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黃五娘“患疾”一事,作爲姑母的黃氏當然要有所表示,可她自知嫡母待她的冷漠生疏,還有建寧候對她的多加防範,更兼着與娟娘也揭破了那層窗戶紙,舊怨已經分明,這會子若是回孃家“關懷備至”,說不定反而會被理解成興災樂禍的意思,也不願自討沒趣,只稟報了大長公主——旖景前次才經了場生死攸關,萬幸安然無恙,按理也該去佛寺進香,謝佛祖保佑平安,再有候府侄女這次又染了惡疾,更該替她請願求庇。
硬是在百忙之中抽出了一日時間,除了旖辰婚期將近,實在不能出門,領着其餘的七朵金花浩浩蕩蕩地去了佛國寺。
自從去年湯泉宮灰渡的一場“坦白”,旖景對佛國寺住持同濟大師就深懷疑惑,可因着這些日子以來事故迭出,一時無睱顧及,就這麼拋之腦後了,今日身臨其境,才又想起了這一茬事,於是當跟着黃氏在佛前“禱告謝佑”結束,被請去齋堂時,便招來了一個小沙彌詢問:“不知同濟大師此時可有閒睱?小女有一事欲請教於大師。”
小沙彌見是衛國公府的貴客,更認出是曾與楚王世子前來與大師對弈過一回的小娘子,當然不敢怠慢,回答道:“眼下住持正在接待三殿下,且待小僧告知一聲,纔好回覆小施主。”
本身有黃氏在場,旖景與小沙彌的談話並沒有避開閒人,只三娘一聽“三殿下”幾字,立時雙目炯炯:“三殿下今日在此?”
黃氏聞言,別有深意地掃了三娘一眼,一言不發。
“三殿下已經一連幾日來佛寺上香祈願了。”小沙彌簡單作答。
旖景沒有心思去揣度三孃的想法,只心中冷笑——三皇子又是請醫,又是祈願,卻一反常態沒有傳揚得街知巷聞,讓衆人得聞他對未婚妻的“情深義重”,不知那滿腹計較,最終是什麼目的,橫豎她是一萬個不信,三皇子當真如表面這般,關切着表姐的安危。
因下午還有經講,黃氏又是“佛門信徒”,自是不會錯過的,衆人用了齋飯後,同濟大師便遣人來請旖景一談,黃氏也沒有阻止,只叮囑了秋月與夏柯小心隨侍,又讓楊嬤嬤跟着,自己領着六朵金花,先往佛堂“聽講”。
卻說三娘,自從知道三皇子在此,心思早飛到九宵雲外,那叫一個如坐鍼氈,哪裡安穩得了,對於那些個“普度衆生”的經談禪講更是半字不曾入耳,一番盤算計較,總算鼓足勇氣,小聲稟報了嫡母,藉着“三急”的緣故,尋了個機會離場。
黃氏早將她的摁捺不住看在眼裡,卻不拆穿,依然吩咐着藍嬤嬤安排個婆子跟隨,囑咐了一遍不能亂跑,就由得她折騰。
三娘當然要先“排憂解難”,然後藉口着腰痠腿軟,不如一邊散散,順便匯合了旖景再回香堂,她的兩個丫鬟自然不會有異議,那隨行的婆子思忖着既然還在寺廟裡頭,也不會生出什麼事故,且好由着,免得引三娘不滿,白遭了場斥責。
挨着轉了一圈兒,三娘卻並沒有與三皇子“如願邂逅”,當着那婆子的面,也不好向小沙彌打聽,只好滿是不甘地詢問了旖景尚在何處,垂頭喪氣地往後院茶廬裡行去,豈知才進了一重院門,擡眼就見一身圓領錦袍的貴胄少年,正坐在一棵菩提樹下飲茶。
不是讓她朝思暮想的三皇子又是何人?
三娘頓時炯炯有神。
這時,旖景正與同濟大師打着“機鋒”。
“小女偶然聽聞大師深諳天機,能斷人福禍,有一不請之請,望大師能成全。”
“既是不請之請,貧僧自不敢擔保,小施主或可一言。”
同濟早已收到虞渢所書,雖參不透那些“機鋒”裡的深意,只想着虞渢“諸多神秘”不是常人理解,並不會因爲心懷疑惑就違揹他所託之事,本以爲蘇五娘應該不過多久就會來與他會晤,豈知數月過去,直到今天,纔等來了正主。
果然如世子所料,她一開口,就道自己能斷人福禍。
“如此說來,大師果然通陰陽之術?”旖景並不急着說所求之事,卻反問道。
世子說當年江薇會有一劫多虧同濟演算,她聽後還有些猜疑,同濟若果真身懷異術,前世怎麼會推斷不出自己的劫數,行那衝動刺殺之事?
同濟想起世子信中所託,幽幽地打量了旖景一眼,莫測高深地說道:“貧僧以爲,小施主必不會相信所謂斷人福禍之事。”
旖景微微一怔,只下一息,卻被同濟的話震驚得險些拍案而起。
“若貧僧能通陰陽,小施主想必也有此等能力。”
旖景的大驚失色,無疑讓同濟也是疑惑忡忡,卻強自摁捺,越發孤疑其中的機鋒。
他哪裡知道,旖景是重生之人,而他這一番話,無疑暗示了他與旖景同樣,經歷了重生!
