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才過了新歲,一場大雪過後,關睢苑裡的荷塘結着一層如同鏡面的薄冰。
是冬雨幾個丫鬟在悄聲議論,前院有個婢女晚上不小心失足跌進池塘裡,大清早有人發現池塘邊上有摔碎了的琉璃燈盞與長長的滑痕,湖面上飄浮着一隻繡靴。那時是誰?夏雲還是鶯聲吧,記不太分明瞭,當是一臉的驚懼,語氣裡也全是小心:“聽說是二郎院裡的丫鬟,奴婢倒見過朗星,並沒有見過這位……人倒是撈了上來,可惜早斷了氣……大晚上的,也不知她怎麼還去了池塘邊,什麼時候出的西蕪院也沒人發覺……那池塘隔着西蕪院還有一段兒……夫人懷疑明月是與前院兒的小廝私會,大過年的,出了這等晦氣的事……一卷席子就裹了出去,連她老子娘都沒讓看上一眼,直接就送到亂葬崗。”
這等事情旖景原不在意,不過聽說與虞洲有關,見面時突然問起,虞洲是怎麼說的?
“祖母好多年前賞的婢女,年歲大了,心眼也多了起來,大半夜悄悄開了角門出的西蕪院,誰知道她去那裡幹啥……”總歸是淡漠的語氣。
可是這一世,有心打聽之下,旖景竟發現明月是個極得寵的。
這時她坐在中庭花廳的玫瑰椅上,瞄了一眼才從食盒子裡取出尚且帶着熱氣的一碟子綠豆糯,上頭印着六瓣梅,很精緻的模樣。
關睢苑裡收到外頭的吃食,一般在晴空那兒就處理了,除非是衛國公府送來的東西纔會到旖景跟前,可今日晴空卻說:“是西苑宜人打發明月送的糕點,明月又說宜人有話轉告,請求親自面見世子妃。”
要過晴空那關把話遞到旖景面前,這丫鬟要十分地堅持才行。
旖景有些好整以睱,第一次認真打量起這個丫鬟,她跪在地上,垂着臉,額頭高亮白晳,兩道直而秀的的眉,烏睫柔長,微微顫抖着泄露了她強自摁捺的緊張,水紅色的夾襖上,綠萼梅花繡得十分精緻。
第一次見的時候,她被兩個婆子摁在地上髮鬢散亂,模樣看上去不免狼狽,可旖景記起,與梨花帶雨的芷娘比起來,她雖然腫着眼睛,臉上卻沒有什麼淚痕。
這時看來,比當時更加冷靜自持。
也只有明月才知道她自己,心裡那根弦已經繃得彈指可斷。
這是她幾經權衡、百般躊躇,終於擇定的一條可能“光明”的前途,當然她在做出決定的時候,就已經徹底打消成爲“姨娘”的企圖,二郎靠不住,世子固然比二郎更好,可明月也十清楚,世子身邊決不會有她的立足之地。
姨娘並不是一條那麼光明的路,只是比配給小廝更好一些,一輩子膽顫心驚、不敢高聲的卑微,將來甚至要在子女面前持僕禮的無奈,也並不是明月的心甘情願。
不過在當時的王府,她沒有更好的選擇。
到底還是不甘心隨便配個小廝,就像她親孃那般,一年年的熬,熬盡了青春年華,熬到容顏老去,終於成了“魚眼珠”,仍舊在爲衣食三餐精打細算,小心翼翼事主,但有點餘錢,還不忘四處籠絡管事,免得手裡的差使莫名其妙就被旁人奪了去,日子越發過得悽惶。
雖是王府家奴,總不會流落街頭三餐無着,可一旦不得主子看重,過的也只是冷羹殘飯、捉襟見肘的日子,更不論受人冷眼,在那些得勢的豪奴跟前卑躬屈膝,挺直腰脊都成了奢望。
即便是配個小廝,若是踏實肯幹能疼人的也算不錯,萬一運數不好,指了個就像親爹那樣的人……光指着月例那半貫子錢,指派些粗重活,得了月例就吃酒賭錢,高興時醉了回來倒頭就睡,不高興時掄着胳膊就打人,輸了錢,回來就知道伸手討要,沒爲生計操半點心,還不能讓他缺了糧米白麪落腹,否則又是一場好打。
這樣的人生,讓明月想一想都心驚膽顫。
不過現在,她真心認爲留在二郎身邊更是危險。
更何況將軍夫人已經對她心生厭惡,否則也不會打發她去西苑,跟着早被虞洲厭惡的芷姨娘。
