一齣戲碼當真是讓人感動。可惜,若不是自己將林元柔拖下水,只怕今日被逼得無路可走的人就是自己,所以這兩個人,一絲一毫都不值得旁人同情。歐陽暖靜靜看着這一幕,眸子裡的凌厲漸漸褪去,剩下的只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冷漠。

林之鬱生怕別人相信了蔣氏的話,大聲道:“娘!我知道你疼愛妹妹,但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替她頂罪倒是保全了她了,那我怎麼辦?培兒怎麼辦?我們也是你的親生兒子啊,你要捨下我們嗎?”情急之中,他幾乎快要落下眼淚。說完,他拼命對着坐在一旁面色凝重的肖衍重重地磕了兩個響頭,高聲道:“殿下,我娘不過是一時糊塗才亂說話,根本不是她做的!”說完,他重重推了一把林元柔:“快承認是你自己做的,不要連累娘!”

林元柔沒想到連自己的親哥哥都不肯保護她,不由得伏地大哭,全然不顧一個名門千金的儀態。

瞧這一家子,父親急着要維護自己的威信,毫不留情地大義滅親;母親愛女心切,情願自己擔着罪名;長子倒是孝順,拼命把罪名推在妹妹身上;妹妹自私自利,只知道哭天抹淚。肖重華看着這一幕,只覺得說不出的嘲諷,他的目光落在那邊靜靜坐着的歐陽暖身上,漸漸帶了一抹沉思。

林元柔死死拉住蔣氏的裙襬,淚流滿面:“娘,你要救我啊,一定要救我!”

蔣氏的確愛護女兒,然而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比林文淵更瞭解自己的女兒。如果她不站出來,柔兒這樣的性格,遲早爲了保護她自己將所有人攀咬出來,既然如此,她只能站出來承擔,若是叫她說出林文淵是幕後主使,那二房全都完了!到時候自己的兩個兒子也會跟着倒黴!這一點,蔣氏比誰都要明白,所以她大聲地道:“我不是亂說,我有證據。”她看了一眼悲痛欲絕的長子,口中淡淡的道:“當時明珠從前院被送進來,各位夫人小姐都爭着觀賞,我就找機會將它與我墜子上的那顆差不多大小的珠子掉了包,各位夫人小姐也根本辨不出真假,就算看出來了,誰也不敢質疑這珠子是假的。接着我將明珠用帕子包住藏在身上,以避免沾了那顆明珠的氣息,然後就和柔兒一起去了春分閣,陪着馨兒、暖兒一起喝茶聊天,停留了有小半個時辰。原本我想將明珠留在那裡,在所有客人走了之後我再找機會去取回,沒想到因爲人太多,我一直不便下手。沒有辦法,我就又帶着明珠回到了宴會上,後來我看到崔小姐說柔兒的水晶花十分美麗,並且拿下來觀賞了一番,我便讓丫頭魏紫藉機會將明珠藏在水晶花內……”

被點到名的崔幽若嚇了一跳,她剛纔是想要拿水晶花來看的,只可惜林元柔生怕她碰壞了,只是拿下來在她跟前晃了晃而已,根本沒有讓她碰到,聽見蔣氏這樣說,她才道:“剛纔我的確……是看見一個丫頭走過來和林小姐說話的,她具體做了什麼,我倒是沒有看見。”

那是丫頭魏紫奉命去向林元柔確認歐陽暖中途有沒有離開過,實際上根本不是去藏明珠的,夫人這麼做,不過是爲了讓大小姐脫罪罷了……魏紫嚇得一下子撲倒在地上,叩頭不止。

蔣氏看着衆人目露懷疑,又冷聲道:“當時幫助我換了寶珠的僕人,我都可以一一指出來!”當時的確是自己偷偷換了寶珠,全程都是自己出面,林元柔並沒在明面上參與其中,沒人能說出個不字來!

林文淵心裡鬆了口氣,卻始終目光陰冷,一句話也不說。老太君嘆了一口氣,道:“柔兒,你娘說的是真的嗎?”

林元柔忐忑地看了一眼蔣氏,擦了擦眼淚,低聲道:“是……是真的。”

林之鬱看到這種局面,頓時惱怒地盯着林元柔,像是要將她美麗的臉盯出一個窟窿來,林元柔害怕地向後縮了縮,林之鬱極端憤怒地道:“胡說八道!你怎麼敢讓娘替你頂罪!”

