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五月,陽光照在身上已經有了些悶悶的炙意,午後尤其,白晃晃的一片日照下,薛東昌仿若被無形的雷電劈中,整個人成了座雕功傳神的石像,只面部那震驚的表情尚且維持着“栩栩如生”。
這代表什麼?刺殺太子的行動泄露了!
晴天霹靂,驚天噩耗呀,薛東昌完全沒設想過會有這樣一種可能。
他知道自從四月往建昌啓程,三皇子安排的大批訊人就開始不間斷地把錦陽的消息快馬遞來,依照安排,四月那場刺殺已經發生了小半月,三皇子應當是在剛剛抵達建昌時,就已收到情報。
薛東昌眼瞧着主子悠哉遊哉,毫不緊張,只以爲大功已經告成,甚至不屑一提,正掐指算着建昌府最多再等十日,就會聽聞京都大變,太子被刺身亡的消息,哪裡料到,事情竟然有了如此惡劣的變故?
三皇子媚眼一咪,脣角妖麗,舉手拍了拍親信統領的肩膀:“東昌,走,陪我喝上一場。”
“殿下!”薛統領石化的變情在重重幾拍下才有變動,五官糾結一團,活像一窩亂麻:“事情已經這般緊急,當拿出對策呀,您這是……”還有這等閒情?喝上一場?把胡世忠丟給盤兒慢慢殺?這是要束手待斃的節奏?
束手待斃還是個積極認罪的態度,主子這是準備破罐子破摔了?!
薛東昌五臟六腑像是點了把火,急得一路跳腳頭冒濃煙,但多年來養成無條件服從主令的素養讓他無法拒絕反抗,腳步踉蹌地跟着晃着摺扇仿若閒步觀花的三皇子出了驛站,穿街過市,到了處聲譽極佳的豪華酒肆。
三皇子纔到建昌,就雷厲風行地將胡世忠治罪,把那忍辱負重終於替夫雪冤的工匠之婦救出苦海,有那婦人在百姓中的廣爲傳揚,三皇子無疑成了建昌府的“青天”,甚至有不少百姓自發將一些山珍野味獻來驛站供三皇子品嚐。
酒肆掌櫃自然認得這位來自京都的天子驕子,大獻殷勤,不需囑咐,就把人迎入最是寬敞雅緻的包廂,佳餚美酒飛速呈上。
薛東昌掌心被塞進一杯美酒時,纔算當真醒過神來,一迭聲兒地問道:“殿下究竟什麼時候就得的報,京中究竟如何,安排得那般妥當怎麼會泄露,咱們可不能束手待斃呀!”這可是功虧一簣,叫人如何甘心?
三皇子好容易才把眼光從面前色香俱全的佳餚上移開,緩緩在薛東昌一張苦大愁深的面孔上一轉:“還需要密報?咱們在徐州驗行時,黃恪那小子就企圖偷溜,這說明什麼?說明黃陶心懷二意,黃恪情知性命難保。”
薛東昌險些被一口酒嗆死:“當日黃恪說他是想借着盤桓徐州的機會,去訪訪舊友,回來是險些迷了……原來是想偷溜!”
從京都往南,當然是行水路走運河最爲便捷,不過三皇子因要等密報,沿途有停留,尤其在徐州,還去拜訪了都司平南伯,滯留了整兩日,黃恪說要訪友,三皇子也沒拒絕,只讓人暗暗盯着,後來黃恪疑似“偷溜”,可解釋一番後三皇子並沒質疑,薛東昌也就信以爲真了。
“殿下既那時就知事有變故,爲何毫無作爲?”薛東昌只覺得自己腦子裡像是被人倒了一桶漿糊,完全轉動不起來。
“誰說我沒有作爲,不是沒急着往京都趕回嗎,這才把胡世忠交給盤兒泄憤。”某人還是那般悠哉遊哉。
薛東昌恨不能吐出口血來,這叫什麼作爲!