明月只覺自己已經在懸崖邊兒,能配個實誠勤快的家奴都成了奢望。
正迷惘的時候,她見到了胡旋。
這丫頭也是家生子,卻是個孤鬼兒,老子娘得病死了,有個姐姐,從前在漿洗房裡做事兒,不留意衝撞了夫人的“親信”,夫人發話,打了板子交給人牙子發賣……胡旋當時多大?六、七歲的年齡,因爲沒有爹孃教管,和姐姐也不常見面,好在一個院兒裡的婆子心善,還照管着胡旋的一日三餐,儘管如此,胡旋也比一般大的丫頭蠢笨,說句話都結結巴巴,更不論侍候主子。
等跟她同院的婆子也病死了,胡旋更沒人管,十歲的丫頭,被丟在漿洗房裡做粗重活纔不致餓死,人瘦成了一根秧子,本是水靈靈的年紀,皮黃骨瘦,人人瞧着都說這丫頭怕是長不大。
後來也不知怎麼投了謝嬤嬤的緣,把她要去了關睢苑,三年過去,當她再次出現在明月跟前時已經判若兩人。
才知道冬雨沒了之後,胡旋竟被提拔爲一等丫鬟,正式接了冬雨的差使,只管着和各處往來送禮、帶話傳令的事兒,日日身上揣着的錢不下三、五兩碎銀,甩手打賞出去連眼睛都不帶眨。
早不似從前的結巴嘴,言辭伶俐得很,說起世子妃來,也只有讚不絕口。
世子妃寬容大度,從不苛責下人,打賞也豐厚,關睢裡的管事更不會頤指氣使,知道她身世可憐無依無靠,對她只有照顧,自打進了關睢苑就從沒受過苦,在得世子妃看重後,裡外穿戴更是換了個簇新,更重要的是世子妃許了她將來——只要忠心事主,夠了年齡就給她尋個王府裡的親兵,除了奴籍,說不定將來也能呼奴喚婢得個官宦出身。
“我纔不願,呼奴喚婢也沒什麼好,能留在世子妃身邊兒侍候纔是幸事,今後要嫁也嫁給王府裡的下人,才能長久侍候着主子。”胡旋說這話時十分篤定。
明月聽了這話,真是又羨又妒,說句實在話,倘若能侍候個靠得住的主子,最後得個好歸宿,只要富足無憂、安居樂業,她也不願意爲人妾室一輩子卑躬屈膝,旁人看着是錦衣玉食,可有多少奴婢出身的姨娘,連主子身邊得臉些的僕婦都比不上,照樣要受冷眼嘲笑,還得受主母的戒備磋磨。
無奈小謝氏絕不是那樣的主子,莫論旁人,連她自己的陪房生的女兒,當初侍候着二郎、三郎的大丫鬟,容貌稍好些的,等夠了年齡,卻送出去給那些兵戶當小妾,或者也只是配個小廝,如今當妾的兩個早被人折磨沒了,運數最好的倒成了管事媳婦,也就是表面風光罷了,無論穿戴,還是往日裡手腳大方,比起胡旋來都是望塵莫及。
當初梨香院裡侍候的丫鬟,沒有半點錯失地熬到二十出頭,嫁去老遠的莊子裡頭給死了老婆的僱工當繼室,倒是除了奴籍,已經算將軍夫人的無上恩典了,幾年前聽說得了病,無錢就醫,託人求將軍夫人看在從前情份上借幾個藥錢,結果就是沒有結果,聽說生生病死收場。
明月怎麼會以爲侍候好二郎就能得個“好歸宿”?於是年齡小小的她,只能一門心思地往姨娘的道路上奮鬥,心想若能得了二郎幾分情意,至少不會落得個衣食無着、無錢就醫。
總歸還是想得太過簡單。
不過眼下又有了一條出路,倘若能投靠了世子妃,得一二看重,就算比不得春暮、胡旋這些親信將來能除籍自主,也能爭取配個管事、掌櫃,再不濟配個家奴小廝,想世子妃寬和仁慈,也會替她尋個靠得住的,只要腳踏實地的做好差使,日子怎麼也不會捉襟見肘。
這就是她現在跪在這裡“投誠”的原因。
可世子妃沉默的時間也未免太長了些,明月不敢擡眸直視,放在膝蓋前的手掌已經佈滿了汗意。
太過期待也十分緊張,以致世子妃忽然說出那句話時,明月過了半響才清醒,卻怔怔不知該有何反應。
那句話是——
“明月,三妹妹讓你轉告的話……難道就是你剛纔所說……願意效忠於我?”
