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從宮中的事情開始,燕王府變了風向,人人都開始意識到,雖然孫柔寧纔是世子妃,可是懷寧侯府早已沒落了,比之權勢逼人的大公主和節節上升的歐陽侍郎,實在是微不足道了。再加上那天的事情在衆人面前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一時之間,燕王府的訪客多了起來。

若是以前,歐陽暖即便不耐煩,也就忍下作陪了,可現在她全都推了,管她是誰。紅玉看着如今的小姐,心裡實在是奇怪,可是看歐陽暖的心情卻比往常開心好多,也便不吱聲了。

這些訪客之中,總有不能推拒的,比如……

“小姐,楚王妃和嫣然郡主來了。”紅玉稟報道。

歐陽暖手裡的書一頓,不由得揚起眉頭:“她們?”

楚王妃和嫣然郡主可是稀客,只是這個時候來……頗爲耐人尋味啊。紅玉道:“是不是推說小姐身體不適……”

歐陽暖搖了搖頭,道:“王妃親自拜訪,我若百般推脫就不是拒親而是結仇了。你去請她們稍坐,我馬上就到。”

“是。”

“等等,去請董妃娘娘少陪吧。”孫柔寧自從那件事情以後就閉門不出了,這次還是不請爲好。

歐陽暖來到花廳,只見到滿屋子珠光寶氣綾羅綢緞,董妃正陪着楚王妃說話。楚王妃一身大紅錦綬藕絲緞裙衣裙,耳髻一支卷鬚翅三尾點翠銜單滴流蘇的鳳釵,額上掛的露垂珠簾金抹額精緻無匹,容貌雖然不是很出衆,卻越發顯得尊貴無比。一看到歐陽暖進來,周王妃旁的少女立刻站了起來,她身量嬌小,穿着櫻草色盤金彩繡衣衫,顯得臉粉雕玉琢,分外可愛。

平心而論,在皇室之中,先有美貌無匹的大公主,豔壓羣芳的蓉郡主,後有空谷幽蘭的周芷君,溫婉美麗的林元馨,甚至連朱凝碧,容貌也要勝過嫣然郡主,她的臉可愛歸可愛,要說動人心魄……就差很多了。

嫣然郡主姍姍走來,盈盈下拜,嫩嫩的聲音道:“嫣然見過明郡王妃。”

歐陽暖笑了笑,便拉了她的手,先給楚王妃見了禮,才塞了一個鼓鼓囊囊的繡袋給嫣然郡主,見面禮給出去,衆人才坐下來好好說話。

歐陽暖對皇家的人並沒有什麼反感,可這些人一個兩個逼着非要把嫣然郡主塞給爵兒,她心裡就不那麼舒坦了。

董妃看着嫣然郡主,不由笑道:“那年你母妃來時,還沒有你呢,她原就說生了兒子以後,極想要個貼心的閨女,果然如願。”說着又轉向楚王妃,“如今郡主出落得這般可人,真個羨煞旁人,楚王妃真是好福氣!我就沒有女兒的命!”

楚王妃笑道:“董妃別誇她了,這孩子,在平日裡瞧瞧還使得,可要是跟京都裡頭的美人兒一比,哪裡還有擺她的地方!她呀,便真就只落下個孝心,還能讓我略感寬慰。”

董妃笑道:“你是太謙虛了,我瞧這孩子文靜的緊,性子是極好的。女孩子家,旁的都沒什麼緊要,惟端莊二字最爲難得。爲人端莊,又懂孝道,便是天大的福氣了。”她這麼隨意的說,諸人也隨意的笑着,可這視線卻全都落在了歐陽暖的身上。

誰都知道,楚王妃今天是衝着歐陽暖來的。

果然,說了沒幾句,就聽見楚王妃笑道:“這個孩子沒有旁的愛好,就是喜歡琴,因着學了個把月的曲子還是彈不大好,昨日同大公主談起,她說明郡王妃尤其擅長琴曲,這孩子便鬧着要來,想着請郡王妃指點一番,也好有些進益。”

嫣然郡主果然眼光閃閃地盯着歐陽暖。

歐陽暖一愣,隨即有些驚訝,楚王妃這句話,是不是在暗示些什麼?