“住嘴!”林文淵衝上去重重甩了兒子一個耳光,“你馬上滾下去,要是再多說一句,我連你一起趕出家門!”

肖衍淡淡道:“林尚書,貴夫人已經承認了罪名,是您親口說的,盜竊聖上所賜的罪名很大,您看,要如何處置?”

“我……”林文淵看了一眼目光冷淡的蔣氏,額頭上有冷汗滲了出來,幾乎說不出話來。原本他考慮的是,寶珠丟失,大房多少要擔着保管不利的罪名,最終由自己捉到兇手,爲鎮國侯府戴罪立功,沒有想到最後捉到的是自己的妻子……他環視了一圈周圍,只覺得每個人的表情都帶上了一種說不出的嘲笑與冷漠,他知道,這些人全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話。他不能栽倒在這裡,絕不能!

想到這裡,他橫眉豎目地對蔣氏道:“我是缺你什麼還是短你什麼了!你要這樣丟我的臉!”一邊說着,一邊重重一腳將蔣氏踹倒在地,蔣氏一下子軟倒在地上,面色慘白,冷汗涔涔,捂住腰間冷聲道:“老爺,你打死我吧!我瞞着你做這件事是我不對,但我爲什麼這麼做你想過嗎,我在這裡生活這麼多年,就因爲你是個庶出的,這鎮國侯府的人都瞧不起我們,侯爺的位置輪不到你,兒女的婚事也要低人一等!哪怕是爲了讓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好看,我也非做不可!”蔣氏說到最後,聲音已經近乎淒厲。

歐陽暖微微閉目,她這樣說,無非是爲了讓人以爲她只是出於憤恨針對大房而盜竊明珠,如此一來就算不能將林文淵的嫌疑洗清,也要讓衆人沒法將此事公然推到對方身上,這樣二房才能保住,她的兒女也才能平安無事!左右做錯事的人是她,縱使連累了二房的名聲,也比林元柔將一切供出來大家一起死得好!

林文淵顯然也明白蔣氏的意思,索性又要做出一副大義滅親的樣子狠狠教訓她一頓,剛擡起腳……“不要!爹!不是孃的錯!”林之鬱撲過去護住蔣氏,蔣氏用力推他:“你快走開!別爲了我惹怒你父親!”

林之鬱不避不讓,睜眼看着林文淵:“爹要動手,就打死兒子吧,我絕不能眼看着你教訓娘啊!”

蔣氏和林元柔抱着頭哭成一團,林之鬱拼命磕頭,老太君看着眼前這一幕,心裡對這一家人的嘴臉厭惡到了極點,偏偏臉上還要不動聲色,冷聲道:“全都住口!你們鬧成什麼樣子!這裡還有這麼多客人,當真要丟盡全家的臉面嗎!”

旁邊的周太君笑容有些莫測高深:“林尚書,你自己的妻子犯了錯,這回如何處置呢?”

林文淵咬牙:“不勞大家費心,我自己會綁着她送去官衙!讓她承認盜竊聖物的罪名!”

肖衍淡淡一笑,道:“夫人畢竟身份貴重,這樣多有不妥,不如請林尚書先將夫人拘起來,我去請皇祖父儘量寬恕她的罪過,您看這樣可好?”

由皇長孫去說,還不知道他會說出什麼來,這一回當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林文淵的臉色越發難看,卻也無可奈何,只能揮着手讓人將蔣氏帶下去關起來!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客人們紛紛要起身告辭,老太君臉上的神色十分哀慼:“出了這種事,我家真是沒臉留下諸位了,如雲,送各位夫人小姐回去。”

沈氏站起來,臉上保持着得體的微笑,一一送夫人小姐離去。

“暖兒……”林元馨見到身邊的人都走了,這才心有餘悸地望着歐陽暖,“那香囊之中……”

歐陽暖望着她,漫不經心地反問道:“表姐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果真如此,真是欺人太甚!二房平日裡已經夠驕橫了,如今竟然還要將盜竊的罪名誣陷在你的身上,當真可惡之極!哼,如今他們在那麼多人面前栽了個大跟頭,真是痛快!”林元馨仔細想了想,不由得笑了起來,“還好你聰明,竟能夠猜出那香囊中有問題!對了,你是怎麼猜到的呢?”

