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兒個傍晚,當冬雨親耳聽旖景囑咐,讓她準備着今日隨行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春暮年長,最爲持重,綠卿苑又沒有管事嬤嬤,故而日常瑣碎離不開她主持打理,以前夏雲不受重用,也沒有隨行的資格,五娘每當出門,身邊都帶着秋霜、秋月,後來有了夏柯,每當五娘出門,隨行之人便成了夏柯與秋月,連秋霜都失了這一美差。
冬雨一門心思要爭取五娘信重,無奈任憑她如何小意討巧,五娘往常待她也是和顏悅色,卻終究越不過那四個一等丫鬟,冬雨暫時還不敢奢望隨行的美差。
想不到天上忽然就掉下這麼一個機會!
冬雨心潮澎湃,一晚上輾轉難眠,今日起了個大早,一番悉心準備,盤算着要抓緊這個機會,在五娘跟前好好表現,藉此與主子建立更加親厚的情誼。
一路之上,她對於夏柯更是處處留心。
自然不難留意,夏柯今日的心事忡忡。
更何況夏柯這時的一番耳語——
“我走開一陣,你留在這兒待命,切記不能離開寸步,仔細五娘有什麼需要,找不到侍候的人。”語氣之中,毫不掩示肅然與警告之意。
冬雨大爲惱火,夏柯不過就是個一等丫鬟,始終還是奴婢,往常在府裡,待她冷言冷語不陰不陽也還罷了,這出了門兒,竟然還對她發號施令起來!憑什麼她能走開一陣,自己就要寸步不離?等等……夏柯今日一直心不在焉,眼下又是這般神神秘秘,究竟爲何?難不成……是要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
眼看着夏柯滿懷防備地望了五娘一眼,轉身而去,冬雨心裡的疑惑越漸,盯着夏柯的背影目不轉睜。
夏柯走出幾步,方還回眸,給了冬雨一個滿是警告的眼神。
當要繞過庵堂往後院,自然受到了姑子的阻攔。
“施主,您這是要往哪兒?”那姑子皮笑肉不笑地擋了夏柯的去路。
“尼師行行好,可否告之一聲,庵堂的茅房在什麼地方?”夏柯附脣低語,其實根據杜宇孃的圖示,她早知庵堂的茅房正在後院。
“這……”那姑子只知甄家娘子在西側院“禮佛”,打擾不得,卻是不知陪同“禮佛”的男子是何身份,站在這裡,就是防着人去西側院,可茅房不過是在後院兒……再說,人有三急,如果不讓人去“緩解”,是不是也太蹊蹺了些。
“還勞煩尼師指點一番。”夏柯滿面焦急,略微側身,塞了一塊碎銀子在那姑子手中。
果然是貴人身邊得臉的侍婢,不過是要去茅房,出手竟然這麼大方!那姑子手中掂着銀子,心思就活泛起來,想到甄家娘子雖在西側院精舍,必然是落閂閉門,也不怕別人撞破,當即就殷勤指道,又要親自領路。
夏柯自然婉拒:“不敢勞煩尼師,我自行前往就是。”
姑子一想,若是擅離職守,只怕庵主發現後又是一場責備,便不堅持,卻仍然提醒道:“甄施主也在後院,施主可別打擾了她的清靜,速去速回方好。”
夏柯連連點頭,也是一番道謝,步伐急急地繞過了庵堂,果然似“三急”的模樣。
夏柯塞銀子的行爲,自然落在了冬雨眼裡,越發篤定了夏柯是要行“壞事”,如此良機,豈能錯過?冬雨溜了一眼茶房裡頭,見旖景與尼師談得興起,絲毫不曾留意,便悄悄地退後幾步,也塞了那姑子一塊碎銀,緊跟着夏柯的步伐,繞過庵堂。
那姑子發了一筆“小財”,正自心花怒放,絲毫不曾疑心蹊蹺。
冬雨躡手躡腳,瞧見夏柯鬼鬼祟祟地去了後院,忽然回身一顧,嚇得連忙縮回了身子。
哼!說什麼尿急,去個茅房哪用這般偷摸?冬雨心中鄙夷,隔了一陣,方纔探出身子,卻已經不見夏柯的身影。
連忙急走幾步,一番四顧,見正中一排精舍,屋門緊閉,似乎是庵中尼姑住的廂房,東角是幾間矮矮的竹舍,想來就是茅房,西側一個圓月拱,卻並無門扇……
那圓月拱側,似乎有件物什。
冬雨走近一看,驚喜地發現竟然是夏柯今日所佩的香囊!
