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楚王奉旨清剿餘孽,最終逼出了戚家堂的“陰山娘子”交待王妃的行蹤,王妃能否平安歸來以及這年餘的經歷就成了楚州市坊間的熱議話題,百姓們雖對“陰山娘子”不甚了了,但經過有心散佈的輿論,大家對戚氏的作爲與品性自認有了把握,再者民衆也的確不曾受到戚家堂的禍害騷擾,一時同情聲一片,大都希望朝廷能赦免戚家堂的罪責。
不過對於楚州貴族勳富而言,當然不會關注戚氏的禍福,自打楚王赴藩,無疑成爲楚州城的最高掌權,對於這位少年時候就才名遠揚的年輕王爵,貴族們無不好奇傾奉,拜帖源源不斷送去王府,殷切希望得能楚王青眼有加,使家族在楚州的地位更上一層。
不過楚王自從赴藩,別說沒有大設宴席親近貴族,甚至鮮少露面,楚州除了先楚王的舊部故交之外,多數權貴甚至不曾見過王爺尊容。
王妃的下落自然也是大家衷心關注的要事,當戚家堂出面,甚至有人暗中追察這一脈餘孽的棲身所在,以期能提前一步迎回王妃,藉以爭取楚王的眷顧,這麼大的人情一獻,還怕將來不被楚王府引爲摯交?可惜戚家堂自打在市坊散佈了王妃在手的消息,便率衆隱身,短時之內要察其影蹤並非易事。
不過動心討好參與其中的諸貴也察得不少戚氏以往事蹟,又間接有了一幫證人深知戚氏好義,絕不是爲非作歹逆上欺民的罪寇。
後來,聽聞與楚王妃一同被擄的婢女已被戚家堂作爲“證據”交返,楚王又立即向朝廷諫請恩赦的旨意,民衆們更是關注,盡都翹首以待王妃能否平安歸來。
單純的百姓因爲堅信戚家堂是義士,又不大通透政局宗法,並沒有人議論王妃落入賊手後是否已失清白,但權勳貴族卻“思想複雜”一些,他們雖在地方遠離京都,但有的家族仍不乏子弟出任朝官,對天子有意打壓衛國公的事略有耳聞,有的便揣測着天子恐怕不會答應赦免戚氏,這也佔理,戚家堂終究是東明餘孽,朝廷一意清剿誰也不能說是無情無義。
這麼一來,王妃很有不能安好,天家與衛國公府的矛盾就水火不容了,更要關注楚王的態度。
不想朝廷很快就有了“恩赦”的旨意,勳貴們尚且不及好好分析一番情勢,楚王就雷厲風行地與戚家堂有了接洽,並將王妃迎了回來。
車與入城,舉城沸騰。
當日未到傍晚,貴族們便紛紛遞帖,表達了對王妃歸來的喜悅與恭賀。
男人們並不關注別家婦人的“聲譽清白”,他們看到的是天家的態度——儘管天子對衛國公府諸多忌憚,不過也大受掣肘,這恩赦的旨意一下,似乎就是天子妥協之意。
不過後宅女眷們卻有些竊竊私語,雖並不敢說什麼斷定的話,但也微有質疑——戚家堂主雖是婦人,但不可能整幫草寇都是女子,王妃是否失身誰能說得清楚,莫說宗室,便是換作一般大族,出了這等事,就算能平安歸來,婦人也少不得被事後追究,不過都說楚王對王妃情深意重,這回爲了追察王妃下落,楚王的作爲也是有目共睹,但真就到了毫不在意王妃被擄的地步?甘願承擔天家的壓力與世人詬病?
