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絲正是家母名諱。”
青年四平八穩地落坐,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
蘇直撐着桌面就站了起身,凌厲地目光直射向青年。
宋嬤嬤卻冷笑出聲,看了蘇直一眼,眼瞼微垂,顯然不以爲意,她已經清楚了蘇直的用意,無非是對宋輻的身份產生懷疑罷了,可是她並不擔心,因爲早有準備,十分有把握迴應質疑。
“敢問小郎君哪年出生?”蘇直語音微顫,握在桌角的右手關節處泛着青白,可見十分緊張。
演得真到位,宋嬤嬤挑了挑眉。
“在下大徵十年三月生人。”
這個回答,宋嬤嬤早有預料,輕輕一笑:“難道你是婉絲的養子?”
“在下是家母親生。”
蘇直愕然,看向宋嬤嬤:“怎麼回事,若他是婉絲親子,又是大徵十年三月出生……”
“一派胡言罷了。”宋嬤嬤冷嗤一聲:“難道秉端會信這無稽之談?”
蘇直蹙眉,看看宋嬤嬤,又掃了一眼青年:“敢問郎君,婉絲現在何處?”
“家母已經病逝。”青年垂眸,面帶悲痛。
宋嬤嬤又一挑眉:“如此,便是死無對證了。”
青年似乎被激怒,看向宋嬤嬤:“嬤嬤當年威逼家母,稱公主若知實情,必會害我母子二人性命,家母深懷擔憂,故領着我離開錦陽京,直到臨終之前,纔將真相道明,我知父親已在四年前亡故,而當年之事,嬤嬤原本知情,何故矢口否認?”
“可笑,你說你是婉絲當年所生之子,可有憑據?我且問你,當年婉絲是在何處將你產下?當時又有何人在場,還有她是何時離開錦陽?那枚老國公相贈的信物又在何處?”
宋嬤嬤一疊聲地追問,自然讓青年說不出緣由來,只以一句敷衍:“家母並未交待仔細,至於信物,當年已經交給了嬤嬤。”
“還真會狡言,不過若婉絲真帶着你離京,有何理由卻將信物交給了我?”宋嬤嬤搖了搖頭,看着仍然有所保留的蘇直:“秉端,你若有所懷疑,大可直言詢問,何故找這麼一個漏洞百出的藉口來試探?”
“阿宋是疑我?”蘇直淺咳一聲。
宋嬤嬤冷哼:“當年之事知者無非數人,不是你還有誰?別說這些廢話,既然你有疑惑,我自然會證明與你,當年婉絲尋回京都,是想讓我從中斡旋,打探公主是否能容她們母子,我怎會替她行事,惹公主與老國公生隙?可到底有關老國公血脈,我便將婉絲安排在一故人閒置的屋舍,那故人原本公主也認得,是宮裡出來的宮女,但她卻不知其中仔細,只道婉絲是我遠房表妹而已,當年我因着在公主身邊貼身侍候,也不能日日出府關照,便委託了她時常照顧婉絲,婉絲產子時她恰好在旁,後來婉絲將孩子託付給我也是她親眼所見,就連婉絲離開錦陽,也是她送去的渡頭,你若還有疑惑,莫如與我去見一見故人,聽她親口言說。”
宋嬤嬤說完,也不願再與那青年廢話,轉身就走,蘇直自然是緊隨其後。
那青年踱於門外樓廊,目送着宋嬤嬤與蘇直出了客棧,方纔折返,將門內下栓,伸手往木桌靠壁輕敲兩下。
卻聞一陣“軋軋”之聲,卻見角落裡的矮腳雙扇門竟然往左移開,露出一個門洞來。
杜宇娘與旖景一前一後地行了出來。
旖景打量躬身一揖的青年,帶着些笑意。
“五娘稱他一聲玉郎便是。”杜宇娘引薦:“別看他這時面帶病色,卻不是真面目,爲了以防萬一,日後被人又認了出來,這才僑裝打扮。”