一邊拾在了手上,一邊往拱月門洞裡瞅去,只見小小一方院落裡,精舍照樣緊閉,有一樹紫薇,盛放得尤其燦爛。
依然不見夏柯的人影。
冬雨越發疑惑,擡腳跨入了拱月門,竟然靠近精舍而去。
她方纔行出數步,只覺背後忽有一陣涼意襲來,回眸之間,但見黑影寒光一掠,項上一冷。
冬雨雙目圓睜,怔怔地看着兩個凶神惡煞的黑衣男子,與架在脖子上的一柄長劍,下意識間,就想驚叫出聲,卻被另一個男子及時捂住了嘴。
兩個黑衣人,當然是太子的暗衛。
冬雨又驚又懼,只覺膝蓋發軟,腦子裡亂糟糟地一團漿糊。
黑衣人對視一瞬,殺意一掠而過。
冬雨命懸一線!
可就在這時,院門外忽然響起一聲尖叫——
“殺人啦!有刺客!”
暗衛各自一驚,回身一望,只見一個青衣侍婢已經一邊厲叫,一邊拔足飛奔往庵堂跑去。
訓練有素的暗衛立即醒悟,庵堂裡還有旁人,即使殺了眼前的丫鬟,也已經於事無補。
事發突然,一人依然挾持着冬雨,一人飛速往前,敲了兩下緊閉的房門,提醒太子事情有變。
而牆外一聲呼哨,又飛身躍入五、六個暗衛。
與此同時,夏柯已經飛奔至正院庵堂,當然驚叫不停。
小娘子們面面相覷,一時都沒有反應,而本就忐忑不安的雲清,嚇得打翻了茶盞,“咣噹”一聲。
院子裡的侍衛立即進入了備戰狀態,腰上長劍齊出,在虞洲與蘇荇的帶領下,往後院急奔而去。
夏柯跌跌撞撞地衝入茶房,撲倒在旖景膝下:“五娘救命,後院有歹人,要殺冬雨!”
小娘子們俱都大驚,再顧不得雲清,紛紛往後院而去,丫鬟婆子們慌作一團,也都跟隨前往,那幾個姑子已經嚇得三魂出竅,半天沒有回神。
而西側院裡,兩府侍衛已經與太子暗衛纏鬥起來。
暗衛們大都認得蘇荇、虞洲,也不敢下狠手,急得滿頭是汗,自然落了下風,而冬雨也早就脫困,蜷縮在院子一角,滿面是淚,顫抖不停,脖子上一條劍痕,滲出的鮮血沾在衣襟上,觸目驚心。
彪悍的安慧姑娘,一抖手中馬鞭就要加入戰鬥,旖景連忙扯住了她,對虞洲揚聲喊道:“甄家姐姐可在後院禮佛呢,這些歹人……也不知甄家姐姐是否安好?”
衆人這才留意到那間緊閉的精舍。
蘇荇與虞洲持劍上前,卻推不開屋門,一急之下,擡腳便踹。
太子暗衛大急,無奈兩府侍衛人多勢衆,纏得他們脫不開身。
而這時候,總算回過神來的雲清,方纔踉蹌着趕到,撥開人羣,也顧不得刀光劍影,撲入西側院中,跌足大喊:“住手,都住手!”
旖景冷笑:“尼師,你這庵堂裡怎麼藏有歹人?難怪起初阻擋我們入內,你說,你將甄家姐姐怎麼了?”
雲清大驚失色,卻有口難言,頹然倒地,那身嶄新的僧袍,沾滿了灰黃的泥土。
安慧卻品出幾分蹊蹺來,目光一亮,瞧見虞洲與蘇荇已經踹開了門,竟然搶身上前,緊跟着進入精舍——
旖景依然站在院外,好整以睱地旁觀。
二孃幾個驚魂未定,也在僕婦們的圍護下,在西側院外旁觀。
見大勢已去,太子暗衛率先住了手,瞪着眼睛,喘着粗氣:“還不住手!我等並非歹人!”