歐陽暖淡淡道:“我原先只以爲林元柔在浮橋上推你那一下是爲了泄憤,現在想來只怕是早就設計好的,先是林元柔來挑釁,接着她們母女藉此機會親自上門道歉,故意贈送香囊給我們。”

“這怎麼可能,她是絕不會在衆人面前丟臉的啊!”

歐陽暖淡淡笑道:“這是因爲她算準了咱們,卻算不準皇長孫他們會在那時候出現在對岸,這就是意外!你想想看,從收下香囊開始,林元柔就一步不停地跟着我,甚至不允許我離開她的視線範圍,而對於你,她倒是很無所謂,我剛纔故意去碰你的香囊,她半點反應都沒有,那時候我更加確信,送給我的那個香囊必然有問題。”說完,她看了一眼紅玉,紅玉微笑着低聲道:“小姐在將香囊遞給我的時候,就向我做了一個仔細檢查的手勢,還趁着你們都沒注意,在我手上劃了一個‘替’字,我猜小姐是想要藉機會讓我把香囊裡頭的東西換給柔小姐,便藉着回去取東西的機會,悄悄將那從香囊中取出來的明珠用絲線串在水晶雕花上頭,這才逃過一劫,否則他們來捉人,發現明珠在小姐身上,那才真是要人贓並獲了。”

歐陽暖冷笑道:“在這個過程中,林元柔只顧盯着我,卻沒有過分防範別人,若是她連紅玉一起防範,這一局我就可能會輸!”

林元馨不由得面露驚歎:“我真是想不到,暖兒你怎麼知道那香囊裡是明珠?”

歐陽暖搖搖頭,道:“不,我並不知道香囊裡是什麼,我只是吩咐紅玉將香囊裡的東西換給林元柔,表姐你想想看,那對母女向來視我們爲眼中釘,忽然示好,定有所圖,我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相信她呢?”

“那你爲什麼剛纔不將這一切說出來呢?”林元馨繼續追問道,“若是你將一切都說出來,豈不是可以坐實他們的罪名!”

“無憑無據,我不能隨便開口。更何況……讓她自己站出來承認盜竊不是更好嗎?”怨,憎,恨……所有的積鬱的情緒,此刻在歐陽暖的臉上融成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林元馨覺得她雖然在笑,眉眼之中卻含着一種淡淡的哀慼,不由自主便伸出手握住她的:“總之,你沒事就好。”

心頭涌現一片暖意,歐陽暖對她點了點頭,就在這時,一個丫頭走過來,笑着道:“表小姐,大夫人請您去一趟。”歐陽暖點點頭,向林元馨點點頭,便轉身向沈氏所在的方向走去。

這時候,大部分的女眷都已經離去,倒是皇長孫他們三三兩兩站着說話,歐陽暖繞過他們的時候,肖清寒想要上去說兩句話,被肖清弦拖去了一邊。

就在這時候,有人突然擋在了歐陽暖面前,輕聲問道“剛纔,歐陽小姐是在爲林夫人傷心麼?”

歐陽暖沒想到肖重華竟然攔住了自己,她剋制住神情,淡淡道:“您說的林夫人是我的舅母,她出事,我自然是傷心的。”她微微側目,儘量不與他目光相觸,睫毛不時眨動着,顯得她神情柔軟,柔軟如同不解世事的孩子:“有勞郡王費心了。”

肖重華的聲音中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探尋,“爲什麼我覺得,今天這件事與歐陽小姐有關呢。”

他眼中隱隱顯現的幽光,讓歐陽暖有了種被寒刃剖開的錯覺。她低首細細品味他這句話,這意思是,他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她微微一笑,輕輕道:“是郡王多慮了吧。”

他看着歐陽暖清麗的面孔,嘆息輕得似刮過耳邊一縷清風,“不管你出自什麼原因要這樣做……”他搖搖頭,“都要當心。”

歐陽暖挑起眉,微微露出疑惑的神色,肖重華看了一眼正陰沉地向這裡望過來的林文淵,在這一瞬間,歐陽暖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抑住蹙眉的衝動,脣角仍是若有若無浮的一縷笑:“人無傷虎意,虎有傷人心,若是不把猛獸的獠牙拔除,他終有一天會再傷人!”她笑意淺淺,優雅而自若,款款顧盼間,眸中似有一簇極明亮的火光。