三皇子實在被薛東昌的急躁逗得忍俊不住,一胳膊撐在膳桌上,悶悶地笑了幾聲,纔沒有再賣關子:“東昌,我早知黃陶必反,他是個什麼人,多疑狠辣眥睚必報,我把他治得那麼狠,他哪還會真替我賣命,再說,他雖不圖建寧候的爵位,那是因爲黃家已經江河日下,他根本不屑,但他一直覬覦衛國公府的權勢,他那妹子是國公夫人,生了個嫡次子,只要蘇荇有個萬一,將來衛國公的爵位只得落在黃陶親外甥的頭上,蘇家家主,掌着的可是禁軍與勳貴舊部,黃陶哪甘放棄?”
“可是有我在一天,絕不容他動蘇荇,衛國公對黃氏已經生疑,黃陶這時想動手也沒了機會,除非身後有個堅硬的倚靠,必須是坐在龍椅那位,那人怎會是我?倘若我得了天下,莫說衛國公,便是建寧候,也不讓黃陶傷及毫髮,他怎能報仇血恨?”
薛東昌忍不住咬牙,不無憂憤,女人,女人,都是因爲女人!
“狹隘!”三皇子分明看也沒看薛東昌一眼,竟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一般,舉起銀箸就往他頭頂拍去:“就算沒有旖景,我也許不會與黃陶撕破臉,或者默許他暗害了蘇荇,可一旦殺了太子,他和虞棟,豈不捏了我的把柄?我必須把兩人剷除。”
“要實行軍制改革,不被世家勳貴掣肘,依靠諸如黃陶、虞棟般貪慾膨脹之輩能成事?必須要重用蘇、楚兩府,沒了黃陶,就算是黃氏的兒子襲爵,那也是衛國公的兒子,是我大隆忠臣之後,只要不被人挑唆蠱惑,還是能夠信任的。”
薛東昌胸腔憋悶得厲害,一梗脖子說道:“可那也得等大功告成之後,難道殿下不是因爲廣平郡主,才提前與黃陶撕破了麪皮,讓他心懷怨恨,投誠了四皇子!”
三皇子搖頭:“你呀,和孔小五一個德性,我告訴你,我想做的事決不會輕易放棄,若我要大隆帝位,豁出性命也要放手一搏,若我必須要得一人之心,也會豁出性命。”
薛東昌一臉“殿下總算承認”的表情,腮幫子動了幾動,終於沒在“女人”的話題上糾纏,連連喝了好幾盞悶酒。
“東昌,如果我要大隆帝位,現在也沒人能夠阻止。”三皇子卻劈手奪過親信手裡酒杯,重重一頓:“你知道京都發生了何事?太子險些遇刺,皇后卻病倒禁宮,內宮之務現在由太后掌管,虞渢負責調察太子遇刺案,得出的結論卻是北原人所做。”
薛東昌目瞪口呆:“黃陶沒供出殿下?”
三皇子“怒其不爭”毫不留情地又賞了一個筷子敲頭:“黃陶他要自保,哪能自曝受我之命行兇,卻又暗中背叛?”
“那是楚王世子糊塗了?”
“虞渢若是這麼糊塗,我還犯得着……”三皇子重重一頓,扶了扶額頭:“呆子,老四和黃陶能放過我?就算黃陶爲求自保不敢指證,還有虞棟那個蠢貨!”
“殿下,您就直說吧,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薛東昌經過了一番乍驚乍懼乍喜乍憂,情緒起伏太大,只覺得已經到了崩潰邊緣。
“是我那父皇,還想着一牀被子蓋下,冠冕堂皇的掩藏皇室裡的一團醜惡。”
薛東昌總算明白過來,卻又不敢置信:“聖上是不想追究殿下刺殺太子的事?”
