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夫人冷眼看着江月表演,還且道她這位七侄女是又要拿嫁妝說事——候夫人本就賢惠,當初聽說三房的“困境”,也曾勸說候爺莫要與手足太過計較,多少再添上一、兩萬的陪嫁,讓江月面上也風光一些,雖說這些年因着家裡好幾個晚輩嫁娶,候府聖眷又不如重前,好在還有衛國公府這門姻親幫襯,七娘底下八娘是庶出,耗不了多少錢產,底下幾個晚輩年齡還小,到他們婚嫁時說不定緩和過來,還不至於捉襟見肘。
哪知候爺這回竟像是徹底惡了三房,一口咬定“家有家規”不能“厚此薄彼”,候夫人屢勸無果也只好罷休。
儘管如此,可今日若江月又拿這事來鬧騰,也太不講理了些,別以爲她眼下嫁入宗室就能耀武揚威,候夫人滿心戒備。
江月卻還沒有這般輕狂,候府該不該公中添嫁的事已有定論,再爭執也無益處;雖然她痛恨旖景的小器市儈,卻也明白那始終是屬於人家的財產,別人不願“照顧”親朋也不能強求,用旖景不願讓王府承擔厚聘的話挑撥離間只能自取其辱。
她更明白太夫人雖寵她有如掌珠,到底因爲大姑姑早逝之故對旖景也歷來疼愛,縱使因着血緣親疏不難爭取太夫人的偏重,可理由也不能太過荒誕,至少要站得住腳。
故而那句“實在委屈”的話一出口,江月並沒有急着傾訴,只伏在三太太肩頭抽噎不停,倒也不是完全作假,這事情從過聘之時,種種實際與她心裡期望落差懸殊,她是真覺得委屈辛酸,憋了許多日子的眼淚一發不可收拾,大有日月無光、慘絕人寰之勢。
回門的孫女兒哭得比出嫁還厲害,太夫人越發覺得事有蹊蹺,第一個念頭就是在婆家受了委屈——嫁妝的事是簡薄了些,加上又早知虞洲有個公府出身的貴妾,和小謝氏還是姑侄,太夫人自然以爲江月經歷也如當年小女兒娟娘一般,勾起這層辛酸事,未免有些焦急:“月丫頭來祖母這兒……快別哭了,瞧這可憐勁兒……仔細跟祖母說道說道,是不是二郎他給了你委屈受,便是他是宗室,咱們也不是寒門,再說景兒還是王府的世子妃,哪能不幫着你……月丫頭別怕,有咱們替你撐腰,只要站得住理,祖母給你討回公道。”
江月一聽這話,心裡暗自欣喜,卻在換了一個懷抱後哭得越發傷心。
太夫人又急又怒,轉臉就對候夫人說道:“二郎可是在前院?着人請他過來,月丫頭哭得這模樣,定是受了他的欺負,我可得問一問他究竟是個什麼緣故!”
