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河行宮,月色江聲之內,靜寄山房之中,水面波光盈盈,把初夏那星點的暑意都盪滌的一絲不剩,胤禩憑窗望去,卻是心頭火旺,一陣陣燥熱的緊。來行宮月餘,除了隨衆列班,康熙竟一次也沒有單獨傳召於他,衆位隨駕的皇阿哥,除了深遭厭棄,病仄仄的老十三胤祥,哪個不是見天得見聖顏?難不成原本以爲儲君在握的自己,竟也落到了胤祥的地步了…心一亂,想得不免越發多了,便看着這處所,胤禩都覺得康熙似有深意無窮。
月色江聲門殿外的支柱,看上去歪斜欲倒,全無一點皇家風範。當初被指了這處,胤禩見了亦是意外,後來問過才曉得,建此殿時,竟全然是出於康熙的授意,意寓“上樑不正下樑歪”,用以警戒臣工。如今胤禩在這屋子裡,當真就是一天也沒有安眠過,常常一閉着眼便是夢魘,滿耳聽着得都是康熙讓人心驚肉跳的責問之聲。
念及於此,胤禩皺了皺眉頭,身上的中衣此時又讓汗浸得溼澀得緊,黏在身上極爲不適,便開口喚外廂的管事太監閻進:“去給爺再取一身衣服來。”閻進本就走了過來,聞聲緊了步子,掀開竹簾,先是打了一個千,道:“嗻,奴才這就去。爺喚的巧,奴才適才也正要向主子回事,姚子孝遞了稟帖,要求見主子。“唔”胤禩稍有些意外,“姚子孝不好好伺候在九爺身邊,鑽到行宮這邊做什麼?”閻進剛敲了姚子孝一筆百兩銀票的竹槓,自然吃人嘴軟,便笑道:“約是受九爺的差使來給主子請安的。九爺最怕暑熱,若不是奉着皇命留守不便宜出京,此時一準兒和主子一道觀景納涼。”見着胤禩稍舒了眉頭,又多了幾句嘴道:“國難思良將,板蕩見忠臣。見眼下光景,宮裡好些原本圍着主子轉的勢利小人都避着走,奴才忒瞧不上他們。想在京之時,十四爺還好些,九爺是任着旁人什麼閒言閒語,自己個兒便冒着風險,青衣小帽的也要來見主子爺,讓主子寬心…。”原本胤禩還帶着些笑意聽,到此一節,卻是變了顏色,一個漏風巴掌便甩了過去:“碎嘴的狗奴才,眼下這是什麼地界?再不着邊際地亂說話,仔細爺把你活烹了。滾去把姚子孝叫進來!”閻進捂着立時腫起的半邊臉,悻悻退下。
不多時,姚子孝便入內,恭敬打了袖子請安,道:“奴才請八爺金安。”胤禩稍一頷首:“你家九爺還好?”既未叫起,姚子孝雖略有意外,卻也不敢便這麼大剌剌的起身,道:“是,我家主子安康,讓奴才代問八爺好。”胤禩淡淡一笑道:“唔,勞他掛念了。”瞟了一眼姚子孝,心不在焉道:“還杵在地上做甚麼?”姚子孝陪着笑起身,道:“我家主子讓奴才給八爺捎來兩斤上好的高麗蔘。八爺您知道,我家主子頂不耐熱的,太醫給看了,說有陽虛的癥結,讓奴才們收羅些高麗蔘,溫補之用,吃了最是妥帖。我家主子讓奴才出京前特意囑咐了,八爺似有些症候,特地在府裡內庫選了幾株大的給八爺送來。”胤禩木着面孔道:“承你家主子情了。”稍又蹙了蹙眉頭,道:“你這番出京,不是光給爺送參罷?”姚子孝略有幾分不自然,道:“八爺這話兒問的,奴才還能有什麼旁的差使?”胤禩輕哼了一聲:“再過個把月,便是關外收參的季節,爺說的沒錯?”見姚子孝面上尷尬,胤禩又道:“藉着給爺送參辦差使爲你家九爺做營生,從根上論,你算個忠心爲主的奴才。”姚子孝聽着,心內正有所釋然之際,便聽胤禩的聲陡然拔高了幾度:“可是你昏聵!這種事,是你家主子一個皇阿哥能摻和的?這銀子燙手呵,祖宗家法,一個不仔細,圈禁都是輕的!三官保也是,他就不爲自家的閨女,我的弟妹着想?偏生還要相幫老九。你在他身邊伺候着,也不知道勸諫幾句!”劈頭蓋臉的一頓,直罵得姚子孝噤若寒蟬,呆立當地。胤禩憤憤拍了案上,又道:“你家主子平素裡做些尋常買賣也便罷了,當鋪,飯莊,在京城、盛京、江南幾十處的鋪子,就算有御史參奏,至多也只落個‘與民爭利’,其他兄弟們也不是人人都乾淨,法不責衆,皇上未必會拿他如何,可這樁事但凡被人揭了出來,你家主子能落什麼好?!”姚子孝面上諾諾應着,內裡卻甚爲自己的主子不忿,連帶還有些鄙夷胤禩。
他人興許不知,姚子孝在八府九府之間往來的頻繁,最知道箇中奧妙。胤禩看着光鮮,衆望所歸。可這名聲其中,不少都是靠他主子胤禟用白花花的銀子堆起來的。旁的不說,胤禩在江南才子心中名聲甚好,是禮敬聖賢的王子,知書達禮的貴胄,可這名兒是怎麼得來的?在江南,市價不過千兩的宋版書,胤禩卻肯出三倍於市的價錢,引得一衆人等感念之餘,於是大江南北傳了回千金購骨的故事。可這近十萬兩的購書銀子從何而來,不正是胤禟諸多買賣的貢獻?現而今,胤禩一面吃着拿着,一面竟還好意思吐這個槽?姚子孝心理立時就冒出句坊間市井裡的話兒來:又想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姚子孝心裡詬病,面上卻是恭謹有加,待胤禩教訓的夠了,這才更躬低了些身子,道:“八爺,我家主子在奴才臨來時着意囑咐了,這回來熱河行宮,八爺開銷勢必是大的。九爺讓奴才特地帶了三萬兩銀子請八爺賞用。”饒是胤禩久經場面,剛纔斥責過,眼下這一疊南北通兌的龍頭票就放在眼前,麪皮上也不免一紅,掩飾地咳了兩聲,一指身旁案几,道:“放那裡罷,這些子阿堵物,這光景了還能派什麼用?九弟也真是費心了……。”
姚子孝將銀票輕輕放在案上,從懷內又抽出一封信函,遞於胤禩:“八爺,我家主子讓奴才給您的信,是宮內的消息。”胤禩點了點頭,拆開只看了一眼,面色大變,信很短,不過九字,卻是讓胤禩看得心若刀絞:“良母妃不豫,拒用藥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