旖景脣角微翹,眼睛已經從明月身上移開,接過夏柯遞上的一盞熱茶,微啜了一口。
又是長長一陣沉默,並沒有感覺到目光逼視的明月,鬢角卻被香汗浸溼。
還是夏柯輕咳了一聲,溫言提醒:“世子妃問話,還不快些回稟。”
明月這才徹底清醒,匍匐稽首:“奴婢有罪……宜人並無話轉告……是奴婢編造的藉口,爲求見世子妃……奴婢自知得罪了夫人,將來難保性命,奴婢沒了別的法子……”
“你怎麼得罪了夫人?究竟是什麼滔天大罪以致性命難保,說來聽聽,若罪不及死,我倒可以爲你求一求情。”旖景仍帶着淺淺的笑意。
明月再度怔住,她求的可不是這個……再說那些話,難道真能對世子妃直言不諱?
這幾個月來,她衡量觀察,發現世子妃的確*果決,內宅的僕婦對她甚是敬畏,不過世子妃倒從沒像將軍夫人那般高傲凌人……世子妃嫁入王府不過半載,不掌中饋,卻能使各處管事心懷敬畏之餘卻又巴不得討好奉迎,相比將軍夫人那些嚴苛酷厲的手段更讓人折服。
眼下世子妃還願聽她的理由,便是機會,也是試探,一定要抓緊,也許稍有隱瞞,就會被當作不忠不順。
明月須臾間拿定主意,便把她這些年步步爲營的計較合盤托出,自不諱言小謝氏從不將奴婢當作人看,以及二郎如何心狠無情,她的處境怎麼兇險,說到後來,終於忍不住哽咽起來。
旖景又是一陣沉吟。
這丫鬟倒算明智,不知上一世她看清虞洲的“面目”後做了什麼抉擇,最終落了個“失足沉塘”。
自從重生,旖景從沒認真思量過虞洲的心態,初初那時是因爲太過怨恨,以致想到這人只有咬牙切齒,到了後來,漸漸就覺得淡漠了,可也不願廢心琢磨這人,認爲無非“權勢貪慾”四字,因由什麼的並不重要,總歸在這一世,必定會讓他血債血償就是。
不過眼下聽了明月的話,旖景倒對其中一句上了心:“你說二郎對夫人只是表面恭順,實則心懷不滿?”
“是,奴婢早些年就有這種感覺,除了奴婢與朗星,二郎身邊原來還有個管事嬤嬤,是夫人乳母的女兒,對二郎多有規勸,開口閉口就是‘夫人交待’……二郎表面上對嬤嬤極爲尊重……有一回嬤嬤不知怎麼吃壞了腸胃,回私家養病,臨行前二郎還賞了她幾十兩銀子,又一再交待等身子好徹底了再回府,莫要牽掛心急,可奴婢瞧着二郎的眼神,怎麼也有些諷刺與冷厲……那嬤嬤再沒能回來,她兒子兒媳幫夫人打理嫁妝,住在城郊莊子裡,嬤嬤身子好些,傍晚散步時不知怎麼失足滑到了河水裡,衝下去十餘里才被人發現……沒人看見嬤嬤是怎麼失的足,夫人知道後,還在二郎跟前哭了一場,那嬤嬤原是夫人閨閣時候的貼身丫鬟,幾十年朝夕相處的情份……奴婢就瞧見二郎勸慰夫人時,不留神泄露的厭惡……二郎當時才十四。”
明月又重重吸了口氣:“還有朗星,也學着那嬤嬤,張口閉口‘夫人交待’,不過對二郎沒什麼威懾力,可二郎有時暗暗看她,眼睛裡也是陰沉沉的。”
這又是一個失足墜河的,旖景默默地想,卻問明月:“你因何以爲我會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