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喧碌碌近十日,看這場面,誰也不疑秦相天恩眷重,儘管秦拘案纔剛剛平息,並沒有受到任何牽涉。
不過這也就是在普通人眼裡看來。
操管宴會的秦夫人甚是焦灼,蓋因廣發權勳的不少邀帖,卻都得對方遣人“道罪”——藉口說來說去也就是那些,諸如家中長者有疾,不能赴請;抑或煩瑣事多,遺憾缺席;甚至有人乾脆利落地送來賀禮,連交待都不留一字。
相府諸多酒宴,還從未面臨過這番景況。
秦夫人不敢輕疏,趕忙知會了右丞與翁爹。
這一打聽,原來藉故不來者竟都是與衛國公府有舊情故交之族,隱約表明衛國公府似乎不會赴宴。
可一直等到那兩日流水宴開設,衛國公府並沒遣人“致歉”,也沒先上賀禮表示不能來賀以盡禮數,甚至衛國公府諸多姻親都沒表示不來赴請,秦家人自然以爲暗察之信是捕風捉影、流言蜚語,衛國公府再怎麼也是秦府姻親,若當真不能赴宴,總得有個交待,闢如大長公主猶在病中,衛國公又忙於公務云云。
只以爲事先“道罪”的人家不過是因爲秦拘那一樁事有所顧忌,膽小怕事之輩,秦相全不上心,卻讓家人把這些明言不來赴請者記錄在薄,只待事後清算,給這些趨利避害的鼠輩利害苦頭。
直到正宴這日,秦夫人才曉得事情有多嚴重。
及到巳正,離開席僅有一個時辰,別說衛國公府女眷無一登門,便是周、蔡兩家也沒表示,那些未來“道罪”者的國公府故舊甚至也不見人影,更別提陳相府,楚王府,以致楚王姻親——自打天子登基與相府頗爲“交好”的秦相老部下殷都御一家也不見人影。
正宴賓客可都預先送了邀帖,除了明言不至者,秦家自然以爲對方會來赴請,坐席是按數準備,可及到巳正,空了一半,這場面怎不讓秦夫人焦灼。
當然到了這時,她自曉得是被衛國公府有意給予難堪,便連應酬慣例都不守,不來就是不來,聯同親朋一併缺席,不先知會不打招呼,即使你送來邀帖如何,又沒律法強迫我就必須赴宴,便是不來,秦相又能如何?
秦夫人只恨黃氏——別人也還罷了,只要她出席,就是代表了衛國公府,顏面上也好看一些。
黃氏委實冤枉,並非她不想來,也就直到正宴這日,她都梳妝打扮好了,正等着大長公主遣人通知她往相府,及到日上三竿也沒半點跡象,一打聽,才知蘇家壓根沒有赴請的打算,黃氏哪能不知這是在給相府難堪,硬着頭皮去勸,說了一堆兩家姻親之好,這般行爲有失禮數的套話。
大長公主也懶得與她駁嘴,只丟下一句:“你要去,我也不阻止,只自己準備禮信就罷。”
黃氏滿嘴黃蓮,她這時已是赤貧如洗,還哪有倉促之間的餘財準備給相府的賀禮?只好作罷。
且說秦夫人,也確沒有太多心力耗廢在詛咒黃氏這一樁於事無補的閒雜上,心下暗罵了兩句,就致力於火速掩飾場面,把來賀者儘量集中,暫時也不能顧及各家門楣高低,總之不讓人瞧見空席無人的冷清。
這也好在相府本身故舊親朋也不少,倒也沒落得個正宴之日門可羅雀。
相比其他,秦夫人最關注的自然就是顯王父子,可人家是宗室親王,相府邀帖要送,人家來不來的,知會一聲是禮數,置之不顧誰也不能非議。
但秦子若還等着去與楚王做側妃,楚王倘若是連秦相壽宴都缺席,秦夫人自然更覺膽顫心驚。
即便有天子作主,後頭那一樁事能將蘇妃置於死地,可要是楚王一昧牴觸,就算將來爲自保屈服,真要是一世將子若委屈在側妃之位,秦夫人怎能心甘?