這一番話,自然讓二孃等人又是一番驚疑不定。
四娘疑惑地看向已經被拆了門扇的精舍。
率先出來的是安慧,雖然漲紅了臉,但神情很是愉悅。
旖景這時也對婆子、丫鬟下令:“一場誤會,你們都散了。”只對夏柯吩咐:“將冬雨扶出去吧。”
僕婦們滿心疑惑,卻也不敢在此圍觀,相互交換着眼色,一步一回頭地出了後院。
蘇荇與虞洲也緊跟着出來,兩人都十分尷尬,環顧了一眼四周:“都散了吧,一場誤會。”就再沒了其他解釋。
衆人依然回了前院,俱都沒了言辭。
只安慧笑意盈盈,在一旁偷着樂。
該怎麼形容那間精舍裡情景?當他們持鞭仗劍而入,卻見太子披散着頭髮,正忙着往腰上系玉帶,而那甄茉……也是披散着頭髮,滿面倉惶,衣襟散亂。
這實在是……
安慧想到甄茉羞愧難當的模樣,忍不住捂着腰笑將出來。
二孃與三娘滿懷疑惑地看着她。
不過多時,穿戴妥當的甄茉方纔出現在衆人的眼前,身後跟着神色十分精彩的雲清尼師。
旖景擡眸看向甄茉,見她舉止尚且自然,心下不由深感佩服,卻滿懷關切地詢問:“姐姐沒事吧?”
安慧卟哧一笑,才動了動嘴,卻被身邊的虞洲狠狠一扯,方纔不甘地咬牙沉默。
三娘看看甄茉,又看看安慧,似乎想到了什麼,神情很是微妙。
甄茉深深吸了口氣:“原是一場誤會……因我在水蓮庵禮佛,不欲讓人打擾,故而讓府中侍衛暗中護衛,不想他們唐突了諸位……”
“喲,這誤會可鬧大了,若不是夏柯機警,冬雨險些就命喪貴府侍衛劍下,瞧那丫頭,這會子還沒回過神來呢。”三娘出言譏誚。
衆人的目光一時都落在身染血漬,這時還抽泣不已的冬雨身上,越發疑惑起來,就算冬雨誤入了甄家娘子禮佛之地,也沒到二話不說,就要殺人的地步,再說……甄家娘子閉門禮佛,難道虔誠到聽聞外頭都已經兵荒馬亂了,還不出面的地步?直到把門拆了去,隔了許久,方纔出來致歉?
怎麼想怎麼蹊蹺呀。
甄茉臉色十分難看,只舉眸望向蘇荇:“世子,今日之事……”
蘇荇立即避目,環手一揖:“不過一場誤會,衛國公府必不會張揚,請小娘子安心。”
甄茉俏面一白。
蘇荇只稱衛國公府不會張揚,言下之意,是不會瞞着長輩了。
旖景挑了挑眉,實在欽佩甄茉的厚顏,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難道她還奢望着嫁入蘇府爲婦?卻見甄茉十分幽怨地看了蘇荇一眼,福了福身:“其中隱情,改日再與世子詳細解說。”
旖景徹底嘆爲觀之了。
蘇荇一怔,淡淡撇了甄茉一眼:“原本只是小事一樁,小娘子無須放在心上。”
甄茉蹙了蹙眉,尚自不甘。
蘇荇已經轉身,對虞洲說道:“鬧出這等風波,委實敗了興致,諸位妹妹也受了驚,還是早些回去的好。”
虞洲心中十分沮喪,卻也知道此地實在不宜久留,也對甄茉一揖:“還請小娘子放心,楚王府也不會張揚此事。”
甄茉臉上的神色頓時再添精彩。
她怎麼也沒想到,今日竟會鬧出這等風波,衣衫不整與太子同處一室,還被蘇荇當面撞破!好在他們忌憚着太子,纔沒有鬧將出來,可如此一來,讓她還怎麼爭取自己的良緣?更要命的是,如果與衛國府聯姻不成,該如何與長姐、母親解釋,須知長姐對這一次聯姻,可是勢在必得!
她現在被逼得左右爲難,唯一的希望,就是想辦法讓蘇荇明白這不過是場誤會……
要說服他瞞住衛國公府的長輩。
可蘇荇這態度,分明對她避之不及……
就算她回府,稱不願嫁去衛國公府,長姐也不會放棄,更何況還有皇后……
究竟該如何收場,甄茉生平第一次,心生惶恐。
當目送衛國公府與楚王府諸人遠去,甄茉再也無法強作淡定,回身狠狠一巴掌,打在雲清臉上:“你怎麼辦的事!”
當再去西側院,卻發現太子已經從後門離開,精舍裡一場歡娛的曖昧氣息還沒有散去,卻只剩她一人……
甄茉再忍不住,癱軟在地痛哭失聲。
過了許久,方纔有個黑衣暗衛尷尷尬尬地近前,對甄茉說道:“殿下說,以後再不會來此……四娘,殿下有令,此事千萬不能讓太子妃得知……至於你的婚事,殿下會籌謀,不至讓四娘你爲難……”
說完,那暗衛在甄茉的嚎啕大哭之中,倉惶而出,越牆而過,再也沒有回頭。
——
回到衛國公府的小娘子們,驚魂早定,再回想水蓮庵中的事,都覺得十分蹊蹺,四娘不是多事之人,思謀了一陣,聯想到長兄的態度,情知這事關係似乎重大,便警告今日隨行的丫鬟,不可議論張揚,不多久,果然玲瓏又來叮囑了一回,四娘便更加篤定。
二孃得了叮囑,表面上滿口答應,轉頭卻把事情告訴了利氏,母女倆一番計較,利氏突然恍然大悟:“莫不是冬雨那丫頭是起了什麼貪心,想盜甄四孃的財物,鬼鬼祟祟之下方纔引起了甄府侍衛的懷疑,以爲她是刺客?”