看到嫣然躍躍欲試的樣子,楚王妃笑着點了點她的額頭,道:“別太得意了,這回我千方百計才爲你請了個好師父,若她答應了,你可要跟着好好學。”

董妃笑道:“王妃言重了,暖兒不過是略懂些罷了,嫣然若喜歡,隨時過來找她便是。”

肖嫣然笑着謝過董妃,又拉了拉歐陽暖的手,笑道:“董妃娘娘可是應了的,郡王妃以後再也不要推辭啦!不光是琴,我還想着你身上那個錦繡荷包好生漂亮,要跟着好好學呢!”

肖嫣然如果不是出身皇室,一定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光是這閃亮亮的眼神就像是可愛的寵物一樣,魅力無法阻擋。歐陽暖笑了笑,點點頭道:“嫣然郡主不必客氣。”

“不要叫我郡主,我老早就想說了,偏偏母妃不許我說,你是公主姑姑的女兒,就是我的表姐,然後你又嫁給了我重華堂哥,就是我堂嫂,所以這關係好複雜,以後我就叫你姐姐,你叫我嫣然就好啦!”肖嫣然天真地道。

楚王妃無奈地扶額,道:“明郡王妃,你不要笑話我家這個傻丫頭,她就是這個德行,半點大家閨秀的樣子也沒有。”

歐陽暖愕然之後,有些懷疑,眼前這個活潑跳脫的肖嫣然,和平日裡看上去很規矩的嫣然郡主是不是同一個人,或者……他們肖家人都有兩副面孔?隨時隨地都會變臉麼?

董妃笑了起來,道:“這纔是天真可愛呢。”

她說是天真可愛,可是這樣的姑娘,一定是被爹孃保護的很好,歐陽暖看了一眼雖然面露無奈可是眼睛裡滿是慈愛的楚王妃,不知不覺間就帶了幾分感觸。若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還在,也會是個這樣溫和慈祥的母親吧。

看到女兒這樣開心,楚王妃笑得也暢快了幾分。

董妃見嫣然一個勁兒地盯着歐陽暖看,便笑道:“讓孩子們一起玩去吧,我陪着你在這裡聊天就是了。”

楚王妃笑着點了點頭,對歐陽暖道:“實在是打擾你了。”

歐陽暖倒是不很在意,橫豎她一個人在屋子裡也是看書寫字彈琴,多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跟着,也沒什麼妨礙的,更何況,沒準還能從這孩子的嘴巴里套出點話來,主意一定,她立刻站起來,道:“王妃客氣了。嫣然妹妹,來,我帶你去參觀一下。”

說是四處逛逛,歐陽暖只帶着小姑娘在花園裡轉了兩圈,隨後就領着她去了賀心堂,一進了書房,肖嫣然立刻驚歎開了:“哇,原來重華哥哥真的將自己的書房全讓給你了呀,我還以爲是誤傳呢?”

“誤傳?”歐陽暖一時愕然。

“你不知道呀,這裡我偷偷揹着母妃來玩過的,不是這樣的呢!”

歐陽暖一愣,這裡的擺設自己嫁進來之後就是溫絲未動,除了窗下的繡架,其他都是原來的。她不由看了看整個書房,一旁的博物架陳設着不少古玩,皆是精巧簡潔的,並不過分華麗考究,以雅緻爲主。壁間掛着一幅張大師的書法,行筆大氣,勻力平和,氣韻十分古雅,一排書架上皆是裝訂的齊整考究的古籍,傳來淡淡的墨香。“這裡,原先不是這樣的嗎?”

