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慧居住的庭院,植滿芳菲碧草,一片粉櫻隔着魚塘,清波里有錦鯉優雅地擺動着紅尾,魚嘴浮出水面,吞噬着浮萍落花,淺淺的漣漪裡,照下垂絲海棠的倩影,與半個雕花繡樓。
這一處庭院,最突出的就是當中的五層繡樓,上頭並非安慧的香閨,而是她賞景的地方。
這時,臨着繡樓的一間花廳里正是笑語歡聲。
安慧才顯擺了一回自己的嫁衣——紅羅軟錦,繡着金鳳牡丹,自然不是倉促間繡成,而是王府的繡娘們,打從去年就細裁精繡,安慧不過略動針線,在上頭縫了一圈東珠。
國公府的小娘子們除了二孃、三娘毫不動容,其餘幾個都十分知趣地讚不絕口。
這讓安慧大爲欣慰,纔將客人請去花廳,令丫鬟們捧上茶水侍候。
這會子正說着一個坊間傳聞,又是關於甄茉。
“你們聽說了沒?太子妃將主意打到了曲家那頭。”見二孃、三娘不明所以,安慧得意地挑了挑眉:“就是陽泉郡王的母家,雖說原本卑賤,這會子卻也水漲船高起來。”
二孃腦子裡就出現了一個冷竣孤寂的形象,撇了撇嘴:“像甄四這麼歹毒的人,還嫁得出去?”
“甄家甚至還想招郡王的侄子入贅呢……”
旖景不置可否,心想甄茉那樣的名聲,恐怕沒哪個婆婆容她,也只好招婿,可是竟盤算上陽泉郡王的母家,實在有些異想天開,曲家雖說不比貴族,到底也是宗親的母家,哪裡能容忍嫡子入贅,就算曲家贊同,陽泉郡王也不會答應。
太子妃只怕是瞧着陽泉郡王的尷尬處境,以爲給他一個攀附的機會,算是恩典了。
安慧捧着盞茶,先在椅子裡笑是前俯後仰,吊足了衆人的胃口,這才說道:“結果,陽泉郡王倒也沒直接拒絕,只說他那侄子雖不成器,卻也是家裡的長子,入贅是不能的,若太子妃真捨得,倒可以讓甄四作個貴妾。”
二孃險些沒讓茶給嗆住,撫胸頓足了一陣,方纔緩了過來,大笑出聲:“這回甄四又丟了回臉,這事情傳揚開去,還不成了滿京城的笑柄,笑死我了,竟然給個工匠出身的賤民爲妾。”
虞洲見旖景並沒覺得好笑,似乎還有些無趣,還道她是不想議人是非,忙咳了幾聲:“別說等閒人的事兒,莫如商量一番,咱們什麼約個時候,去哪裡踏春騎馬纔好。”
八娘立即附和,一雙眼睛閃閃發亮。
旖景依然不動聲色,只捧着盞茶有一口沒一口地品。
六娘壓根就沒往人羣裡湊,趴在老遠地一扇窗前,瞧着外頭的花草。
二孃異想天開地提議:“只是咱們兩府也太過無趣了些,莫如多邀上幾家。”
四娘當下明白她家二姐打的是什麼主意,立即提醒:“下月大哥哥要娶親,六月大姐姐與福王大婚,這些日子以來長輩們都忙得不可開交,咱們也得體恤一些。”
二孃一聽,頓時沮喪了下來。
因着不過是安慧的生辰,今日蘇荇兄弟都沒有來,唯有一羣小娘子,加上虞洲這麼一個“異類”,既然踏春的話題繼續不下去,便轉到了衣裙首飾上頭,虞洲雖覺無趣,但有旖景在場,還是堅決地“佇”在花廳。
邊上有幾個丫鬟添茶倒水,其中一個,身材高挑,容長面孔,瞧着最是年長。
沒有人留意到她頻頻注意着旖景,還有微微顫動的手腕。
世子這時正從關睢苑飛奔而來,倉促之間,已經完全洞悉了甄茉的陰謀。
顯然,甄茉只怕在極早之前就在謀劃——起初針對的應當是安慧,自從大長公主生辰宴後,安慧與甄茉就結了仇,以她睚眥必報的性情,應當會對安慧施以報復,不過接下來的事情讓甄茉暫時沒有閒心理會安慧,因此纔沒有行動。
直到芳林宴上受了折辱。
她定是生了一舉兩得的毒計,若是買通安慧的丫鬟對旖景下毒……
該死!他怎麼沒有早些想到!
但願這時還不晚。
虞渢健步如飛,一顆心懸在了嗓子眼裡,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必須阻止那丫鬟下手,根本來不及別的謀算。
灰渡哪曾見過世子這般心神大亂,他也隱約感覺到事有不妙,當出關睢苑時,未雨籌謀地喚了一隊侍衛緊跟。
已有廚房的下人提着食盒過來準備擺膳,因四月天氣更暖和了些,正值賞花的時候,宴桌設在粉櫻樹下,倒比那高閣還美妙許多,一堆丫鬟僕婦正在忙碌,瞧見楚王世子領着一隊侍衛氣勢洶洶而來,都呆怔當場,面面相覷之間,瑟縮着不敢上前阻止。
卻有伶俐的丫鬟,感覺到嚴肅的氣氛,將手裡活計一扔,提着裙子拔腿就跑去小謝氏那頭報訊。
虞渢無睱理會周遭,拉着一個丫頭問得客人們還在花廳,直接往那邊奔去。
直到一眼看見旖景完好無恙地坐在椅子裡,手捧着茶盞,有些疑惑地向自己看來,虞渢的一顆心,才總算是落到了實處。
因着這羣“不速之客”,花廳裡的愉悅氣氛也是一凝。
衆人皆不明所以。
虞渢清冷的目光往周遭一掃,一眼瞧見那個年齡略長的丫鬟,正立在旖景的旁邊。
持着湯瓶的右手不斷顫抖着,幾乎都要墜地!