玉郎卻有些慚愧:“似乎是讓人識破了,壞了五孃的囑託。”
旖景連忙還禮:“玉郎多禮,只是要的就是被她識破,並且頗有收穫。”
杜宇娘笑道:“玉郎別擔心,我早料得五娘不會行這般淺顯之計,她可是足智多謀的,好了,咱們也別在這廢話,午正已過,肚子早就餓了,還請五娘移步。”
三人行出客房,沿着樓廊往左,拐進西面的一排,直到最邊上的屋子,杜宇娘才推開門扇。
旖景才一進去,但見虞渢正坐在窗下,披着件石青大氅,扭頭看了過來。
見旖景驚愕,杜宇娘才笑道:“甄茉之事也多勞世子,既然爲此設宴,當然是得請一請他。”
虞渢見旖景一身男裝扮相,青絲高束,比起往日的清秀婉麗更添英姿勃勃的風采,眼睛裡便恍過一絲亮色,脣角隨之噙滿笑意。
杜宇娘推了推旖景:“先請入坐吧,奴家喚人傳菜上來。”
旖景似乎這纔回神,笑着說道:“有勞姑娘也安排一下我的隨行丫鬟和侍衛。”
玉郎正要落坐,卻被杜宇娘拉了一把,讓他跟着出去了。
虞渢卻也不問旖景今日來白沙渡的緣由,自然而然地伸手過去,握住少女的指掌:“聽說五妹妹昨日過了王府,去尋阿薇?”
旖景笑道:“原本有一事相詢,卻沒有想到正值年節,阿薇應當是回了自家,還想去尋渢哥哥對弈一局的,你卻入了宮。”
“這些時日聖上多有召見,當真不巧。阿薇的兄長年節裡來了京城,她這纔回家住些時候,五妹妹所因何事?”
旖景前些時候,總聽幾個丫鬟抱怨今冬氣候怪異,才下了一場雪,未及積厚就收了勢,被這麼一提醒,旖景回憶起遠慶五年發生的一些事來——不僅僅是錦陽氣候怪異,似乎南邊這個冬季也少雨雪,一直到春季,竟然發生了春旱,災情雖不嚴重,可有些藥材的產量卻銳減,偏偏到了夏時,華北又發生了洪澇,引發了一場瘟疫,似乎急缺一昧藥材,以致華北藥商坐喊高價。
她原是想找江薇打聽一番,治瘧所需的藥材,好提前買進一批,若疫情暴發,可平價售出,賺取利潤的前提下,看看能否將藥價平抑下來,也好爲“蒼生”略盡薄力。
只這未卜先知的事兒卻不好與虞渢道來,便說:“無干緊要的事,原是想打聽一昧藥材,後來纔想起自家產業裡也有一個藥鋪,倒不必再勞煩阿薇。”又好奇地問道:“阿薇的兄長可是聲名遠揚的‘送子聖手’?我彷彿聽阿晴提過一句。”
虞渢頷首:“江漢的本事可不僅這一點半點,他雖然年輕,可要論醫術,卻與清谷先生不相上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比如婦人之症,就遠比清谷要擅長。
旖景聽虞渢說了江漢一二件閒事,瞧出他與阿薇這位兄長似乎頗爲相投,不知爲何,心裡的那些好奇就減淡下來,眼睛只往窗外看,顯出幾分心不在焉來,卻覺交握的指掌一緊,他修剪得整平的指甲,淺淺地與她柔軟的指尖廝磨。
屋子裡有些清冷的氣氛,就此蘊染上曖昧的熱意。
虞渢沒有再繼續話題,只噙着抹笑,看着旖景那張心不在焉的面容上,盪漾開來一抹淺淺的櫻紅。
他原本以爲她會羞澀,或者會下意識地輕微掙扎,卻見她只是淺咳了一聲,竭力不動聲色。