“當然不是,我來的時候,這屋子只擺着幾件金柚木傢什,除了書還是書,牆上懸掛着名劍兵刃。你看看現在,整個變了樣子呢!”肖嫣然嘻嘻的笑,這裡摸摸那裡看看,嘖嘖稱奇道,“難怪人家都說重華哥哥愛妻如命,看來是真的!”

歐陽暖聽到愛妻如命四個字,不由得失笑。雖然肖重華爲了她顯然改了這屋子的擺設,也不見得就對她多情深意重,說不準只是爲了表示敬重而已,應該吧……

肖嫣然看完了書房後就賴着不肯走了,伏在寬大的花梨木案几上,翻看歐陽暖寫的字。因爲她人十分嬌小,所以趴在大大的案几前更加顯得很可愛,竟然還興致勃勃地拿了一張宣紙出來,學着歐陽暖的字塗抹。

歐陽暖哭笑不得,不曉得這位郡主是不是閒得無聊,竟然跑到這裡來寫字,難不成楚王府沒有紙筆嗎?

“姐姐。往後你若得空,我過來你這邊學琴學字學繡活可好?”肖嫣然笑眯眯地擡頭,眼睛亮晶晶的。

這樣的表情和語氣,讓歐陽暖不由自主就想起歐陽爵那雙充滿依賴的黑眼睛,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剛一說好,肖嫣然立刻無比興奮,丟下筆拉着歐陽暖,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說着說着,就指着歐陽暖在書桌上放的畫道:“姐姐,我喜歡你,才和你說真心話,這幅畫,是不是太蕭條了呢?”

歐陽暖一愣,看向桌子上的畫,原來是自己隨意畫的夏夜荷塘。

“哦,嫣然何出此言?”

肖嫣然也覺得自己這話很唐突,臉一紅,便有些着急,道:“我……我沒有旁的意思,我只是想,這畫裡面有月亮,有荷花,有池塘,可是卻沒有活物,是不是……是不是缺乏生氣?”

歐陽暖看了一眼,果真是如此,便笑道:“是嗎?”她提起筆,遞給肖嫣然,“那你幫我添上吧。”

肖嫣然這才高興起來,擎着畫筆,凝神琢磨着,然後道:“池塘裡沒有魚,天空沒有鳥,荷葉上也沒有露珠,這樣……再加好多荷花,含苞未放的,花開滿池的……”

她一邊說,一邊認真地提着筆一一將說的東西落實到紙上。

歐陽暖看着她,不知怎麼,就覺得很惋惜,這樣天真可愛的姑娘,若非出身皇家,她一定會同意這門婚事。肖嫣然這樣的性格,一點也不驕縱,反倒十分活潑,可惜她有一個太過高貴的身份,讓人望而卻步。

“姐姐,告訴你一件事,我早就認識你了呢!”

“哦?”

“我大哥曾經也很喜歡你呢,爲這個大嫂還吃了好久的醋,不過現在他更喜歡我大嫂了,兩個人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呢!如果當初你能嫁給我大哥,其實也挺好的,我大哥雖然沒有重華哥哥長得好看,可他也是很英武的呀。”肖嫣然毫無防備地說着。

紅玉和菖蒲都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肖嫣然的大哥……歐陽暖的腦海中浮現起曾經見過的楚王世子肖皚山,那個十分沉默寡言的少年,她笑了:“嫣然,你真的是什麼都知道呢!”說完,她笑眯眯向肖嫣然道:“嫣然,你是不是該回去了。”

肖嫣然立時起身拉了她的袖子,滿臉哀求道:“啊,我還想着問你繡活……”

“不用着急,你若是喜歡,隨時可以來這裡。”歐陽暖理所當然地回答道。

肖嫣然抿上一張小嘴兒,眼睛眨啊眨,“讓我再待會兒吧。”

還要再呆一會兒?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纔是。歐陽暖看着她,笑道:“嫣然轉年也及笄了呢。現在急着要問繡活,是不是要繡嫁衣了?”