兩人的距離並不近,可是她身上的清淡香氣,仍舊幽幽地一層一層,浸得他額角抽痛。她的目光,似一隻寒光閃閃的匕首,帶着一種強烈的入侵感,令肖重華不禁微微側目。

沒有等他回答,歐陽暖已經從他身邊走了過去,舉止如行雲流水,不落半分留戀,他不由自主地轉過頭,遠遠望着她,微微出神。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很溫柔,卻沒有溫度,正如她的心,彷彿永遠也溫暖不了。

沈氏送完了女客,轉頭正在柔聲安慰林元柔,看見歐陽暖過來,忙笑着道:“暖兒,你姐姐哭個不停呢,你快幫我勸勸她。”她說着,對歐陽暖眨了眨眼睛。

歐陽暖看了猛地擡起頭盯着自己的林元柔一眼,未語先盈盈而笑,眉目彎彎,十分天真柔和的模樣道:“柔姐姐快別傷心了,二舅母犯了錯,回頭我們再好好想法子就是了,你這樣傷心也於事無補,反倒累壞了自己身子。”

林元柔冷冷盯着她,揚脣一笑,說不出的譏諷:“歐陽暖,你真是好手段!”

歐陽暖的眉尖微微地蹙了起來,似乎是一忍再忍的模樣:“姐姐這麼說,就是在氣妹妹了!唉,我真不知道哪裡得罪了你,但凡我有得罪姐姐的地方,還請看在妹妹年紀小不懂事的份上,不要怪罪纔好。”

“你!”林元柔猛地站起來就要向歐陽暖撲過來,歐陽暖身後默默站着的菖蒲一個箭步衝上來捉住她的肩膀,歐陽暖微微一笑,輕輕靠近,擡起手慢慢爲她整理亂了的雲鬢,外人遠遠望去只覺得姐妹情深的模樣,“我要是你。”看着眸子憤恨無比的林元柔,歐陽暖眯起了眼,輕聲細語地道:“就會裝得像沒事兒人一樣!還是說,你也想重蹈你孃的覆轍嗎?”林元柔眼睛突兀地睜大,像是無限的驚恐,歐陽暖隨後軟軟地加了一句:“扮豬吃老虎,憑你也配!”

林元柔不敢置信地盯着歐陽暖,像是第一次認識她,歐陽暖輕輕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塵,道:“姐姐,願你從今往後,學乖些吧。”說完,她便對菖蒲道:“放開她。”

菖蒲鬆了手,林元柔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目光仍舊緊緊盯着歐陽暖,這一回,含着無限的恐懼。

就在這時候,一個丫頭匆匆從園子外面奔進來,一下子跪倒在沈氏的面前,歐陽暖遠遠望去,只見那丫頭剛說了幾句話,沈氏臉上的笑容都消失了……這所有的變故不過發生在一瞬間,快的讓歐陽暖的心驟然就沉了下去。

那是靜心閣的大丫頭珊瑚,歐陽暖不由自主望向遠處的林文淵,卻見到他朝着自己露出一個笑容,那種笑容陰冷、毒辣,叫人忍不住的頭皮發麻,歐陽暖突然醒悟過來,原來……原來不止是內院,還有大舅舅那裡……林文淵也下了手!自己只顧着脫身,竟沒想到原來他還有下一步!一瞬間,她垂在袖子裡的手不由自主捏的死緊,覺得鋪天蓋的寒冰迎面襲來,從心到身,連同魂魄,都是冰涼。

匆匆跨進靜心閣的門,與外面的朗朗春日截然相反的靜謐讓歐陽暖猛地一個寒顫,她快步走了進去,就聽見林元馨那種抑制不住的哭聲低低傳來,不由得一時手足無措,竟然失去了往日的冷靜。

“人還有口氣!哭什麼哭……”老太君嚴厲地呵斥,她環視了一眼在場的衆人,最終目光落在珊瑚的身上:“到底怎麼回事?”