三皇子眼中墨色一沉,靠近脣邊的酒盞又再頓下,事到如今,最關鍵的一個節點已經過去了,虞渢,他到底還是……把自己想說的話轉告御前,而他的父皇,果然是放不下。
“虞棟已被處死,公之於衆的罪名卻是不孝不義,暗謀奪爵,毒殺楚王妃母子。”三皇子總算把密報所錄一一告訴親信。
“這對皇族而言可是醜聞,怎麼會公佈?”薛東昌大詫:“聖上其實早知楚王妃母子中毒與虞棟有關,卻按下不察,甚至以‘病情’掩蓋,就連楚王妃是被江氏毒殺的事,也只有少數人知,怎麼突然……”
天家素惡奪嫡爭爵之事,一旦察知,甚至有勳貴望族乾脆被奪爵清算,當然是有政治目的,認爲不孝不義挑釁家長與國法之徒,勢必貪得無厭,一但得勢,甚至會挑動奪儲引皇族內鬥,此風不滅,爲國之隱患。
故而公候之家就算髮生奪爵的內鬥,也會遮遮掩掩,生怕被皇室追究個治家不嚴,教子無方。
皇族更重名聲,輕易必不會張揚內鬥醜惡。
實際上人心貪婪,內鬥歷代不絕,有誰相信那些身處權位之人所有都能做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便是平民百姓都有察覺,那些花團錦簇、仁義禮信之下,大多掩藏着不堪入目的骯髒醜惡。
天子這般信重楚王嫡系,尤其對虞渢,更是將他當成未來柱國,可是楚王妃被人毒害一事仍舊被有心遮掩,不讓追究。
事隔多年,這時卻總算爆發出來。
“虞渢這人也算隱忍了,卻也十分果辣,他一出手,就是一矢中的。”三皇子微斜脣角:“我把虞棟獻給他,原來是給他一個人情,且以爲倘若他能替我進言,父皇爲了掩蓋真相,最多會讓虞棟死得不明不白拉倒,哪知他倒會利用這個機會,也不知怎麼挑撥了虞湘那隻豬毒殺兄嫂,引出了苗家毒術……就算病逝暴亡,也沒有一家子突然死絕口的道理,父皇爲了掩蓋自家的醜聞,只好犧牲宗室名聲。”
薛東昌抓住重點:“也就是說,殿下這時還大有勝算!”
“老四能放棄斬草除根的機會?再說我早有安排,皇后這時也知道是我要刺殺太子。”
薛東昌:!!!
“東昌呀,大隆帝位我早不稀罕了。”三皇子舉盞仰首,再度垂眸之時,眼底情緒更是晦暗不明:“我想要的,豁出性命也要到手,我不想要的,誰也別想強加給我,更何況於……彌補與施捨。”
皇子冷冷一嗤:“你有所不知,遠慶五年咱們出使西樑之前,父皇分明答應過我,在我回京之前,不會賜婚虞渢,可結果呢……結果咱們前腳才走,翻過年坎他即下旨賜婚,等我趕回京都,什麼都晚了。”
“你知道我那父皇怎麼解釋?反說一切都是爲了我,爲了把大隆江山交移我的手裡,必須籠絡蘇、楚兩府,爲了將來皇權大統,爲了大隆政通人和,不過就是一個女人,切莫因小失大。”
薛東昌尚未從主子那句交心裡回過神來,呆怔怔地點了點頭,以他看來,天子所說不錯,相比江山大位,區區女人算得什麼?三皇子楚心積慮多年,謀的就是九五尊位,竟爲了這麼個理由……就不稀罕了?
“誰都認爲這是真知灼見吧,得帝位者,當心系國政,不能兒女情長,不能恣意枉爲,越是位於權勢頂峰,越是諸多限制,身爲帝王者,註定是要不斷取捨,犧牲一些微末,而顧及大局。”三皇子又是輕輕一笑:“可是連一個女人都得不到,必須放棄得取的帝位,該有多諷刺?就好比居於至尊之位,卻連愛慕之人都不能保全,明知她是被害至死,卻縱容兇手錦衣玉食安享尊榮……我那父皇,倘若真是絕情絕意,爲了江山社稷枉顧真相,也算是母妃錯付情意咎由自取,可是好笑的是,他偏偏要稱對母妃是一片真心,之所以隱忍,並非僅爲帝位穩固,關鍵是爲了我。”
薛東昌結結巴巴地說道:“殿下,這是何意,聖上他,不是不知……”
“他知道,不僅他知道,我的祖父與祖母也早有察知,皇后是勒殺我母妃的真兇!”
“咣噹”一聲,隨着三皇子手臂一摜,一個酒盞直飛牆角,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