肖嫣然只覺着臉都滾燙了,轉身便是要走,口中啐道:“姐姐居然笑話我……”

歐陽暖拉了她回來,笑道:“不提便是,咱們說正經的……”她瞧着肖嫣然滿臉飛紅,眸子裡霧濛濛的,長睫毛忽閃忽閃,越發嬌妍,忍不住伸手輕輕掐了她的臉,低聲嘆道:“嫣然,你可知道你母妃爲什麼要讓你來這裡。”

肖嫣然原是羞的厲害,扭着頭,然聽她說得鄭重其事,聲音裡沒半點兒調侃意味,忍不住擡眼去看她,卻見她確是一臉正色,甚至帶着些悲憫,眼睛黑沉沉的,隱隱一絲光華,像在瞧着自己,又像不是……

肖嫣然不由怔住,半晌方推了推她,低聲道:“姐姐……”

歐陽暖看着她,慢慢想到,這些皇族少女,從生下來就是註定了的命運,肖嫣然也許還不知道她父王打算將她嫁給自己的弟弟吧?這個孩子,分明純潔得很,根本沒有半點要攀附新貴的意思……

肖嫣然瞧着她那神情,心裡忽地有些難受起來,咬了咬下脣,將歐陽暖的袖子都攥得皺皺的,方輕聲道:“我喜歡歐陽少爺。”

歐陽暖一愣,頓時不敢置信地看着肖嫣然。

肖嫣然像是鼓足了勇氣,道:“姐姐,我喜歡歐陽爵!”

肖嫣然頓了頓,瞄了歐陽暖一眼,臉愈紅,聲音越發低了,道:“母妃說一切都有她在,是她去幫我求了父王的,她還讓我不要告訴別人說是我的主意……”

歐陽暖一頭黑線,“你自己還是小孩子呢!”她甩掉了一腦門子的黑線,壓住心頭的訝然,勉強一笑,道:“你怎麼會喜歡他呢。”

肖嫣然手又緊了緊,紅着臉,糯糯道:“我……那天從楚王府的後門牆頭往下爬,結果……摔下來了……不小心掉在他馬上……是他救了我……”她頭埋得低低的,再說不下去。

歐陽暖良久沒有說一句話,最終目光躍過肖嫣然頭上的珠花,落到窗邊的一隻小鳥身上,那小鳥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在窗臺上跳來跳去,兀自玩得開懷。

剛纔她聽了這句話,一度懷疑肖嫣然在撒謊,甚至覺得可能是燕王故意派她編造這樣一個故事,逼得她成全一對小兒女的婚事。

可是,她能夠清晰地看到,肖嫣然的手在顫抖。

那隻握住她的手,真真切切的在顫抖。

看多了人心,看慣了醜陋,她第一次對這樣的天真無所適從。

原來,是真心麼……

將肖嫣然送走,歐陽暖便向董妃告退了,出來之後就一直很沉默,書也看不下去,顯得心緒十分煩亂。

紅玉看了她一眼,小心地稟報道:“小姐,奴婢打聽過了,世子妃從回來開始就一直不肯用膳,聽丫頭說,不吃飯也不喝水,倒像是要尋死……”

歐陽暖蹙眉,尋死?這麼容易尋死,她當初何必從宮裡頭出來?若真是尋死,也不會等到回燕王府了。除非,她知道了什麼……

“您是不是去看看呢?”

“既然消息都到我這兒了,自然是要去的。”歐陽暖淡淡的道。

歐陽暖到了安泰院,剛踏進去,就看到劉媽媽形色匆匆地往外走,歐陽暖問道:“劉媽媽,大嫂怎麼了?”