珊瑚跪於地上,怯怯回稟:“早晨侯爺還是好好的,從宴席上回來後,忽然說透不過氣來,胸悶,頭暈……奴婢請了大夫來,大夫說……大夫說侯爺的情形很嚴重,奴婢立刻便去回稟了大夫人……”

老太君望向牀上,林文龍面容扭曲,呼吸急促,整個身子幾乎縮成一團,大夫仍在詳細地診脈,老太君隔着簾子叫道:“張大夫。”

紗簾一掀,張大夫走了出來,道:“老太君……”

老太君向他看去,眉心皺得死緊,道:“如何?”

張大夫:“這病症來得太急,又不像是之前的舊疾……我一時也束手無策……”

沈氏面上浮現出憂慮,顧不得儀態,焦急問道:“怎麼這麼突然,早上人還好好的,您快想想法子啊!”

原先宮中太醫已經開了藥方,並且保證過,只要按照藥方定時服用,至少可保三、四個月無虞,到時候,林元馨和林之染的婚事都不會受到影響,可是這樣一來……

林之染冷笑出聲:“這事情真是蹊蹺,父親好好去參加宴會,回來就倒下了,還這樣痛苦不堪……”他固然紅着眼圈,聲音裡卻帶了一絲凜然之氣,他頓了頓,上前幾步,直視着老太君,一字一頓地說:“老太君,我懷疑有人動了手腳。”

沈氏驚駭地看着他,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林之染接着道:“父親一去,我和妹妹的婚事必然耽擱,那人這樣的用心,不可謂不歹毒!”

對待一個本來就要死去的人,林文淵還要下這種狠手,歐陽暖只覺得腦子裡無數聲音轟然而響,緊接着就是一片自己所無法控制的空白。

林元馨遲疑道:“可是,宴會上有貴賓,所有的飲食都是經過檢查的,何來毒藥?”

林之染冷冷地笑了:“百密一疏,旁人終究有疏忽的時候!”

老太君盯着張大夫:“可是中毒?”

張大夫:“這個……恕老夫才疏學淺,實在是看不出來這是什麼原因所致,好像……不是毒藥。”

歐陽暖的胸腹中彷彿被挖空一般的痛,她緩緩開口,因爲灼燒的痛,聲音都有幾分發僵:“張大夫,如今舅舅還能支撐多久?”

張大夫看了一眼牀內的林文淵,無奈地搖了搖頭。

親生兒子馬上就要殞命,老太君終於承受不住,硬生生的把臉轉向一邊,咬牙道:“去請皇長孫來!”

林元馨死死咬住嘴脣,彷彿忍受着心口巨大的疼痛,雙肩極細微的顫抖着。

林文龍能撐多久?

也許還有一個時辰,又或許就是下一刻,他就會死去。

歐陽暖知道,死神正在向林文龍一步步迫近,她彷彿看到一道黯沉的黑影,逐漸遮蔽了她眼前所有的光,令她無法動彈絲毫,她想要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然而她的身體卻在發抖,細微的止不住的顫抖,她輕聲道:“老太君,您的意思是……”

老太君卻望向窗外,微微閉起眼睛:“先等一等。”

等?現在舅舅還有時間等待嗎?歐陽暖看向牀的方向,耳中聽着那陣陣痛苦的呻吟,眼睛裡劃過一絲不忍。

肖衍很快趕到了,令人驚奇的是,他身邊竟然還帶來了肖重華。

明郡王面色如淺玉,眉間眼底如深潭,他快步走進來,看了一眼歐陽暖,率先走向牀的方向,仔細檢視了一番林文龍的症狀,片刻後回過頭來,臉色微微發沉:“侯爺是誤食了一種草藥。”

他的聲音很低,很沉,卻帶着一種自信的篤定。

林元馨怔怔的輕聲道:“難道真的是二叔……”話只說了一半,便自覺失言就收住了,剩下的話被她緊緊咬進脣中,原先微微發白的脣此時添了一片紅色。

肖衍看了她一眼,低低答道:“不要擔心,我會想法子。”

林元馨對上他的眼,只覺得那雙清冷的眼睛此刻帶了絲絲關切之意,毫無掩飾。

“來人,先送二小姐回去。”沈氏擦了眼淚,沉聲道。

林元馨馬上要嫁入太子府,這個時候留下多有不妥,肖衍卻擡手阻止:“事急從權,凡事都有例外,不必遵循那些死禮!”說完,他再次看向肖重華道:“你確定?”

