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子正式頒詔復行科舉,因着朱潛人頭尚且高懸城門竹杆,內閣與中書省官員也早通過了這一政令,紛紛附議,滿朝臣宦雖說仍有心懷牴觸者,卻誰也不敢出頭,朝議順利通過。
而青州衛光祿收到天子那封威脅十足、痛加斥責的諭旨,再不敢違逆聖意,上疏陳情,一番自責,稱自己年事已高,委實不堪重任,卻薦了長子爲國效力,天子這才覺得舒坦了,倒沒有追究衛氏之前的不敬之罪,召衛光祿嫡長子衛予仁入京,要待面聖之後才予授職。
虞渢聽天子頗爲自得地提說這事,想到外家依然沒有一字回信予他,當真有些無可奈何,這樑子算結下了,不知外祖父要多久纔會息怒,衛氏到底是他的母族,母親早逝,虞渢心裡是真不願與衛家疏遠。
倒是蘇轢對“第一世家”甚是期待,憧憬着不知衛予仁是個什麼品格,尚未謀面,就已神仰,喋喋不休地在虞渢口裡探話,逼得虞渢不得不承認他對舅父一無所知,蘇轢這纔有幾分尷尬,用摺扇敲着掌心,搜索着言辭來寬慰:“唉,兩家隔着遠,衛氏又清正慣了,難免不愛交際……這回既然奉詔入京,慢慢也就熟絡了,到底有血緣親情呢……話說景丫頭那手棋怎麼就那麼厲害了呢,居然連我都輸給了她……鬼丫頭也不讓着點長輩,就算爲着棋品,也不好讓我輸得那麼難看不是。”
國公府裡,黃氏自從七月中旬那一場病,纏綿一月尚且臥牀,連心肝蘇芎前往冀州也沒精力送上一程,偏偏新姨娘霽雪是個懂規矩的,日日在她牀前侍疾,言行無可挑剔,恭謹小心,連一門心思鬥志昂揚要捏雪姨娘把柄的藍嬤嬤最後都疲倦了,只將雪姨娘當作空氣,可黃氏是局中人,當見雪姨娘這麼一個明媚鮮妍,正值夫寵的小妾佇在牀邊,未免情緒鬱煩,咳嗽了足有一月也停不下來。
因着宋氏那頭悶棍,黃氏忐忑難安,也不敢巴巴地給黃陶捎信兒,病了大半月,江氏才得知消息——還是去別家赴宴,沒見着黃氏,只看着董音,一問之下,才知道妹子臥病連中饋都交了出去,這日心急火燎地前來探望。
才一進屋,就見牀前踏上半跪着個盤了發的貌美婦人,瞅着卻眼生,江氏還以爲是妹子賢惠,主動給衛國公提了個通房,並不在意,還說着討巧的話:“呦,這位瞅着倒水靈,不過彷彿不是妹子院兒裡的姑娘?頭回見,也沒備個見面禮,這鉸絲鐲子雖說不值錢,姑娘也莫嫌棄纔好。”這是全了黃氏的賢惠名聲呢。
雪姨娘匍匐在地領賞,一旁藍嬤嬤看得脣角直抽,忍不住插話:“舅夫人有所不知,雪姨娘可是從前兒崔姨娘身邊兒第一得臉人兒,最是體貼知禮的,才合國公爺的心意,說來她的確是個懂事人,這些日子以來夫人不適,國公爺多勞了雪姨娘侍候,若換成個輕浮的,還不把尾巴往天上翹,可雪姨娘還日日來夫人榻前侍疾,夫人賢惠,生怕累着了她,勸卻勸不住。”
這話含義豐富,江氏自然聽懂了——嘿,感情這位可不是妹子心甘情願擡舉的,倒像是衛國公自己的主意,姑爺可不是這麼亂規矩的品性,對這賤婢倒是與衆不同,臉上本就虛浮的熱情頓時消失一盡,突地想到身上剛好帶着的那件物什,眉梢一動:“原來是雪姨娘,快起來吧,我與你家夫人有話要說,你去……守着給夫人煎藥,嬤嬤,帶着姨娘下去吧,藥湯可是大事,有姨娘看着才能放心。”
