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氏當然不是被活活氣死的。
當日老太太被旖景令人“挾制”出王府,她倒巴不得大小李嬸對她動手,臉上帶了傷,正好在王府門前撒潑混鬧,栽給楚王府尤其世子妃一個惡名,也算出了胸口憋着的惡氣,哪知大小李嬸“文質彬彬”,非但沒有動她一根手指,還十分穩當地扶持了她出門,沒給機會讓年氏磕着碰着,四平八穩地“放在”角門外頭。
大小李嬸甚至還把年氏交給她自己的幾個媳婦扶穩當了,才手腳靈活地一退三丈,並不理會年氏聲勢沸天的叫鬧,頭也不回。
下晝時,祟正坊裡雖然相比外頭要清靜,卻還有來往行人。
衆目睽睽之下,年氏也不好一頭栽倒,只一手接過兒媳婦遞過的柺杖,一字一頓潑口大罵,中氣十足的氣勢讓旁觀者心下歎服——這老太太身子骨好,是個長壽之人。
年氏叫罵得口乾舌躁,王府裡也沒涌出人來驅趕,大失所望之餘,才喘着粗氣登車回府。
謝家許多僕婦都目睹了她毫髮無損、氣勢洶洶地歸來。
年氏回到屋子裡頭,一口氣喝下兩盞參茶解渴,就聽詹媽媽進來稟報,說早前得了順天府裡傳出的消息,謝琦的案子審結,定罰爲徒二年杖八十,雖律法規定的贖金不過百貫,但謝琦不是在職官員,雖爲貴族子弟,想必也沒人替他上書求聖上以“議貴贖罪”,也就是說並不在依法贖金抵罪的範圍,要想只花錢不受罪,得靠大筆銀錢打通人脈纔有轉寰餘地。
年氏因剛纔的打擊,也斷絕了威逼楚王府出面求情的念頭,更不可能去求鎮國公。
眼看着最多十日還不替謝琦轉寰就再無餘地,年氏心急如焚。
八十杖打人身上,雖能買通衙役不至下狠手,對謝琦這樣細皮嫩肉的公子哥來說已是酷惡之刑,不死也得丟半條命,再扔進徒營裡日日勞作,不需兩年,頂多兩月就會暴病而故。
三太爺手上沒有人脈,只能依靠巨資打通收買,纔有望保住謝琦這條小命。
年氏一着急,就讓人快快去請幾個兒子來協商,她實在已經沒了別的辦法籌集銀子,朔州伯府也沒有迴音,年氏即使不願相信親兄弟會坐壁上觀還有期望,謝琦這頭卻也經不住耽擱,老太太想的是壓榨兒子們的小金庫,實在不行還得動員媳婦拿出嫁妝來先解燃眉之急。
鑑於謝琦是長子嫡出,大兒子與兒媳婦自然不消動員,年氏只讓請二、三、四幾個。
又因之前幾個兒子爲裁減各房用度以及花錢讓謝琦脫罪就有意見,吵嚷了幾回,年氏也曉得這回是場硬仗,難以勸服,只好搬出尊長的架子來威逼,怕被僕婦們瞧見太不像話,特意打發了閒人,只留詹氏在外頭守着不讓人窺探,尤其是院子裡三太爺蓄養的美婢,年氏看着就眼花燎亂心浮氣躁,下令集中在柴房裡一把鎖暫時困閉。
先來的是嫡出的老三,他是聽三太太說爲了謝琦的緣故母親去楚王府鬧了一場,沒佔得半點便宜不說,反而自取其辱,心裡正窩着火——也不知家裡的爹孃中了哪門子邪,一昧只籠絡虞棟,難道看不出虞棟就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真正富貴是楚王父子,偏偏就得罪了人家,哪有既要攀附圖利還這般惡聲惡氣的理兒,打量着楚王父子是豆腐捏的不成?