肖重華點點頭,對衆人道:“侯爺的耳後,有一個不引人注意的紅點,如果我沒有看錯,那應該是一種植物的花粉所致,名叫番木鱉。這種花粉每到春天就會隨着風到處飄散,尋常人誤食自然沒什麼事,但是身體虛弱的人一旦誤食,就會出現頭痛、頭暈,最後窒息而死。嚴格說來,這只是一種很尋常的花粉,說不上毒藥,用銀針是無法驗出的,但是侯爺這樣身體虛弱的人,只要沾染一點,就會送命。”

“怎麼可能,若真是如此,老夫怎麼可能沒見過!”張大夫驚詫地道。

肖重華望向他,淡淡道:“很少有人知道這種花粉的功效,軍中曾經有不少原本受了傷士兵誤食這種花粉,導致喪命,一般人是絕不會認得這種東西,更不會懂得使用!”

“是他!一定是他!”林之染心中的懷疑得到確定,轉身快步往外走去,老太君大聲道:“快回來!”林之染卻半點也沒有理會,就在此刻,一個人影擋在他身前:“表哥!你沒有證據,這樣去找他也沒用!”歐陽暖的聲音很冷漠,冷漠到近乎無情,然而她的聲音卻是微微發抖,眼睛裡也是含了眼淚,只有靠她如此之近的林之染才能看見。

他深深望進她的眼睛,幾乎要被她的傷痛所打動……最終他深吸一口氣,快速回轉身來,大聲道:“明郡王,可有什麼法子?”

肖重華看了一眼面色雪白,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失去冷靜的歐陽暖,靜靜地道:“侯爺身子虛弱,別無救命之法,只能用千年靈芝吊着命。”

“能支持多久?”老太君凝聲問道,目光裡含着一絲深重的悲傷。

“幾日。”肖重華話說到了一半,擡眼看到了歐陽暖更加蒼白的神色,剩餘的話就沒有說出口。

“幾日?”老太君的手指越攥越緊,緊到了手都開始微微顫抖,終於末端的指甲吃不住力,“咯”一聲折斷在手內。只是這一點聲音,卻好像雷聲轟鳴,震的歐陽暖一時胸口發疼,她快步走到老太君的身邊:“外祖母,您千萬保重……”

那邊沈氏已經語氣急促地吩咐丫頭去取千年靈芝來,老太君疲倦地搖了搖頭,突然猛地擡起頭,對着肖衍鄭重行了一禮,肖衍嚇了一跳,忙道:“您有什麼話直說就好了,不必如此!”

老太君輕輕一笑,那笑容卻猶如萬年冰封的湖泊,滿目寒氣,“求殿下將婚期提前吧。”

婚期?就在一旁的林元馨聞言,眼中有一閃而逝的痛意,只覺得連呼吸中都是苦澀的味道,哽住了喉嚨,已然嘶啞:“老太君……爹爹生死未卜,我怎能……”

歐陽暖及時抓住了她的手臂,制止她再說下去。

肖衍沉思片刻,鄭重地對老太君點了點頭:“您放心,聖上那裡,由我去說。”

婚期是經過欽天監覈准,一旦訂下,非遇大事不可隨意更改,肖衍作出如此的承諾,必定是有克服一切困難的準備,歐陽暖看着這個男人,第一次對於林元馨的這場婚姻有了些許信心。

“如此,我在這裡拜謝了。”老太君不顧肖衍阻攔,再施一禮。

沈氏小心翼翼地開口:“鄭家那裡……”歐陽暖聞言,心中雖然也驚跳了一下,卻更爲細緻地觀察起林之染的神情來,然而他的神情卻十分淡漠,簡直像是娶親跟他半點也沒有關係似的:“鄭家那裡……我會另託德高望重的人去說項。”

爹爹生死一線,這裡的至親優先考慮的不是如何治療,而是拖着他一口氣,趕緊將兒女的婚事辦了,對此林元馨雖然理解,情感上卻無法接受,不由得悲從中來,用帕子悄悄掩住面孔,無聲地哭了。