江月這才擡起一張梨花帶雨的小臉,泣不成聲地阻止:“祖母,別錯怪了二郎,他還是幫着我的……”
候夫人這時多少有些不耐,越發覺得江月今日是故意鬧騰,卻依舊溫言勸道:“今日是你回門的好日子,可不該這麼哭……若是受了委屈也該緩緩地說,免得祖母着急。”
見火候已經差不離,江月漸漸收了眼淚:“我原來還不知道,哪知嫁去了王府,才曉得阿景與婆母竟是不能和睦,短短一段日子,倒是與婆母鬧了幾場爭執。”
候夫人原本打算用來駁斥江月關於“嫁妝”的一番義正言辭,盡數堵在嗓眼底下,這時也困惑起來,七侄女究竟是個什麼意圖?話題怎麼扯到旖景身上去,說旖景與小謝氏之間不睦……這怎麼會,小謝氏不過就是個嬸子,秋毫無犯的,聽說旖景對老王妃十分孝順,就算看在這一層,也不該與小謝氏衝突纔是。
太夫人蹙眉:“這話怎麼說,景兒的性子我能不知,對長輩最是尊重的,這話莫不是王府裡的僕婦背後嚼牙?也不能盡信。”
“祖母……您一貫知道,孫女兒與阿景在閨閣時就要好,自從知道要和她親上加親,心裡只有歡喜,若僅是僕婦私下說嘴,孫女哪會相信,這實在是……聽說爲這次婚宴的事兒,阿景就和婆母鬧了一場,連王爺都驚動了,老王妃到底是世子的親祖母,阿景又一慣伶俐討巧,雖才短短半載,哄得老王妃對她言聽計從……究竟其中是什麼原因婆母也沒仔細說,但孫女打聽得,爲那場爭執,翁爹與婆母還下了跪。”
“不能吧,你婆婆掌着王府中饋,又是老王妃的親侄女,一慣處得和睦……景兒也不是輕狂人,哪會逼得長輩下跪?定是中間有什麼誤會。”太夫人到底還是半信半疑。
江月眼淚止住了,卻仍有些哽噎:“我也是這麼以爲,可親迎禮那天,阿景對我的態度就不比從前……更容那平樂郡主當面取笑,嘲諷二郎未娶先納,不是新婚……阿景與平樂郡主一慣交好,孫女從前又沒開罪過郡主,郡主若非受了她的挑唆,怎會當着諸位宗室女眷的面說出那樣的話來。”
太夫人微微變色,神情便有些冷沉下來。
江月看在眼裡,自然是要再接再勵:“我起初還沒往這層想,只以爲自己從前不留意得罪了平樂……哪知新婚次日,芷姨娘來我跟前上茶,我聽說她身邊有個侍女叫明月,名字與我相沖,就暗示了她,豈知芷姨娘藉口明月的名兒是老王妃當年改的,言下之意反而是我不敬親長。”
這話完全就是顛倒黑白,江月倒將虞洲擇了個一乾二淨,罪責全往原本無辜的芷娘身上推。
三太太即使懦弱,聽了這話也摁捺不住:“這豈不是欺人太甚,老王妃當時賜名料不到將來會與七丫頭衝突,可如今七丫頭進了門兒,沒得與個奴婢重名的理兒。”
太夫人自然也覺窩火:“洲兒呢,難道他就不理會!”
“祖母別怪二郎,他也是無可奈何,翁爹他到底是庶出,二郎這些年恭順敬孝,才爭取了老王妃幾分疼愛,怎麼好爲這樣的小事較理,落個不孝的罪名……別說二郎,連婆母都拿芷姨娘無可奈何,她雖是庶出,可一慣就得舅舅的疼愛驕縱,對婆母本身就不恭順,又因爲入府之後得了阿景撐腰……我也是嫁過去才知道,阿景住的關睢苑連婆母都進不去,偏偏芷姨娘能隨出隨入,阿景還與她姐妹相稱,芷姨娘進門頭日,就敢頂撞婆母,也不知阿景怎麼哄了老王妃,老王妃反而還責罵了婆母一場,不幾日舅舅舅母又登了門,給了婆母好一場排揎。”
江月情知太夫人心結,當初朱氏刁難娟姑姑,擡着個貴妾在姑姑面前耀武揚威,使得太夫人心疼不已,最深惡痛絕的無非就是這事。
只候夫人咂摸出點味道來,她是候府主婦,往常少不得交際應酬,與小謝氏雖稱不上有多熟識,可耳聞目睹下來,也曉得小謝氏幾分性情,堅決不是個忍氣吞聲的,哪有被旖景這個新過門的侄子媳婦加上自己兒子納的妾室連袂欺負的可能,難道是王府長房與二房間有什麼利益糾紛不可調和,江月今日這一齣戲,是要挑撥了太夫人撐腰去責罰旖景不成?