老三原是想來勸說母親登門道罪,再莫管謝琦,爲他的兩個兒子將來前程打算,哪知一落座,得,年氏黑着張臉直言不諱就要讓他掏出多年積蓄爲謝琦贖罪。
“琦哥兒是嫡長孫,這時遇到艱難,咱們怎麼能置之不顧,你大哥爲了他的事兒心急得嘴上都起了毒瘡,腳不沾地在外頭奔波……”
老三翻翻白眼——老大院子裡的幾個揚州瘦馬都被“縮減”賣了出去,他能不着急上火?天天陪着那些官員貴胄吃香喝辣,可不是腳不沾地?心裡就窩了怒火篷勃。
“你和老大是我親生,真正的手足,要讓老二、老四兩個庶出的妥協,你可得帶好這個頭。”年氏當然也看出老三的不滿,臉色更沉,侃侃侃而談一筆一樁地算起細帳來,歷數這些年間三房經營商事佔得的好處,不是老二老四兩個能比:“你也別埋怨我偏心,誰讓琦兒這會被人陷害呢,保住他性命要緊,你這個嫡親三叔……罷了,三媳婦的嫁妝我不讓動,還得給你們房頭子女婚嫁備着,我跟你算了一筆帳,三、兩千銀你們總不在話下……”
年氏話沒說話,老三就爆了:“娘,您說得輕巧,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拿了不少銀子出來貼補家裡的虧空,那些年的積蓄早見了底兒,論來長兄摳下的纔是我的翻番兒,這些日子他四處收買應酬,琦哥兒到底還是下了大獄,擺明就沒起到效用,白花花幾千兩銀就打了水漂?說出來誰信!琦哥兒當年進國子監,我也湊了不下三、兩千,好容易看着選去戶部觀政,結果他自己不成器,非但沒得一半官職讓家門榮耀,倒學着地痞無賴詐人錢財,葬送前程不說,還讓家門蒙羞,該讓他曉得教訓……誰生的兒子誰管,我又不是宰相,沒這肚量容下琦哥兒這艘爛船。”
撩撩袍子就要拂袖而去,才一起來,就覺肩上一下悶痛,原來是年氏拿起柺杖就打了過來,到底是親生兒子不忍下狠手,可年氏實在氣急,又操起茶水潑了老三一臉,拉扯着他好一番“不孝不悌”的打罵。
老三忍不住手臂一搡,年氏跌進椅子裡,老太太氣得睚眥俱裂、老淚縱橫,操起空盞就砸向老三,這回正中額頭。
老三吃痛,捂着額頭也沒細看,順手拎起案几上設着的一個青瓷花樽,原是想着砸在地上解氣,結果失了手,竟摜中了年氏的頭頂!
是在氣頭,老三手上沒有留力,那花樽生生在老太太的頭頂上“開了花”,年氏一聲沒有支應,身子一軟就滑倒在地上,額頭上鮮血四溢。
這下老三慌了神,且以爲失手弒母,非但沒有救助,第一反應竟是奪路而逃。
倉促間他倒還想起詹媽媽守在院子前頭,生怕被人阻攔,繞着從後院角門溜之大吉。
老三驚慌之餘,喪家犬般跑回自己院裡,二話不說就想收拾細軟跑路,三太太瞧得呆怔,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緊聲追問出了什麼事,老三才稍微冷靜下來說了仔細,三太太一屁股蹲在炕上,不敢高聲,卻死拉着老三的袖子不鬆手:“你這麼跑了,捨下我與孩子在家該怎麼辦,還不被翁爹與大哥幾個扒去一層皮,哪有活路,再說你能跑去哪裡……”
老三也沒了主意,夫妻倆商量來商量去也拿不出個章程,只能寄希望於三太爺顧及家醜不可外揚掩蓋這事,心驚膽顫地等在屋子裡頭。
又說詹媽媽,起初聽見屋子裡頭吵了起來,曉得年氏最不想讓下人聽在耳裡,自覺地又往廊子西側避了過去,隱約聽見什麼碎在地上,卻也不以爲意——一家子都是爆碳脾氣,一言不合就愛扯着嗓子說話,打砸屋子裡的器皿更不罕見。
過了稍息,又沒聽見半點動靜,詹媽媽越發疏了口氣,還以爲是三爺服了軟,母子兩個言歸於好。
不多久,瞧着二爺進來,詹媽媽想着是得了年氏的“召喚”,就沒上前見禮,更不可能阻止。
老二瞧見滿院子悄寂心裡正犯嘀咕,壓根沒留意廊子裡頭還站個灰撲撲的老媽子。
他一進了正廳,拐向東次間的門簾外,先咳了一聲,規規矩矩地恭着身說道:“母親,兒子來了,可能進來?”
