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李家那幾個,這時候在商量些什麼?”昭詡靠在軟榻上,笑吟吟問,他之前醉得有些厲害,雖然被周城一碗醒酒湯強行灌醒過來,這會兒又真有些睏倦了。好在周城從前就是他的親兵,也無須他正襟危坐。
“無非是猜,世子殿下可不可靠,趕明兒醒來,世子會問他們些什麼話。”周城道。
“沒意思。”昭詡撇了撇嘴,“話都被你說完了——不如你再猜猜,追殺他們的,到底是什麼人。”
周城:……
合着這位爺是要尋他開心?他怎麼不去銷金窟啊,那裡陪笑的姑娘纔多呢,還能保證個個花容月貌,唱作俱佳。周城心裡怨念,卻也不得不認真想了一會兒:“能使得動小黃門的,總是兩宮近臣。”
“有道理,繼續。”
周城:……
“殿下這是爲難我了。”周城道,“我既不曾入朝爲官,也沒有在哪位府上做過幕僚,如何知道眼下兩宮近臣都有些什麼人。”
“當真不知道?”世子笑了起來,輕描淡寫卻道,“我瞧着你都喝上宜陽王的酒了,當你是個什麼都知道的呢。”
周城:……
他就不該拿他最好的酒來招待這隻白眼狼!白眼狼仍笑嘻嘻看着他,並不像是動了怒的樣子。但是一旦認定了他與宜陽王有所勾結,怕是這笑裡,會突然插把刀出來吧,周城心裡想着。
周城老老實實答道:“這些酒,是我自宜陽王手裡贏來的。他來西山打獵多,總經過莊上,口渴時候過來討碗水喝什麼的,一來二去撞了個面熟,前兒我和他打賭,就贏了這些,想着這麼好的東西,我原也不配喝——”
昭詡“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得了,收起你這個嘴臉吧,我要真疑心你,你也沒機會在這裡好好說話了。”
周城:……
他真覺得自己比先前那個倒黴的羽林衛小頭目還冤。
昭詡卻嘆了口氣,推心置腹與他說道:“不是我要疑心你,阿城你自個兒想想,換你在我的位置,你這種種行跡,你自己說,可不可疑?就從你頭一回救三娘說起,三娘說你是平城舊鄰,就算我信了三娘,沒差人回平城打探,可是阿城你的口音裡,但凡有半點平城味兒,我也不起這個疑了。”
“……要不是在中州你又救三娘一次,我原是要派人去摸你底細的,但是你又……好吧說起來我一直沒問你,你家母羊生完了嗎?”
周城:……
從前他怎麼會覺得世子是個粗枝大葉,以誠待人的人呢?這明明和三娘子是一母同胞啊,不能再像了。
周城也嘆了口氣:“這話,世子今兒已經問過一次了。”
“對對對,”昭詡也記了起來,“喝酒誤事、喝酒誤事啊。”
周城:……
明明是他想看他無言以對!
“我當時就想着,你回去就回去吧,人各有志,強求不得。但是這才幾個月呢,你又殺了回來。三娘還把……差不多整個家當都交給了你——她可真信得過你!”昭詡道。
“我覺得,”周城慢吞吞地說,“我沒什麼讓三娘子信不過的。”
昭詡:……
這貨還敢頂嘴!
昭詡覺得自己很應該再喝杯酒壓壓驚,只是終究不肯示弱,繼續說道:“我從前就覺得你是個靈省人,但是這回見面,你像是又長進了不少。我問你,當時你憑什麼認定陳許拿不出諭旨?”
——若非有周城這個判斷,之前他的應對又不一樣了。
他沒有解釋陳許是誰,但是周城很快就領會到了,他沉吟片刻方纔答道:“如果李家有罪,自有大理寺、御史臺判定,但是那個要殺他們的人,卻選擇了荒野伏擊,說明李家兄妹無罪。無罪殺人,便是兩宮,也不肯輕易承擔這個污名,何況那位藏頭露尾的神秘貴人。留下諭旨,就是把柄。”
沒有人敢留這樣的把柄。
“那要萬一,這個神秘貴人就是兩宮呢?”昭詡追問一句。
“不會。”周城肯定地說,“李家兄弟年紀都輕,兩宮知不知道他們都成問題,怎麼會要他們性命呢?就更別提李家這幾位小娘子了,她們都尚未出閣,能有什麼威脅。”
“說得好。”雖然這番說辭也不是沒有破綻,但是以周城的身份,他能得到的消息,能分析到這個地步,已經是難能可貴,所以昭詡還是表示了讚賞,末了話鋒一轉,卻道:“還有一個問題。”
“世子請講。”
“既然你家母羊已經生產完了,你人也回了洛陽,還回來做我的親兵怎麼樣?”昭詡問。
周城:……
說得母羊像是他家家屬一樣,周城幽怨地想,早知道這位這麼小心眼,當初就該捏一個保家衛國、報效聖上的藉口來搪塞他。
心裡這樣想,嘴上只反問:“殿下是不願意我爲公主效力麼?”