一念及此,候夫人忍不住插嘴說道:“七丫頭,芷姨娘本就是老王妃的侄孫女兒,就算她因而得些寵縱,怎麼說得像是景兒的錯,說到底,芷姨娘是二郎的妾室,與景兒有什麼關聯。”
江月哭道:“原也是聞所未聞的事,難怪大伯母不信,可大伯母一貫知道,我與阿景交好多年,若非她這般行事,我莫名其妙有什麼必要就中傷她,當着衆人的面,阿景可是將芷姨娘一口一聲三妹妹的稱呼,闔府無人不知……祖母您是不知,眼下老王妃對阿景是言聽計從,確是因爲她的緣故,芷姨娘纔會如此……祖母,芷姨娘雖有個宜人的品階,可我終究纔是二郎明媒正娶的髮妻,受這般輕侮,哪裡還有半點體面,旁人豈不笑話。”
三太太聽了這話也是捶胸頓足:“哪有這樣的事,景丫頭再怎麼也是月兒的親表妹,胳膊肘子卻往外拐,倒聯合着外人給月兒氣受,母親可得拿個主意,可憐見的……咱們候府嬌生慣養大的女兒,這才新嫁,就被人委屈成了這般模樣,將來還怎生是好。”
候夫人見這兩母女抱頭痛哭,天靈穴一陣陣地刺痛——不是她忌憚衛國公府,不幫自家侄女,只憑理而論,芷姨娘到底是謝家的女兒,老王妃的侄孫女,哪有反而是因旖景挑撥老王妃才疼愛的道理,再者旖景就算和芷姨娘姐妹相稱,論在老王妃那層關係上也說得過去,值得江月這般計較哭鬧?真是不知所謂。
無奈太夫人的脈是被江月這回給把準了,一聽“心肝寶貝”竟也像她姑姑般命苦,被一個妾室欺壓,難免急怒,一句話就脫口而出:“月丫頭快別難過,若景兒真欺人如此,我定不會縱容得她……她還不敢不認我這個外祖母……這就着人去把景兒請來,什麼話當面理論清楚。”
江月心下一喜,這才委委屈屈地喚了聲“祖母”,似乎正要說出一番感激涕零的話,忽地把腰一僂,手就摁在小腹上,重重地呻吟一聲。
於是一番兵荒馬亂——
候夫人也被江月這突來的一招鬧得心急如焚,連聲喊着請大夫,一邊讓人將江月摻扶到軟榻上,一邊又讓人去前頭通知三爺和虞洲。
屋子裡亂成了一窩蜂,江月趁人不備,咬着三太太的耳朵說了一句話。
於是三太太立即止了哭,瞪大眼睛看了江月一眼,終究是什麼也沒有問,腳跟腳地隨着候夫人往外:“大嫂,江月從前腸胃就不好,受了寒涼就愛犯急症,請慣了青柳衚衕仁術堂的先生診治。”
候夫人也不作他想,連忙讓人套了車去請。
而楚王府的榮禧堂,旖景也正陪着老王妃鬥葉子牌,安然與安瑾兩姐妹也在,在旖景的領導與意會下,三人配合着把錢都送去了老王妃面前。
老王妃旗開得勝笑得合不攏嘴,正是其樂融融。
燕兒卻滿臉官司地走了進來,不無擔憂地遞了個眼色給旖景,拿捏好語氣不急不躁稟了句話。
老王妃十分錯諤:“今兒個洲兒和他媳婦不是回門麼,午時未過就回來了?”
燕兒溫言細語:“車已經進了角門,不僅如此,聽說候府太夫人、候夫人、候府三太太與候府三爺也一同拜訪……”
旖景挑眉——
竟這般摁捺不住?江月還真是……怕是也擔心喝多了那絕嗣藥真有個好歹……可她不惜毀了自己的回門禮,還鬧得這般興師動衆……唉,真不知要怎麼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