“那甄四娘怎麼不及時出面阻止?”二孃甚覺疑惑:“再說,冬雨可是宋嬤嬤的孫女兒,又哪裡是貪圖小便宜的人。”
利氏絞眉思量一陣:“也許甄四娘在屋子裡睡着了,並沒有聽見外頭的喧鬧。宋嬤嬤的孫女兒又如何,還不是個奴婢,奴婢有幾個不貪便宜的……總之這事,與我們二房無關,既然太夫人不讓張揚,就別張揚好了,沒得得罪了甄府,壞了你的大好姻緣。”
毫無頭緒的母女倆,就此達成了協議。
而三娘卻想到是甄茉私會外男,才被撞破,否則安慧也不會那等表情,可也想不到與甄茉私會之人是誰,但她這邊,卻是衛國公親自來囑咐——只當今日之事沒發生過,三娘自然不敢違父親之令,雖一直疑惑着,也囑咐了丫鬟們不要私下議論。
綠卿苑卻十分熱鬧。
經歷了生死劫數的冬雨,被請來的大夫包紮治療了一番,慢慢回過神來,雖不清楚自己怎麼就險些命喪鐵劍,怎麼後來又成了一場誤會,但唯明白了一點,她是中了夏柯的算計!於是乎,激憤難耐之下,又跪到了旖景面前痛哭,指責夏柯存心將她帶入了陷井,要害她性命!
旖景十分不解,但爲公平故,還是叫了夏柯來詢問。
夏柯更是不解:“奴婢也不知究竟怎麼回事,不過一時……想要如廁,生怕一時走開,五娘要人侍候尋不到奴婢,還特意交待了冬雨,讓她寸步莫離……當奴婢出來,因不見了香囊,才四處尋找,忽然見到冬雨被兩個歹人以劍挾持,嚇得魂飛魄散,方纔一邊驚叫着,一邊往外跑……冬雨說奴婢要害她性命,委實冤枉得很,奴婢哪裡想到院子裡會有甄府的侍衛,還這般兇狠……”
冬雨瞪目結舌,只覺得夏柯所言,滴水不漏,委實找不到任何破綻。
“不過一場誤會,冬雨想來是驚魂未定,才誤解了夏柯,好了,你們倆都是我身邊的丫鬟,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可別爲了這事傷了和氣……再說,祖母也得知了今日之事,甄府侍衛這般兇狠,若是傳出去,於甄家姐姐名聲不利,祖母也囑咐讓你們別再議論。”旖景衝夏柯交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眼神,笑着安慰冬雨:“冬雨受了驚嚇,莫如好好歇息幾日。”
最終,冬雨也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只是對夏柯的怨氣,又添了一重。
當她抹着眼淚離開……
旖景捂着肚子,無聲地躺倒在美人榻上抽搐。
她就知道,依着冬雨的性情與爭強好勝地作風,必然會對夏柯的鬼祟舉止產生疑惑,跟上前一觀究竟,太子暗衛當然不會讓她接近那間精舍,若非外頭還有個夏柯大喊出聲,跑來報信,冬雨只怕成了劍下冤魂,就此在水蓮庵失蹤。
今日之事,實在順利,反而有長兄在場,倒也免得自己緊隨安慧的步伐去“關心”甄茉,目睹那一場尷尬。
只不知安慧入內,究竟目睹了什麼情形,才笑得那般風情萬種……一思及此,旖景連腰都直不起來。
夏柯連忙上前,撫着旖景的背,自己也是笑得雙肩直抽:“五娘可得仔細,別笑岔了氣兒。”
“你就不好奇今日究竟發生了什麼?”旖景好容易止住了笑,對夏柯的淡定分外欣賞。
“總之,是有人倒黴了,至於究竟發生了什麼,奴婢倒沒去細想。”夏柯回答得十分乖巧。
真是個得用的好丫頭呀,旖景心情大爲舒暢,委實想將這好事與人分享,便對夏柯說道:“梢句話給三順,讓他去見杜宇娘,就說我要見她,讓杜宇娘定好時間、地點,告訴三順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