這些豪門女眷自幼受家族庭訓,深明越是權貴之族越是注重錢權,爲了這兩字,別說女兒髮妻,便是子弟男丁一旦損及家族利益都會被毫不猶豫地犧牲,其實都不大信得過世間真有楚王這般的男子,爲了情義二字,能置所有不顧。
甚至有人暗中揣測,楚王重前那番作態,多少還是有些“沽名釣譽”,爲的是博得世人“重情重義”的讚譽,也許並沒想到王妃能平安歸來,接下來王妃的下場與處境,才真能說明問題。
有的心中暗自篤定,就算楚王顧忌人言,不至主動棄婦,也許王妃因爲被擄已是驚懼兼加“身染重疾”,不過多久就會香消玉殞,更有可能在天家的逼壓下,楚王最終妥協於“忠孝”不得不停妻另娶,當然,也有可能王妃自覺自願懇請下堂,從此青燈古佛,只保性命。
總之,權貴們儘管紛紛遞帖拜賀,其實都不以爲會得到楚王的立即迴應。
但楚王府卻在次日就有宣告,深感諸貴對王妃歸來的敬賀之誼,爲了答謝諸貴,楚王與王妃定於十日後設宴,答請道賀諸家。
與之同時,楚王還將在城郊白雲寺設十日法會,行佈施、放生、義診等針對民衆佛徒之善事,以謝皇天先祖庇佑王妃平安歸來。
此消息一經公佈,再度讓全城沸騰,勳貴們頗爲詫異楚王非同一般的高調,平民百姓卻都對佈施、義診的法會稱頌不已。
及到慶宴當日,楚王府門前自是車水馬龍、賓客如雲。
楚州遠離京都,民風相較錦陽而言更爲開放,普通貴族往常設宴也沒有講究一定得男女分席,但大家普遍認爲楚王到底是在京中長住,身份又不同一般,應當不會“入鄉隨俗”,而是照循京都慶宴慣例,便紛紛叮囑女眷,切莫不知趣地追問王妃被擄經歷,更不能表現出任何詆詬鄙夷的情態——楚王行事一貫簡斂,這回如此張揚,可見傳言不虛,楚王待王妃必定愛重。王妃今後是否會遭皇室問責不是大家關注的事,眼下一定要奉承討好,不能開罪楚王。
哪知賓客們一入王府,卻並沒男女分流,而是被司儀一併迎往宴廳,大家這才醒悟過來楚王是要攜王妃同席宴客。
那一日,與宴賓客親眼目睹了楚王與王妃攜手而出,並肩共坐上席,笑語妍妍地舉盞答客。
一個氣宇軒昂,溫文爾雅,雖威嚴不露但驚才逸絕實不容人小覷,一個端儀雅姿、麗質天成,頻笑間明眸善睞使人如沐春風。
舉宴賓客一時難以將目光移向別處,似乎那些琴瑟弦唱、婀娜舞姿盡都淪爲黯淡,唯有上座一雙夫妻,時而四目相交、會心一笑的心意相通成爲關注焦點,讓人心生羨慕。
沒有人認爲世俗禮規能將這對光風霽月的眷侶分開。
沒有人再懷疑楚王是惺惺作態,言不對心,也沒有人再質疑落落大方的楚王妃遭受過不堪啓齒的污糟事。
甚至有人爲曾經的揣測與猜疑暗懷羞愧。
而這場宴會後,楚王與王妃甚多出現在衆人視線中,他們有時共乘一與遊賞郊景,攜手於秋水之畔,並肩在紅葉蹊徑,不少遊人閒士都有幸與之邂逅,有那膽大上前攀談者,楚王也不介意,竟然相邀一坐,談古論今、交流經史,還有不少竟然得了王妃親手沏泡的香茗,受寵若驚。
楚王甚至還攜同王妃參與過一回士子們舉辦的茶會,那些早聞楚王琴藝驚絕而無緣親賞的文士自是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誠請楚王能撫琴助興。
虞渢的才名雖早有傳揚,讓人如雷貫耳,但他一貫不愛當衆顯擺,也從沒在任何宴會詩會上展露琴藝,親聞沙汀客琴音者屈指可數,但這一回,楚王答應得甚是爽快。
並笑請王妃與他聯袂合奏。
在場士子大飽耳福。
這個秋季,楚州無論貴族抑或平民,不少親身感觸到楚王夫婦果然當得明珠玉壁、天作之合的評價,早前傳言不虛。
這當然是虞渢有意而爲,旖景歸來,至少要讓楚州民衆堅信戚氏那番說法,王妃果然毫髮無損,絲毫沒有曾受污辱的驚痛情態,要止流言紛擾無端詬病,那麼首先自己就要落落大方,身正形端。