藍嬤嬤大是驚訝,這入口的要緊物什,怎能交給這狐媚子?可看着黃氏沒有表示,只好領了命,帶着雪姨娘下去了。
“嫂子可不能妄爲,我眼下處境本就不好,暫時動不得這位。”黃氏情知江氏那些盤算,撐了身子坐起,慢慢兒地說了宋嬤嬤那一樁事,與國公府諸人對她的戒防。
江氏一聽,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埋怨:“太夫人原不信你,怎麼姑爺也不記這麼多年情份,這算多大件事兒,那宋氏從前就得太夫人信重,你照顧着些也是情理當中,我看倒像是爲了這賤婢,姑爺存心挑妹子的錯,五丫頭也是個沒良心的,這些年來你對他們兄妹是個什麼樣?就因爲這事,她就敢不尊敬你?呸,養不熟的白眼狼,那老虔婆的親女兒的種,果然沒一個好。”完全把黃氏兄妹企圖暗殺旖景不成的事忽略不計。
黃氏卻覺得這話十分妥帖,嘴上依然習以爲常地說着賢惠話:“倒也不怪得太夫人與國公爺,這事的確是我有所疏忽,雖知宋氏是個陰狠的,所圖也大,且以爲是想讓她的孫女兒成個宗室小妾也算頂天了,豈知她竟然……”還是及時打住了,沒把老國公那樁“風流韻事”交待出來。
她知道江氏雖與二哥是一條心,可到底出身不高,也沒什麼計較見識,嘴上又缺個把門兒,萬一把這事張揚開去,還怕衛國公察不到她?在這節骨眼上,還是莫要添亂的好,再者衛國公多個庶弟,對芎兒也沒什麼妨害,更無關大局,大長公主那頭還不知是個什麼主意,這事不好張揚,只囫圇一說:“哪知宋氏是暗恨太夫人,爲的是報復國公府,我倒險些被她利用,還好鬧了出來,否則將來對芎兒也是隱患,這回冬雨對世子落毒,這麼險惡的事兒……冬雨是我薦給五丫頭的,她一貫靈巧,怎不防備?太夫人和衛國公都疼寵着她,險些惹出大禍來,責罰我原也應當。”
“就算如此,也不能容着姑爺寵妾滅妻吧?”江氏尚有憤恨:“就算你二哥知道了這事,也不願看妹子委屈,這事就聽我的,湊巧收拾了這賤婢,妹子先喝了這藥,今兒個夜裡就會發熱,只要請醫,不難發現是中了算計!”
說着,就掏出個瓷瓶來。
黃氏吃了一驚:“嫂子身上怎麼帶着這個?”
“是二爺向那位尋的藥,妹子也知道那位手下收着許多奇人奇士,總有些稀罕的藥物。”江氏神秘兮兮,說到“那位”的時候眉梢一揚,一副與以榮焉的模樣,又說了另一個目的:“也沒什麼,就是讓人發一陣熱,毒不死人,今兒個只要那賤婢奉了藥,可脫不開干係……原本我今日趁着過來,也是要去一趟廖家,妹子有所不知,最近肖氏來了京都,鬧得表嫂不消停,你二哥聽了之後,就求了這藥來,是想讓肖氏得個水土不服,表哥表嫂也有藉口把這麼尊神送走。”
肖氏是廖大舅的繼室,後來生了兩個兒子,廖老爺死後分了家,那兩個都在大名府,這回肖氏來京都,對繼子夫婦百般挑剔,廖表哥又是個“孝子”,不敢對肖氏如何,只好用這暗招,只要買通了大夫,就能診出“水土不服”,送了肖氏回親兒子那兒,不過黃氏這頭請醫,沒被買通,當然會診出服了不該服的藥,這藥不致命,卻能使人發熱受場罪,也符合雪姨娘對主母心懷怨恨,侍機輕微報復的妾室心態。
江氏膽子壯,黃氏卻是驚弓之鳥,堅決推拒:“一個姨娘,何必冒險,這招數也太明顯了些,今兒個你讓她煎藥,藥就出了問題,不妥不妥。”趕緊岔開話題:“三娘和殷家的親事如何,定下來沒有?”