“五妹妹……”才喊了一聲。
虞洲立即站了起身,擋在虞渢的身前:“阿兄怎麼來了?還如此興師動衆?”口氣甚是不善。
而接下來的一息,變故突生!
虞渢幾乎是眼睜睜地看着旖景呻吟了一聲,神情大變,手裡的茶盞“咣噹”墜地,明澈的眼睛裡盛滿痛楚,似乎是想站立起來,卻終究是失了力,整個人往後一傾……
心底在這一瞬間漏空,無邊地恐懼呼嘯上涌,虞渢的臉色瞬間蒼白,一把搡開虞洲,大步上前,將旖景接在懷裡。
驚呼聲四起。
旖景卻覺得耳邊寂靜得落針可聞,視線也瞬間模糊,唯一的感覺,就是從小腹裡升起的劇痛,蔓延至周身。
多熟悉的絞痛,是又回到了遠慶十年的元宵?
是再次墜入了噩夢,還是美夢終於清醒?
難道根本沒有重生,不過是她臨死之前的幻覺而已……
她不甘心!
如果一切都是幻覺,那麼他終究是逃不過死亡……她唯一的執念,是要讓他活着。
這樣的執念讓她略微清醒,她努力地睜着眼睛,似乎是,看到了他的焦急。
漸漸地,也聽到了他的呼喚。
他在說什麼……
是在喊她名字嗎?旖景,旖景,久違的稱呼。
她想回應,她努力地翕動着嘴脣,可是喉嚨太澀太痛,終究沒有辦法讓他聽見。
渢哥哥……對不起……我始終還是……做不到補償了……
她的意識又再模糊,視線裡唯有一片殷紅。
血跡漸漸從脣角溢出,洇蘊在虞渢淡青色的袍袖,他看到她閉上了眼睛,呼息漸微……
原來,當年臨死的疼痛當真不算什麼,不抵這時的萬分之一。
不!旖景,我們好不容易纔有從來的機會,你怎麼能在這時止步……
虞渢手臂一緊,感覺到她尚且溫暖的體溫,似乎才找回了勇氣——他絕不能,就這麼放她離開,不能在這時就鬆手。
而國公府的娘子們顯然都嚇得怔住,八娘甚至已經開始嚶嚶哭泣,就連三娘,也捂着胸口癱倒在椅子裡。
虞洲直到看見了世子將旖景從地上抱了起來,奪門而出,似乎才如夢初醒,下意識上前阻止:“站住,你要帶她去哪裡。”
“灰渡!”虞渢頭也沒回,只決然吩咐:“一個人也不能放出去,你隨我來。”
灰渡直到這時,也才清醒過來,狠狠地瞪視着那個面無人色的丫鬟,咬牙一句:“封了這間屋子。”
“你憑什麼!”虞洲正要追着世子出去,卻被一個侍衛毫不留情地阻止,不甘地喊了一句。
沒有人理會他。
灰渡眼見着世子踉蹌往前,連忙疾趕幾步:“世子,交給屬下吧。”
“去,讓阿薇先備好萬靈丹。”虞渢雙臂鎖緊懷裡的少女,果斷地吩咐。
他聽見她淺淺地呻吟聲,心裡又是一陣絞痛。
一邊加快步伐,一邊沉聲地喚着她的名字。
旖景,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旖景,你不能睡。
旖景,你要相信我。
旖景,就算痛苦,也要咬牙堅持,你不能,再一次將我置之不顧。
旖景,我痛恨自己沒有保護好你。
所以,不要讓我的殘生活在追悔莫及。
他低沉的語音,尚且冷靜直持,他害怕他一慌亂,就會丟失了力氣,他害怕他一失措,就沒有挽留她的能力,他咬牙忍住眼角的艱澀,他不能在這個時候,率先軟弱。
他殷紅的眼睛,狠狠盯着眼前的路,不能在這個時候淚眼迷朦。
可是卻忽然覺得面頰一暖。
他感覺到她顫抖的手掌,撫上了他的下頷。
遠揚……
已經沒有血色的脣,翕動出一個微弱的聲音,險些就這麼摧毀了他的意志。
從來沒有,她從沒有用這兩個字眼,呼喚過他。
我很抱歉……旖景忍着體內的劇痛,說出這樣的話來。
“不,我不接受你的歉意,永不接受,旖景,別以爲我會這麼輕易的原諒你。”
好不容易,到了西側那個院落,江薇已經候在了門外,看着虞渢急奔而來。
沒有停留步伐,一直進入最近的一間廂房。
江薇怔怔地看着他輕輕將懷中的女子放在榻上,緊緊樓着懷中。
是從沒有過的無助眼神,看向她——
“阿薇,我懇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