昭詡“啊”了一聲,很有些尷尬,顯然並沒有想到這茬——也就周城這種心裡有鬼的人才會不由自主往這個方向想——三孃的人不就是他的人麼。說起來他家三娘還是挺能得人心的。
一時乾笑道:“唔,留在三娘這裡也好,她這些部曲,也須得有人管着。”
周城道:“……都操練得差不多了。”
“嗯?”
“到秋後,我就回邊鎮了。”周城道。
昭詡:……
“你家母羊又要生羊羔了麼?”
周城:……
周城道:“今年夏天酷熱,冬天必然極冷,時間也長。柔然人過不了冬,是肯定會過來搶劫的,邊境上有得仗打——”
“你想打仗?”如今肯打仗的年輕人可不多了,或者說,洛陽的貴族少年,還有血氣與勇武的,已然不多。
周城點了點頭。
“你想……憑着弓馬立功麼?”昭詡再問了一句。打仗是會死人的,爲什麼放棄南平王世子親兵的機會去冒這個險?行非常之事,方有非常之功。換句話說,這小子的野心,只差沒寫到臉上。
也對,好漢子就該一刀一槍拼功勞,靠着給婦孺守門,守得再嚴實又有什麼好誇耀了。更別說這洛陽城裡,貴人之間的雞毛蒜皮,勾心鬥角。那個瞬間,昭詡幾乎是羨慕周城——他並不知道,即便是周城,也遲早會從一刀一槍,走到勾心鬥角。
“這裡五百部曲,你打算交給誰?”昭詡想一想又問。
周城道:“這裡人盡皆知,公主纔是他們的主人。”說到這裡,不懷好意地衝昭詡笑了一笑,“連世子殿下都不能曲逆其意。”
昭詡:……
合着他妹子養了一夥反賊胚子。
當然昭詡不和他一般計較,只道:“我明兒一早回城,你給我備好行裝。李家兄妹,就都交給你了。”
周城怔了片刻:“世子知道是誰了麼?”
昭詡微微一笑,周城是自己人,雖然他也不知道三娘許了他什麼好處,讓他這樣死心塌地,不過,他不在意透露給他:“陛下如今尚未親政,便是有人想要狐假虎威,也借不來一張虎皮。”
太后只想維持局面,沒有進取之心,皇帝更是需要拉攏世家大族的時候,李家只要不是犯了謀逆,怎麼着,也不至於這樣一鍋端。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這麼幹,所以這麼幹的,只能是沒腦子的人。
三歲小兒手持權柄,要沒個節制,天知道他能做出什麼事來。偏這人與自己,還多少有淵源,想到這裡,昭詡也不是不嘆氣的。
周城眨了一下眼睛:“是太后的……親信麼?”
昭詡道:“下去歇着吧,明兒要應付李家兄妹,也未必就是個容易的事,李家那位八娘子……是沒了吧。”
周城:……
周城起身給昭詡行過禮,就要退下,到門口,忽回頭笑道:“殿下可曾發現,李家十二娘子對殿下多有留意?”
“滾!”昭詡一個字就打發了他。
周城灰溜溜滾了下去。
昭詡卻還愣生生髮了一刻鐘的呆。
這個姓周的小子別的上頭也還有限,對於人和人的關係,直覺簡直驚人。這個李十二孃,確實就如三娘所說,貌美如花,聰慧過人。然而、然而……要是再多一分秀雅就好了,就像是、就像是……
昭詡並沒有想明白這個“就像是”具體到底是什麼。只那天晚上做了個夢,夢見不知道在誰家書閣裡,翰墨書香盈室,有個淡青色的影子,輕盈,秀雅,就在不太遠的地方,看得見,只是夠不着。
她戴了帷帽,長長的幕垂下來,淺灰色的風,吹得影子飄飄的,像是裡頭藏了什麼鳥兒的翅膀。
他看不到她的臉,只是覺得,如果能看到,那定然是好的。就像、就像他一直以來希望的那麼好。
出了昭詡的屋子,周城就收了笑,雖然今兒意外多,營房還是要走一趟的。叫人提了燈,一路過去。
正如昭詡所說,雖然莊子上大夫竭盡全力,但是八娘生機已絕,是個大家都知道,只是不忍心出口的事。所以方纔晚膳不提,也是考慮到李家兄妹這一路辛苦,何況就算是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
徒增悲慼罷了。
都明兒再說吧,到了明兒,精神和力氣都恢復了,接受起來也沒那麼困難。周城想着,巡過軍營,也自回房歇了。
次日一早,天方亮,昭詡就回了洛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