“渢哥哥,你早知這客棧是五義盟的產業?”旖景裝模作樣的四顧,打量這間包廂,剛纔在外頭草草一眼,且還以爲是間普通客房,豈知內有乾坤,佈置得十分精美,比起平安坊裡那間遠近聞名的四珍閣最爲豪華的“雅室”,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虞渢遂也“不動聲色”,神情裡還是那般雲淡風清:“我與五義盟來往得早,自是知道此處纔是他們在京都的分堂,至於千嬈閣,不過是個聯絡點而已。”
杜宇娘便是聯絡點的聯絡人,但千嬈閣本身卻是與五義盟無關的。
“渢哥哥可見過五義盟的首領?聽說是極端神秘的,連小姑姑都不知他的底細。”旖景很快也找到了新的好奇點。
“不曾見過。”虞渢說道:“但凡這些江湖幫派,多少對貴族、朝廷都有些戒備,儘管連天家都默許了五義盟的存在,他們卻也不致全不設防。”
大隆建國以來,對東明末年許多“暴力幫會”實施過清剿,五義盟還能在“默許”下存在於今,與他們曾助高祖奠定江山不無關係,另一方面,也多賴於五義盟自從天下初定,就不再行“殺人越貨”的惡行。
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旖景略微有些沮喪,又說起那個玉郎:“聽杜宇孃的意思,原本相貌是十分出衆的,待會倒要讓他露出真容,讓我開開眼界。”
這話怎麼聽都有些“不懷好意”,虞渢眼光微斜,看着旖景興致勃勃的模樣,眼角輕挑。
一時沉默……旖景半響纔回過味來,難道世子是在“拈風吃醋”?眼睛裡便略微帶了些促狹,斜眸看過去時,卻見他正看向一面壁上垂着的繡畫,窗外不甚明亮的天光,柔和地籠罩在他的面頰,卻越發襯得一管鼻樑清挺,面部輪廓明晰,相比前年重逢時,溫潤少年似乎正在漸漸蛻變,雖然還是風度翩翩,可眉宇脣角更添了毅色。
熟悉裡,似乎又透着些微陌生,但只要看進那雙遂若幽潭的眼睛,卻總能找到熟悉的清潤,這樣的感覺,讓旖景頗覺得複雜,一時看得移不開眼。
虞渢依然全神貫注地“欣賞”着繡畫——那峭壁與蒼鷹,青天烏巖。
直到包廂外響起紛沓的步伐聲,與杜宇孃的笑語。
虞渢纔看向旖景,輕笑之間,將一握的手掌,移向自己膝頭。
旖景似乎這才意會到兩人尚且十指相牽,開始不安起來,小手這纔開始掙扎,卻怎麼也脫不開掌握。
“渢哥哥……”軟軟地哀求。
“渢哥哥!”略微羞惱。
“渢哥哥……”更漸焦急。
虞渢淺咳:“五妹妹可還對玉郎的真容好奇?”
旖景目瞪口呆。
門上青紗外,漸漸顯出了人影,虞渢尚且正襟危坐,捉牢了那像尾調皮的魚兒一般,想要掙得自由的小手。
旖景只好服軟:“渢哥哥,我說着玩兒呢,不好奇,一點不好奇,絕不會提出要看玉郎真容。”
放手的時間恰到好處——當杜宇娘領着幾個跑堂,託着美酒佳餚入內之時,剛巧看見旖景臉上尚且帶着些慌亂,卻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
虞渢擡眸,看向杜宇娘身後,脣角的笑容卻是一僵。
原來玉郎已經洗去“一臉病色”,果然是劍眉星目,面如冠玉。
“玉郎,當真名符其實。”卻聽某人低低一笑,語氣裡盡是促狹。
旖景“志得意滿”地起身,學着公子哥兒的文質彬彬,像模像樣地環手衝杜宇娘一揖:“承蒙招待,實領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