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外院幕僚丘先生的那名青春已大的閨女,黃氏很快就掌握了情況,果然是個妥當人,挑不出什麼漏失,才貌雙全,假若不是出身寒門,丘先生又是個白身,怎麼也不會淪落到與人爲妾的地步,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國公府的良妾也不算委屈了她,更何況還是衛國公親自提出!
讓黃氏怨憤的是,丘先生走的是她長兄建寧候的路子,被薦了來衛國公府,才短短半載。
這是那一對母子有意給她添堵,但歷來不好女色的衛國公,這回怎麼偏偏就動了心?並有衛國公在張姨娘那兒吃了頓晚膳,依然是住去了外書房,可次日就有二郎入仕的消息傳出,這越發讓黃氏驚疑不定。
眼看着科舉復興,一慣忠正的國公爺不讓二郎自謀仕途,何故在這時允了二郎入仕,黃氏一打聽,知道是個九品主薄,才略鬆了口氣,暗忖應當還是要讓二郎歷練之意,再兼着是遠赴湘州任職,或許是國公爺得知了江月與二郎那檔子事,有意讓二郎避忌?
黃氏實在拿不準衛國公這回是對她生了防範,還是僅僅被建寧候勸得動了意。
“太夫人與候爺怎麼能這樣,夫人若是太夫人親出……哪容得這麼一房良妾!”藍嬤嬤爲黃氏憤憤不平,想了一陣,又再說道:“不能讓丘氏進門兒,夫人可得想想法子。”
黃氏揉着眉頭,卻始終揉不開眉心的陰霾,半響,才嘆了聲氣:“無論是因爲張姨娘還是長兄哪頭緣故,眼下也不是輕舉妄動的時候,國公爺自己開了口,丘氏若出了半點問題,便是我的手段,豈非越發讓國公爺忌防……不過,還是得通知阿兄一聲,讓他察察丘家的底。”
藍嬤嬤氣鼓鼓地立在一旁:“國公爺怎能如此,夫人與他,到底有這麼多年情份!”
“終究不是原配,他能對我這般,已是不錯了,我只怨那對母子!”黃氏終於還是沒忍住怨憤,狠狠咬了咬牙,依靠在藍嬤嬤懷裡:“乳母,我這命怎麼這般苦,他們害死了姨娘還不罷休,究竟要把我逼到什麼境地。”
黃氏沒看見,當提到姨娘時,藍嬤嬤眼裡飛速掠過的一道驚恐。
也就是哽咽了兩聲,黃氏立即控制了情緒,用帕子摁了摁眼角,像是寬慰自己,又像梳理思緒:“就是個姨娘,無論良賤,於我倒也沒有區別,張氏賤婢出身,也不是我說賣就能賣的,我就和他們熬,看將來誰才能笑到最後……不過眼下,更是一絲半點都大意不得了,嬤嬤,你去請音娘來,紫朱的事兒,我得當面給她提聲醒,這人,還是得我來發落,還有采買處與針線房那邊,你也得打聲招呼,管事也好僕婦也罷,都給我留着點神,別讓她們看着音娘年輕,仗着幾十年的老臉,就敢倚老欺主。”
藍嬤嬤飛快地應承,腳不沾地就往外去,黃氏穩穩坐在炕上,眉梢一忽挑起一忽沉下,脣角抿緊。
不多時,董音就奉命前來,依然還是謹小慎微的模樣,無處不恭敬,言辭皆溫婉,黃氏打量了半天,也沒發現她與往日有什麼不同,心裡這才安穩了幾分——衛國公就算有了防備,倒也有限,還沒擴散到兒子媳婦那兒去。
她哪知董音已從蘇荇口裡曉得了“內情”,心裡當真對這個繼母是又疑又懼,添的幾分小心更是由然而生,半點不摻假——婆母若真與黃二爺勾結,害死了黃五娘,又險些害死了五妹妹,手段必定狠辣,她這個新媳婦若不全神貫注,哪是她的對手?