兩位主子當衆大秀恩愛,衆多侍衛婢女表示可以理解,但讓關睢苑貼身侍候諸如秋霜、夏柯等婢“驚慌失措”的是,就算在家,王爺的舉止也越發讓人面紅心跳。
雖說當年在錦陽,王爺也常有與王妃攜手遊園的時候,婢女們已經習以爲常。
眼下卻遠遠超出了“攜手”的程度。
比如某日,王爺與王妃趁着閒睱坐於茶舍裡各自看書,一旁侍女正在奉茶,就見王爺突地把書一拋,人往王妃膝上一倒,說了一句“困了,我小睡片刻”,順手就摟了王妃的腰……再比如某日,夫妻倆趁着風和日麗,將午膳擺在一處四面皆空的紅亭,待膳後,一堆婢女正在收拾杯盤,王妃正品着一碗銀耳甜羹,王爺就忽然湊了上前,竟當衆親吻了一下王妃的脣角,笑着解釋:“王妃不慎,甜湯沾了脣角。”
王妃大羞,婢女們也是目瞪口呆,王爺卻不顧王妃的“嗔怒”,乾脆摟了人長吻。
夏柯與秋霜立即背身,可憐的小丫鬟們沒有這等定力,紛紛砸了手裡的杯盤,好一片狼籍。
虞渢的反常不僅讓婢女們不知所措,鎮日“提心吊膽”,幾乎成了主子不詔大家就心領神會的避之千里,就連旖景也覺得詫異。
自從歸來楚州,不需虞渢專門意會,她也明白王爺忽然熱衷於與她“拋頭露面”的用意,但往常在家,他也堅持形影不離,就算在書房接見幕僚議事,也多讓旖景候於扇後,好吧,旖景認爲這還不足爲奇,因爲一旦京都旨意抵楚,詔他們回京,接下來就要面臨風雨莫測,讓她多聽聽幕僚們打探來的各種隱情有個心理準備,將來應對起來纔不會手忙腳亂。
但是,王爺除了每日一個時辰接見幕僚,基本不離寸步,無論大小瑣事,梳髮更衣沐浴洗漱都要旖景親力親爲,當着婢女在場也全不收斂,動輒“偷襲”,膳後在苑中散步,也不管是否衆目睽睽,突然就是一個擁吻,實在讓旖景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隱隱不安。
某日清晨,她醒來,卻見枕畔人呼吸急促,滿額冷汗,觸及掌心卻一片冰冷,喚了好一陣纔將人喚醒,恍惚地看着她時,目中似乎有不及掩飾的痛楚。
但他很快清醒,摟着她解釋是做了噩夢。
旖景召見良醫正,詢問虞渢脈息,良醫正卻稱一切正常。
可她就是不安,因爲感覺到他似乎是在爭分奪秒地珍惜與她相處的時候,似乎害怕這種時候會在某日戛然而止。
有時候她分明感知他偷偷看來的目光帶着些微妙的哀涼,立即迴應時,總能看見他及時展顏溫柔一笑,又似乎並無端倪。
她忍不住詢問多回:“遠揚,你是否身感不適?”
他總會回以親吻:“我很好,旖景,我只是覺得時間流逝太快,我們很快就沒有這樣的閒睱了,別胡思亂想。”
旖景歸來的事自然會上稟天家,就算天子沒有刁難之意,也會詔人回京問清受擄始終,再有太皇太后與大長公主是旖景親長,無論如何也會讓旖景回京一趟。
只這一去,怕是就不能再回楚州。
楚王府私下的消息流通盡在關睢苑掌握,事涉要緊當然密不透風,但王爺與王妃的恩愛和諧卻被有心散佈,當然讓秦子若聽了滿耳。
她心中暗嫉,表面上卻不露聲色,因爲她也明白,蘇氏的輕鬆愉快並不會太久,天子的詔令很快會抵達楚州,到時纔是決一勝負的時候。
在那之前,她必須隱忍。
而關於楚王妃平安歸來,與楚王夫妻恩愛的佳話當然也從楚州爲據點,四散傳揚。
大君殿下的耳目輕易察知。
消息由薛東昌心驚膽顫地稟報至大君面前,他十分擔心大君爲此大發雷霆。
可他話音落後,一片沉寂。
大君甚至沒有停筆,注意力仍舊集中在上諫施行科舉的奏章上。
過了很久才說:“把耳目從楚州撤回。”
“那小娘子……”
“好好照顧,東華公主若是要來看望,不用阻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