劉媽媽頓時愣住,看着歐陽暖神色變幻不定,終究深深拜倒:“郡王妃。”然後張口要說什麼,卻沒說出來。

“算了,我自己進去看看。”歐陽暖意識到了什麼,慢慢道。

劉媽媽跟在歐陽暖身後,爲她打起了簾子。

孫柔寧臉色有些蒼白地躺在臨窗的美人榻上,烏黑的青絲逶迤拖在白衣上,美豔之餘更讓感到一種零落的感覺。霍媽媽守在她跟前,幾乎是以淚洗面。

“這是怎麼了?”歐陽暖心頭一沉,冷聲問道。

霍媽媽擦擦眼淚,低聲道:“世子妃不肯吃飯,奴婢連水也喂不進去了。”

孫柔寧像是死了一樣,半點動靜也沒有。歐陽暖看着這場景,微微挑起眉,手上月白紗扇子輕輕拍在掌心,扇柄的碧色流蘇上本系着一枚玉玲瓏,隨動而響,鈴聲迭迭:“哦?不肯吃飯,也不肯喝水?這是活的不耐煩了嗎?”

霍媽媽一聽,頓時對歐陽暖怒目而視,可是歐陽暖說完了這話,卻快步走過來,霍媽媽一驚,趕緊擋在前面,歐陽暖放緩了腳步,盯着霍媽媽手裡的茶碗,反倒是微眯起眼睛笑了起來。伸手,卻不是推開霍媽媽,而是隨手丟了扇子,將茶碗接過來,“我來吧。”

霍媽媽一愣,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反應過來後連忙賠笑道:“郡王妃,這不合禮數,還是奴婢來得好。”

“走開。”歐陽暖突然沉下臉,一雙眼睛如同冰霜,在霍媽媽的臉上滑過,帶起一陣冰涼的感覺。

霍媽媽還要說什麼,歐陽暖已經冷聲道:“我是在救她,不是害她,若你還要阻攔,是想要眼睜睜看着你家主子這麼死了麼?”

霍媽媽一怔,頓時不出聲了,旁邊的丫頭們也都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辦。

“除了霍媽媽,其他人都出去吧。”歐陽暖淡淡道。

其他丫頭們聽了這話,看了看霍媽媽,霍媽媽愣了半天,終究沉重地點點頭。的確,衆目睽睽之下,郡王妃不會傷害世子妃,可若是自己堅持,駁了郡王妃的面子是小,世子妃的性命是大。所有的丫頭都退了出去,歐陽暖只留下紅玉和菖蒲兩個人。

“把水往下灌。”歐陽暖把茶碗遞給菖蒲。

霍媽媽嚇了一跳,剛要阻止,卻被紅玉隔開了,“霍媽媽,小姐可是爲了你家世子妃好,若是她還這樣不吃不喝,虛弱到了一定程度定然是要了命的,到時候驚動了燕王和董妃娘娘,她不死也要死了。”

霍媽媽一愣,菖蒲已經快步上去,捏着孫柔寧的下頜把她的口給掰開了,然後舉着茶碗水往孫柔寧的嘴裡灌。孫柔寧原本在昏睡,沒想到突然有水流進去,就咳了一下,水從嘴裡溢了出來。

霍媽媽連忙跑上去,想要阻止又不敢。

“霍媽媽,菖蒲手太粗,還是你自己喂下去吧。菖蒲,你在旁邊幫着。”歐陽暖的聲音有些低沉,但語氣平穩,莫名就讓人鎮定下來。

霍媽媽不得已,只能點點頭,於是菖蒲託着孫柔寧的頭,然後她小心翼翼地把茶水喂進去。

“再灌。”歐陽暖吩咐道。

孫柔寧一陣猛烈的咳嗽,一下子清醒了過來,當她看到歐陽暖的時候,眼睛裡一下子迸發出強烈的恨意。

歐陽暖不以爲意,主動走近,坐在美人榻旁邊的繡凳上,對霍媽媽道:“好了,就到這兒吧,我和你們世子妃有話要說。”

霍媽媽擔心地看了一眼,便和菖蒲退到一旁,卻也不敢走遠,用一種極爲戒備的眼神看着歐陽暖。

歐陽暖突然伏下頭去,在孫柔寧耳邊說道:“你是知道了他將金吾衛交給我的事情了嗎?”