歐陽暖同樣是滿心悲傷,眉尖卻一絲漣漪也無,她輕輕走近林元馨的身邊,無聲地將她攬住。

父母死去,兒女守喪,這樣一來,林元馨嫁入太子府,林之染娶鄭小姐,都不得不延後,這是很實際的問題,歐陽暖比誰都清楚,這一切都是林文淵蓄意謀劃的,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讓他的陰謀得逞!想到這裡,她喉間乾澀,嘴脣微微翕動,勉力保持着聲音的平靜:“表姐,我送你回去……”

林元馨迷茫地看了她一眼,茫然地搖了搖頭,歐陽暖嘆了口氣,不再勸說。

“那……爹爹的仇呢?難不成任由真兇逍遙法外?”林元馨情不自禁地問道。

“這最後的當口,絕不可以出事。”老太君目光堅定地道。

“您要息事寧人?”沈氏不敢置信地望向老太君。

“是。”老太君沉吟片刻,很果斷地說下去,“這件事無憑無據,誰能證明是他做的?若是在此刻逼得他狗急跳牆,只怕這一雙兒女的婚事……也要被他破壞!”老太君面帶憂色。

林之染目露寒光:“您要草草壓下此事,就這樣讓爹爹枉死?”

老太君聲音陰冷,“這筆賬先記着,總有一天要和他算!”

再次從靜心閣出來,衆人都沒有了說話的心思,歐陽暖走在最後,走下臺階的時候,突然一個不穩差點摔倒,一個手臂及時扶住了她:“小心。”

原本走在前面的肖重華竟然扶了她一把,歐陽暖的眼直直看着他,突然一笑,沒有婉轉嫣然,有的只是幾分悲哀。

肖重華一愣,輕聲道:“你……”不過是舅舅而已,竟也如此悲傷麼?

“郡王,今天你看到了我的處境了嗎?若不是我機警,現在被關押起來等待發落的就是我,身敗名裂的也是我,我時時刻刻面對這一羣豺狼,您不是也看見了嗎?”說完,她垂下眼,烏黑濃密長睫在臉上投下絨絨的影,可那眼淚還是流了出來,大滴大滴,慢慢滲進她的前襟,再無蹤跡。

“你想讓我爲你做什麼?”肖重華心中一頓,看着她,眼神平常。

“若是將來有一天能夠爲我舅舅復仇,我請郡王,您能站出來作證。”

肖重華緩緩收手,倒似有些不可置信的笑了出來:“你果真對我另有所求。”

他一瞬不瞬的盯着歐陽暖,眉頭不由皺得更深些,一雙子夜般的眼眸幾乎眯成一線,仍舊掩不住眼底四射的精光:“求皇長孫不是更好?”

歐陽暖輕聲道:“不,找到病因的人是您,這件事,只有您能做。”

肖重華凝着冷光的眼瞬息轉動,倒是笑了:“想要我幫你,就說出一個能讓我幫的理由。”

“我沒有足夠的理由勸服您,不過請您憐憫罷了。”歐陽暖就靜靜看着他,復又垂下睫毛,淚再一次潸然而下。肖重華看着那些無色的液體在她美麗的衣衫上緩慢暈散,像一隻無形的手,茫茫然,抓住了他的心。

她清清楚楚地聽見肖重華冷靜的聲音對她說:“我答應你。”

“我會記住,欠郡王一個人情。”歐陽暖擡起頭,聲音放得十分輕緩,語調中甚至沒有一點起伏,輕描淡寫的說着,彷彿這是一件很平常不過的事情。

“我答應你,是因爲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淚。”儘管早已知道,你是別有所圖,肖重華微笑,“如果爲了你自己,是不會求人的吧。鎮國侯對你真的這樣重要?”

歐陽暖緩緩搖頭,渾身顫抖,不能自抑道:“你不懂……”

許多年以後,他都記得她說這句話時候的神情,清晰的記得那三個字,你不懂。

“將來,我一定會懂。”他笑笑,轉身離去。

當夜,肖衍連夜進宮,次日,三道聖旨接連頒下。

冊封鎮國侯嫡女林元馨爲皇長孫側妃,準其提前完婚。

聞鎮國侯病重,皇長孫請求冊封嫡長子林之染繼承爵位,准奏。

賜婚曹榮與兵部尚書之女林元柔,擇日完婚。

這三道聖旨一出,京都上下,震動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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