當聽說紫朱路子竟然走到了藍嬤嬤這裡,董音又驚又怒,而黃氏也是滿面肅意的斥責:“這等奴婢,甭管她有多大的功勞,也容不得,我已經囑咐了下去,這就讓她老子娘領了她回去配人,不過阿音,她倒底侍候了荇兒那麼些年,咱們做事也不能太絕,嫁妝銀子,你好歹賞她一些,在僕婦們眼裡,也落個寬容大度的心胸,荇兒那處,我也會與他交待。”
方方面面都爲董音考慮周詳,就算親媽大概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董音自是一番感激涕零,陪着黃氏說了好一會話兒,才離開和瑞園,出了院門,忍不住回過頭望了一眼——若非蘇荇昨日與她說了那番話,經過今日這遭,只怕她前些時候對黃氏的防範都得土崩瓦解,反而認爲自己小人之心了。
跟着就去大長公主跟前,把黃氏今日的表現一一回稟,大長公主倒沒說什麼,宋嬤嬤一家未除,這頭事情也不能太急,免得黃氏更深戒備,只這番試探,雖沒讓黃氏露出狐狸尾巴,但她謹慎“賢惠”到這個地步,還是大長公主歎爲觀止。
待日頭偏西,地面的熱氣減了幾分,大長公主去鏡池邊兒散步,不知不覺就到了扶風堂,遠遠看着李霽和一身白衣,手裡持着書卷,正講解着什麼,底下據案而坐的女學生們聽得十分專注,漸近,越發看清楚了他的眉眼,大長公主腳步一窒,只覺心裡一陣情緒上涌,喉嚨裡堵着澀痛像是溼了水的白棉又悶又重,倏忽間,那些刻意遺忘的過往一卷而過,日日月月都是那般清晰。
斜陽將身影拉長,寂寥地拖在往前的步伐之後。
李霽和講完一章書,留意到大長公主已經站在了水榭裡,也是略微一怔,不緊不慢地起身行了一禮。
“老身閒步來此,打擾先生講學了。”大長公主微微頷首,語氣平緩,已經聽不出剛纔急劇奔涌的情緒。
“太夫人言重了,並沒有打擾,正好到了下學的時候。”李霽和長揖才起,小娘子們一聽“下學”兩字卻活躍開來,尤其是七娘,嬌笑着就挽住了大長公主的手臂,銀鈴般地聲音響個不停:“祖母,我與六姐八妹纔在商議,正準備下學後求了您允許,去楚王府找五姐姐說說話,不想這般湊巧,祖母定是與咱們心有靈犀,莫如就與咱們一塊兒去王府吧,恨不得能請了四姐,趁着今日聚個人齊,五姐離咱們還算近,四姐姐卻住在西城,要見也不是這麼容易,前兒個四姐纔回了我的信,說她自己得空竟釀起酒來,勾得我沉睡多年的酒蟲都醒了。”
一番話把大長公主說得笑了起來,點着七娘的額頭:“你多大點人,就有酒蟲了?還沉睡多年呢,也不怕先生笑話,罷了罷了,既然你們都商量好了,我若是不應,豈不又讓你們失望,讓門房備好軟轎,雖說日頭下去了,還得仔細暑氣,別忘了先給老王妃請安,纔是禮數,別跟你五姐姐淘氣,若是留你們用膳,就答應着,打發人回來交待一聲。”
得了大長公主許可,便是安瑾都跟着歡呼出聲,一貫憂喜不顯的安然也微微地捲了脣角,六娘雖還如往常般淡然,沒有喜形於色,卻手腳利落地收拾了書本筆墨,最先出了水榭,大長公主目送着小娘子們走遠,這才轉了身,對李霽和說道:“先生可願陪老身閒話一陣。”
“敢不從命。”李霽和又是一揖。
大長公主步下水榭,李霽和落了幾步跟在後頭,這般一前一後地到了處涼亭,大長公主交待了玲瓏遠遠候着,率先落座,纔對李霽和微一擡手:“先生不須拘禮,請坐。”
正是半池瑟瑟半池染紅,和風時起,過水而來,柳梢帶起微涼染溼人的髮鬢。