孫柔寧盯着歐陽暖的眼神裡全是怨憤,看得一旁的紅玉打了一個寒顫。

歐陽暖輕聲道:“大嫂在宮中的時候面臨絕境也不曾想到要死,寧願忍受別人嘲諷也要忍辱保身。可是今天卻想不開,甚至準備赴死了麼。看來你說的是真的,你活着,也就是爲了一個男人。”

孫柔寧深深凝視她,忽然低下頭去,聲音傷感如一鉤慘淡的下弦月色,“若沒有他,我餘生再無任何歡愉樂趣。”她眼裡的憤恨在此刻已經慢慢淡了下去,“你一嫁過來就受到千般萬般的寵愛,怎麼能明白我這樣的痛苦。肖重君根本不是個男人,他能想出一千種一萬種法子折磨人,可是我剛開始卻和大家一樣,以爲他只是身體孱弱,後來才發現,他根本就是個瘋子,是一頭野獸。”說到這裡,孫柔寧的眼睛裡閃現出一種強烈的畏懼之色。

歐陽暖靜靜聽着,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可是孫柔寧知道,對方都聽進去了。許是因爲長久沒有喝水的緣故,她的聲音軟弱而寂寞,如同拂過的涼風一般飄忽,透出深深的自傷,“其實一早就明白,我和賀蘭圖是不可能的,但我總還是懷着一種期待,我只是想他再陪我一段時日,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可是那天在寧國庵,他卻對我說,你是見過他的,若是我們再來往下去,一定會引起旁人的懷疑,到時候我就沒辦法自處了,從那天開始,他就不肯見我了。所以,一切都是因爲你。”

歐陽暖深深震動,這樣囂張跋扈的女子,亦有如此深重的無奈和沉痛。她靜一靜神,輕輕道:“他只是爲了保護你,纔不肯再與你見面。”

孫柔寧微微吃驚,隨即釋然苦笑,“我早知自己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但他又何苦如此?”

歐陽暖輕輕頷首,“那天在宮中,你一出事,他便得到了消息,這消息,的確是我送過去的,因爲我想要他手裡的力量。可是我並沒有威脅他,願意還是不願意,全憑他自己的決定。可他還是答應了,這說明你在他的心裡,比什麼都重要。你說羨慕我,嫉妒我,可我也羨慕你能得到這樣一個真心人。你不必難過,也不必爲了他的選擇而求死,若是你真的死了,他才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孫柔寧渾身一震,看着歐陽暖說不出話來。

歐陽暖笑了笑,道:“賀蘭公子曾經說過,你原先也不打算與我爲敵的,可是後來的舉動卻完全相反,像是背後有人在策動一樣。其實這背後的人是誰,我並不知曉。我只告訴大嫂一句,若她真心爲大嫂好,必然不會故意挑撥你與我鬥個你死我活,她卻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不管是你死,我死,左右不過是兩敗俱傷的結局。大嫂,你細想就是。”

孫柔寧完全呆住,片刻後悚然驚起,“你是說那人是想要我們自相殘殺!”

“大嫂明白就好。”歐陽暖低低嘆息一聲,“我與賀蘭公子是友非敵,將你們的事情捅出去,對我並沒有什麼好處。可是背後那個人定然也是知道大嫂的事情,她卻蓄意在其間挑動,要讓我們勢成水火。大嫂,我承認,在宮中的事情的確是我陷害你,可是我若真的想要你死,騙到了金吾衛的指揮令便可以讓陛下處死你,到時候賀蘭圖身無長物,他拿什麼與我抗衡,可我並沒有這樣做,因爲我從始至終就不想與你結仇,縱然你三番四次想要我的性命也是一樣……”