“有甄夫人從中撮合,殷大人很有些動意,只殷太太卻還有些猶豫,三郎是她親出,又是小兒子,據說才華很好,眼看能通過科舉入仕,婚事上頭當然是要斟酌,甄夫人收了表哥二十萬兩紅利,也暗示了殷太太表哥與妹子之間的關係,可到底……唉,誰讓咱們母親是姨娘呢,殷太太多少有些猶豫,說是要先相相華兒,等中秋過了,甄夫人就舉辦賞菊宴,到時妹子還得出席,也不需表現出什麼來,只要你出席,就表明咱們還是認廖家這一門外家,妹子可是衛國夫人,對殷家來說可是天大的臉面了。”
黃氏琢磨一番,認爲這也不算什麼,就算她不掌中饋,但交際應酬還當出面,這病得久了,外頭未免會有傳言滋生,秋季又是宴會頻繁之際,甄家還是太子妃孃家,國公府與之應酬也沒什麼可疑,表嫂是甄家請的,殷家雖是官宦,還入不了國公府的圈子,也沒人能聯想到什麼,表哥表嫂是謹慎人,絕不會張揚這層關係,這麼一想竟絲毫沒有風險,當然應諾下來。
殊不知廖表哥夫婦雖是低調人,卻養了個心氣甚高的閨女,早把她是衛國夫人血親的事張揚給了甄家二少夫人廖晴,旖景那裡也備了案。
正說着話,藍嬤嬤又入內稟報世子妃駕臨。
黃氏連忙要從牀上起來,卻被江氏重重一摁:“妹子這是幹什麼,你是母親,又患着疾,倒還對她這個女兒講究起禮數來?我今日且看這白眼狼,究竟要擺多大的架子。”
話音才落,就見簾子一掀,旖景滿面是笑地走了進來:“遠遠就聽見了二舅母的聲氣兒。”
黃氏心裡連連叫苦,忍不住看了一眼藍嬤嬤,有些埋怨她通傳太遲,藍嬤嬤滿臉的無辜,世子妃駕臨,丫鬟們自是不好攔她稍候等着通傳,都得上前見禮,等自己瞧見,世子妃當然相距不遠了,不好轉身稟報,可得迎上前先見禮,世子妃腳跟腳就在後頭,誰知道江氏原本壓着聲音說話,連她站在屋子前都聽不見,倒是聽說世子妃來了,反而吼了那麼一句挑釁的話。
江氏因爲六娘不平,早對旖景集兩府寵愛於一身心懷不滿,不像黃氏的“慈愛”與黃陶的“疼惜”,她從來就對旖景不假顏色,這時見旖景聽着了她剛纔的話,半點不覺尷尬:“五丫頭可別嫌我話直,你雖說嫁入宗室,身份更尊貴了,也不能不尊重自己的母親吧,宗室的架子能在姻親家裡擺,沒得在自己孃家還講品級的。”
原來江氏這小心眼,不憤旖景替娟娘出頭,尋機就要刺上一刺。
旖景也沒搭理她,對這個二舅母她從來就不親近,怠慢些不至讓黃氏生疑,上前行了一禮,挨着黃氏坐下:“聽說夫人身子不好,原本早該來看望的,可家事也有些繁瑣……”
話沒說完,又捱了江氏一刺:“打量我們不知道呢,王府中饋可掌在將軍夫人手裡。”
黃氏無奈,連忙轉寰:“嫂子可別打趣景兒,她是極孝順的孩子,眼下嫁了人,雖隔得近,也不能時時往孃家跑,再者纔出了冬雨那樁子事,老王妃心裡也不痛快,景兒心裡始終還是有我的,打發楊嬤嬤又是送藥又是探望。”
“是,我這張嘴一慣就這樣,五丫頭也知道,哪會與我計較。”江氏輕哼一聲:“夫人你這些年,吃了多少苦楚,才把長姐這三個子女養大,他們都是孝順人兒,定會記得你的好。”
這話實在好笑,衛國公府赫赫勳貴,難道幾個子女還靠黃氏省吃省穿養育?再者身爲繼室,善待元配子女原本應當,若是苛待了,那才叫做不慈不賢,旖景更是從小在大長公主身邊長大,沒耗黃氏半點精力,還險些遭了她的毒手,眼下一點架子沒端,倒成了疑似“不孝”。
江氏別的也還罷了,這顛倒黑白的本事真是讓旖景十分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