“老國公是過世前才聽宋氏提起婉絲產子的事。”大長公主幹脆慣了,也不願兜來轉去,開門見山就說正話:“當初他對婉絲冷心絕情,是因着我的緣故,一些事情發生了,一些人也都不在了,是非對錯再提無益,婉絲的死,雖是宋氏下的手,可老國公也負有幾分責任,他的責任,也就是我的責任,不過婉絲已不在世,說什麼也都晚了。”
李霽和微微一抿脣角,擡眼看向大長公主,卻見她目光落在一池清波上,似乎有些悵惘,有些淡漠,卻是半點不甘怨憤也不見。
“我還記得婉絲,她與我模樣有些相似,聽說家裡父母走得早,哥哥也得了惡疾,只剩她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纔打算着賣身爲奴,我還記得她是宋氏買進來的,當時也才十三、四歲,我看着她就覺得投緣,一問祖籍也是寧海人,就留在了身邊侍候,她比我小着十來歲,有雙巧手,就是不怎麼愛說話。”
大長公主微微一頓,似乎想了從前的什麼趣事兒,輕輕一笑:“那時候我聽丫鬟們閒話,知道要好的給婉絲取了個花名,叫玉葫蘆,怎麼得來的卻不知,許是因爲她不愛說話,但膚色白皙之故吧,她是真不愛說話,往常便是稟事,都是斟詞酌句的,能一個字兒交待清楚,就絕不會多說一字。”
說到這裡,大長公主收回目光,看向李霽和,語音微沉:“你更像你父親,尤其是眼睛和鼻樑。”
李霽和下意識地開口:“太夫人……”竟有些微失措。
“你是老國公的骨血,我今日仔細一打量,已經十分篤定。”大長公主微擡手臂,似乎是安慰李霽和略微的不安,繼續說道:“我會着人打聽婉絲當年葬身何處,她是你生母,身後地兒你來替她挑選,這麼多年,也該讓她享享後代的香火,得處安身之地。”
李霽和說不出話來,唯有起身,長長一揖。
“聽渢兒說,你想請辭,回寧海備考?”大長公主虛扶了一把,示意李霽和落坐,當見他頷首後,也點了點頭:“聖上既起意官制改革,天下士子都有機遇,憑着能力爭取將來,你很不錯……南儒丁昌宿名震大隆,能得他親自教導,你養母頗廢苦心。”
“是,母親她爲我吃了許多苦楚,當初爲了察明真相,離鄉多年,不曾盡孝,在下……霽和早有懷疚,今後只望能讓母親安享天年,再不受半分苦楚,纔不枉爲人子。”言下之意,他還是想做李家之子,並不打算歸宗國公府,改作蘇姓。
大長公主聽後,雖微有沉吟,但也不想勉強:“回寧海前,安排個時間,與你三個兄長去拜祭拜祭你父親,你別怨他,他若是知道當年婉絲有了你,必不會讓你們母子流落在外,你父親他,知道責任二字。”
“霽和得知身世,起初是有埋怨……自來國公府,見三位……兄長皆爲正直之人,太夫人也是豁達寬容的長者,眼下又得知當年實情,如太夫人所言,是非對錯皆是過往,再提無益,霽和不會再懷怨。”
見李霽和並不牴觸手足相認,大長公主眉心一鬆,再度頷首:“我知你一心要爲李家延續香火,這也是應該,可你終究是蘇氏的骨血,即便不願改姓,也抹殺不了骨肉親緣……罷了,等婉絲後事一畢,你先回寧海備考,這是大事,若是能考入國子監,將你母親接來錦陽,今後的事,我再與她好好商議。”
當李霽和的軒挺的背影沒入垂絛翠柳間,大長公主依然站在水邊,看着漣漪裡躍動的亮色,與她孤寂的一道黯影,一聲嘆息,壓在了嗓底。
“明堂,你應當告訴我的,我也許會一時怨憤,可終究還是會原諒你,若那時就解開心結,你走的時候,也不會揹負着這麼沉重的愧疚,萬幸之事,婉絲所託是個好人……霽和很好,你在天有知,也當安心,別再自責了。”
似乎喃喃自語,大長公主微仰目光,看向遙遠的天邊,霞色映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