孫柔寧聽了,面上微微露出一絲窘迫,輕輕道:“可是你害得我那麼丟臉……”

歐陽暖笑了:“丟臉?這種事情算得了什麼,太子妃都變成那副模樣了,不也一樣安坐與席上麼?也不妨告訴你,原先我真正的想法,是想要你假死脫身的,到時候你就可以與賀蘭公子雙宿雙棲,可惜……他拒絕了。”

“你說什麼?!”孫柔寧完完全全愣住了。與賀蘭圖雙宿雙棲?這是她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賀蘭圖又爲什麼要拒絕呢?

“賀蘭公子的身世,想必你是知道的,他也有皇位的繼承權,他說自己如今已經在這場渾水中沒辦法脫身,就算你假死,他也不能帶你離開。所以這個計劃,終究沒能完成。”歐陽暖面上似乎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這話卻是真的,她的確是沒想過要孫柔寧的性命。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她欠賀蘭圖一條命,這一回就算是還給他了,當然,金吾衛就當做是孫柔寧百般迫害自己的利息好了,橫豎大家不吃虧。

歐陽暖眼睛眨巴眨巴,笑了。多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金吾衛的指揮令到手有什麼用,關鍵是賀蘭圖得爲自己所用。孫柔寧在自己的手上,賀蘭圖就得更老實了……

孫柔寧要是知道這位面目可親的弟妹在想什麼,估計要吐血三升了。然而她此刻自然是不知道的,聽了歐陽暖的話,她心底的怨恨不知不覺淡了許多,還多了一絲愧疚:“歐陽暖,我並不是有心害你。我不想你死,也不願看你失子,我只希望他能一輩子在我身旁……”她垂下目光,“我以後再也不會害你了。”

歐陽暖平心靜氣抿了一口茶水,“大嫂,這些話就不提了,你多保重身體就是。”

孫柔寧停一停,長嘆不已,“我現在才明白,無論是借你之手扳倒我,或是借我之手扳倒你,背後那人都是有益無害。”

歐陽暖搖頭,婉聲道:“大嫂未必沒有想得周全,只是爲了心上人才不得不冒險行事罷了。”她低低感慨,“情愛之心會叫人盲了眼睛,蒙了心智,只想護住自己的心上人最要緊。既然話已經完全說開了也是好事,賀蘭公子對我有恩,我自然會幫着你們。將來若有機會,你們能一輩子長相廝守,那纔是皆大歡喜。”

“真的麼。”孫柔寧聞言大震,彷彿是不能相信一般,她的雙肩微微顫動,顯然是長相廝守這四個字真正打動了她,她的雙手撫在心口,憑此極力安定自己的心,“歐陽暖,只希望你莫要忘記自己說的話纔是。”

“絕不會。”歐陽暖的話極輕,然而字字有斟酌後的肯定與堅決。

說到這裡,話已經說完了,歐陽暖告辭後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卻突然聽到孫柔寧道:“你……小心董妃。”

歐陽暖心裡一跳,腳步也頓了頓,卻頭也不回地道:“多謝大嫂提醒。”

從安康院走出來,歐陽暖舉目望向天空,想是日色太過刺目,她以手遮蔽。自那薄薄的紗袖望去,天色恍惚陰陰霾霾了起來。

似乎要起風了,她思忖,腳下的步子不由的加快了許多。

晚上肖重華回來的時候,歐陽暖已經睡了,肖重華輕輕搖起了她,她迷迷糊糊睜開眼,不知所措的懵懂。

他還從未這樣打擾過她的好眠,不由得皺起眉:“怎麼了?”

肖重華微笑,遞來一張帖子。

“不光請了你我,還請了太子和太子妃。”肖重華慢慢地說道。

歐陽暖一看,卻是愣住了。林文淵的兒子要娶新婦了,並且還大擺筵席,這是怎麼個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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