老二是庶子,自然不會像老大老三般隨便,即使心裡有些埋怨二老也不敢當面頂撞,訕着臉裝糊塗背後再罵兩聲“老糊塗”了事。
候了半響,沒聽見年氏說話,老二正且孤疑,豎着耳朵細聽才捕捉到隱約有呻吟之聲,老二大詫,也顧不得講究禮數,掀開簾子一瞧。
年氏果然老當益壯,捱了一砸也只是短暫昏厥過去,這時正捂着額頭努力撐起身子站立起來,指縫裡卻滲血不斷。
老二大驚,忙上前摻扶了年氏往椅子裡坐,一邊詢問是怎麼回事。
老太太到底要維護親生兒子,不能讓老三揹着個“惡逆不孝”的罪名,這時腦袋上劇痛難忍,再沒力氣嘶吼,說上幾字喘息不停。
要說自己磕的,那可遮掩不過去,地上還碎着個花樽,萬沒有“不小心”一頭撞破了花樽弄得頭破血流的可能,年氏心急之下,就有些口不擇言。
“你別問……”忽哧忽哧:“就說是你錯手……”忽哧忽哧:“你一貫孝順……”忽哧忽哧:“我會爲你求情……”忽哧忽哧:“頂多就是挨幾板子……”忽哧忽哧:“不會有人追究。”
張口就要讓老二承認“惡逆傷母”的罪名。
老二魂飛魄散,雙膝一軟跪在地上,當然不敢應諾下來,哭求年氏莫要冤枉他,非得被父兄揭了皮。
老太太失血太多,只覺眼前金星亂舞、混沌不清,兩隻胳膊一雙“鷹爪”死死搭在老二肩膀上,大半個身子的重量壓了下來,提起丹田一股積力,說了句順暢的狠話:“你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你若心甘情願認了,我還會爲你求情說一時失手,你若狡辯,我就說你有是存心,把你送去官府可得治個惡逆的死罪。”
老二驚懼的眼睛裡全是年氏鮮血密佈的一張猙獰臉孔,又聽見這麼狠毒的話,腦子裡一片空白,只不停迴盪着“死罪”兩字,心神俱裂下,只想着脫身,卻被年氏如迴光返照般摁得死緊。
老二驚慌失措掙脫不開,更覺年氏就是惡魔修羅,反手抓着年氏的胳膊重重往旁一搡——
設在年氏屋子裡的是四方隔幾,邊角銳利,年氏身子一歪太陽穴剛好撞了上去,這下撞擊比剛纔當頭一砸更加致命,連頭骨都碎了!
年氏倒在地上,卻沒有昏厥,兩手狠狠抓緊來不及拔腿的逆子的腳踝。
老二徹底魂飛魄散,不能踹開年氏的魔爪,反而一跤跌倒,轉身看見年氏脣角竟帶着抹心滿意足地微笑,陰森詭異。
惡婦!
老二一股惡意直衝天靈,又想早些脫身,兩手終於扼上年氏的脖子,母子倆在無聲無息中進行這場生死較量,身負重傷的年氏自然沒有還手之力。
斷氣時尚兩眼圓瞪,十指依然緊緊握着老二的腳踝。
老二廢盡全身力氣一根根地掰開年氏的手指,好不容易纔得以脫身,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身上遍染血跡。
這回他沒有好比老三般走後門開溜,被詹氏看在眼裡。
滿腹疑惑的詹氏這才察覺事情不對,猶猶豫豫地進了屋子,撩起一角簾子窺視——
地上年氏滿臉猙獰雙目圓瞪,太陽穴像是破了個洞,往外汩汩涌着鮮血,攤在地上的十隻手指尚且往裡扭曲,像是索命的惡鬼。
詹氏踉蹌跌倒。
一聲尖叫響徹寂靜無人的院落——
院門前老四正要入內,身後還跟着剛纔正與小兒子舉盞共飲,聽說年氏有事相商也趕過來一探究竟,老遠瞧見老二連滾帶爬往反向跑,叫了幾聲也沒叫住的謝三太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