同濟緊接着又唸了聲佛號,更加莫測高深地說道:“若無前因,哪有後果,所謂能斷福禍,不過是因爲貧僧經歷了一回而已。”
若剛纔那一句話還只是暗示,這一句話已經就太明顯了。
目瞪口呆地旖景卻沒想到,這話於她來說是心知肚明,但對於照本宣科的同濟來說,心裡頭卻糊塗得緊。
虞渢卻早料到,當話說到這個地步,旖景應當不會再追問,就算再問,他信中也寫明瞭應當如何敷衍。
果然,旖景再度落座之後,久久沉默,又想到了一處不通的地方——
就算同濟也是重生,但他前世並不識清谷,更不識江薇,又怎麼能知道江薇遭遇的劫難?可是……同濟不識清谷只是自己的推測,就算清谷前世出仕是在同濟喪命之後,卻也並不能說明兩人原本沒有交集。
“大師與清谷先生難道是舊識?”忍不住問。
同濟暗暗歎服,果然又被世子料中了。
“自是舊識,否則貧僧如何能知江施主的本事,將他引薦給世子。”
竟是如此……旖景怔怔。
又想起虞渢曾經提起,同濟之所以引薦清谷,卻有一個條件。
那便是讓虞渢助他一臂之力,剷除金氏一族。
若同濟當真爲重生,自然知道刺殺會失敗,反而會遭遇殺身之禍,這一世改變復仇的方法,也是合情合理。
同濟見旖景神情怔忡,一忽頷首,一忽蹙眉,想到世子囑咐不能在此事上太多糾纏,點到即止便可,連忙岔開話題:“小施主,敢問你早先所說的不請之請……”
“原本以爲大師通陰陽之術,故而想請您算出一人的生死命數。”旖景苦笑,她當真是有些病急亂投醫,還寄希望於同濟能免除表姐的劫數,可同濟卻並非身懷異術,與她一樣都是重生,已經改變的世事,又怎能指望同濟?
“是小女冒昧了,不提也罷。”旖景微微一嘆,暗中折服同濟果然是佛門中人,竟然能看穿自己與他有相同的經歷,可這等匪夷所思之事,兩人明白便罷,更不能讓虞渢知道……否則,當他得知她前世曾毒害於他,怕自己再也無顏面對。
“大師,今日之言,還望大師莫對旁人提及。”旖景懇求。
同濟這會子真是滿腹疑惑,周身不解,再一次暗歎世子的料事如神,又莫測高深地追加一句:“小施主放心,尤其對世子,貧僧更會守口如瓶。”
旖景再無疑惑,恍恍惚惚地告辭離去。
其實如果她仔細思量一遍,未必不會發現其中紕漏,可是她下意識間,已經接受了這個“真相”。
纔出了茶蘆,就見楊嬤嬤與秋月、夏柯怪異的眼神直盯着前方,甚至都沒留意自己的出現,旖景滿腹疑惑,擡眼一望——
原來是她家三姐,正在那妖孽面前淌眼沫淚,依稀的哽咽之聲,被清風斷續傳來。
旖景頓時覺得天靈穴一陣刺痛。
“五娘,您剛剛與大師面談不久,三殿下又折了回來,說是剛纔有個遺漏之處,還想請教大師一番,因見咱們候在外頭,便知您與大師是有要事相商,說不便打擾,只遠坐在菩提樹下等候,哪知不過多久,三娘就來了,不知怎麼就哭哭啼啼起來。”夏柯連忙稟報道。
“五娘,若是被旁人瞧見三娘這般形態,未免會有閒話。”楊嬤嬤也說。她起初就想上前一問究竟,但考慮到自己的任務是護持五娘,不好離開,才摁捺了一陣。
旖景微微一嘆:“嬤嬤想得仔細,咱們去勸勸三姐吧。”
其實不僅旖景天靈穴刺痛,三皇子殿下也是頭痛得很,他起初“聽說”旖景來了佛國寺,並要來見同濟大師,心中暗喜——還真是“湊巧”,半途折了回來,就是打算着找個時機與旖景碰面,讓她知道他對黃五娘並無壞心,反有維護之意,不致讓她的芥蒂更深。
哪裡料到半路殺出個蘇三娘,先是糾纏着問他還記不記得在清平庵的一面之緣,當遭遇被人“遺忘”的挫折之後,竟然毫不氣餒,又說起黃五孃的安危,竟擔心得哭了起來,在他面前極盡矯揉,顯示“姐妹情深”。
待拂袖而去,三皇子又不甘心就此放棄一番安排下的“巧遇”,只好強忍不耐,溫言安慰,私心裡實在恨不得擡起一腳,將這“美人皮”踹到九宵雲外去。
當旖景一行前來時,三皇子才狠鬆了口氣,跟着一嘆,滿是傷懷:“五妹妹,快些勸勸三妹妹吧,一提起候府五娘,她擔心得肝腸寸斷,引得我也難受了一場,想來有這麼多人爲五娘祈福,必能助她平安度過此劫。”
三娘還不待旖景勸,就已經收了眼淚,頷首贊成:“尤其有殿下牽掛,五表姐想來會安然無恙,不過小女想到她受的苦楚,一時忍不住……”
“三姐,時候不早了,別讓母親久等,咱們還是去香堂吧。”旖景微*三皇子福一福身,只說了一句告辭,“扶”着三娘就走。
身後三皇子連連頓足,暗呼可惜,更是將三娘徹底納入了“避之不及”的羣體。
而正是這一日,當七朵金花才與黃氏回到衛國公府,就聽聞了黃五孃的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