她幾乎摁捺不住,就要遣心腹去正門打聽——是不是賓客太多,以致於楚王府的車與擁堵在後——搞得心腹們也是一陣腹誹,夫人忙暈了頭不成?再是賓客如雲,各處安排得當,別說王府車與一旦駕臨暢通無阻,便是公候府邸,也沒有被擁堵在後的道理。
不至盛夏,錦陽的五月實爲冷暖適宜的好氣候,但秦夫人這日已經忙得周身冷熱交替,頗有些心力交瘁的不支,卻總算是在開宴前,聽聞楚太妃駕臨,竟是與壽太妃攜手一同,還有平樂郡主相伴,秦夫人總算鬆了口長氣,在一堆親朋女眷中脫出身來,集合了妯娌、女兒、侄女們浩浩一衆去垂花門恭迎。
別人也就罷了,秦二太太與八娘母女尤其興奮——蓋因秦相早有明示,要將八娘嫁入宗室,雖說壽太妃的子孫無爵,可八娘“未婚夫”虞沅之父虞榴眼下卻是羽林中郎將,實權人物,不比當初閒散宗室,兼之虞沅也生得一表人才,八娘甚覺滿意,自是期望這樁姻緣能成,雖然也聽說壽太妃甚是牴觸,二太太卻沒放棄,他們家可有天子撐腰,再者天子也甚願促成這樁姻緣,爭取虞榴在手,此事未必不成,二太太便有意與虞沅的外家江州伯陶氏一族交好,暗會即成姻親,期望着陶氏能說服老頑固壽太妃,這回一聽說壽太妃駕臨,二太太且以爲成功在望。
一路上還不望叮囑長嫂:“老王妃既然駕臨,相必楚王妃這兒媳也會隨其左右,楚王妃最是奸詐,嫂嫂勢必防範她對壽太妃行挑唆之辭,中傷八娘,稍後,還得將楚王妃藉故支開纔好。”
秦夫人便也盤算,衛國公府眼看是要與自家撕破面皮,蘇妃必不容子若位及側妃,但老王妃既然駕臨,想必是子若的乖巧有了成效,最好今日便即達成此樁,正好,韋、楊、彭、卓四位娘了今日都來赴請,她們可算是蘇妃的手帕交,到時且讓大女兒領着蘇妃與那幾個一處,自己陪着老王妃,當着一應命婦的面,想辦法把話題引到子若身上,只要老王妃當衆說出歡喜子若欲讓她爲楚王側妃的話,也算是楚王府有意在先,自家成其美意,待得太皇太后允准,誰還會議論從前那些紛擾?
縱使子若暫居妾位,可總算再被家族承認,楚王是親王,側妃也有品級,總比當初沒名沒份的侍妾強出十番。
今後的事,也只有慢慢圖謀。
一路打算,哪知秦氏一衆女眷及到垂花門,好容易盼到老王妃一行,秦夫人險些沒有一個踉蹌絆倒。
蘇妃呢?蘇妃沒有出現,跟在老王妃身後的儼然就是她的女兒,盛裝出席的子若!
雖然這個場景是被秦夫人魂牽夢縈的,可真出現眼前,難免膽顫心驚,這可是翁爹壽宴,子若這時還是除族之女,王府侍婢,卻這麼出席……但驚慌失措的秦夫人一當觸及秦子若平靜帶笑的目光,卻莫名安心下來。
要說來,子若姑娘甚長一段日子的確沉浸在天子姐夫“出爾反爾”的憂怨當中,直到宮裡添了個陳貴妃甚獲聖寵竟然有孕,緊接着秦嬪遭貶,秦拘定罪,秦相被衛國公爲首的一衆朝臣彈劾,險些牽連其中,子若不得不振作起來,一門心思的討好老王妃,那些別無二意唯願王爺安好的話翻來覆去孜孜不倦,就盼着老王妃熱血沸騰地入宮,爲她爭取側妃之位,及到老王妃提出,乾脆趁着這回秦相壽宴,讓她隨同出席,當着衆人的面,老王妃從中轉寰,說服秦家寬諒子若,至少讓衆人目睹,老王妃確對子若多有“疼惜”,有了這個鋪墊,也好勸服太皇太后。
秦子若雖覺這事有些本末倒置,但老王妃態度甚過熱忱,倒讓秦子若不好再矯情。
她一想,如此一來,倒不失爲快刀斬亂麻,老王妃攜她出席請宴已是態度,衆人皆有目睹,即使蘇妃與衛國公府,也不能當衆就給老王妃難堪,天子這回有意施恩祖父,太皇太后也會所顧忌,類似於生米煮成熟飯,不無不可。
便一咬牙——就算會受人言,好歹是自家祖父壽宴,賓客們總算會有顧忌,難堪也是有限,只區區尷尬,爲成大事,丁點委屈又算什麼?自己這一出席,再經輿論造勢,不怕不會演變爲“楚太妃甚喜子若,故而代爲求情,秦相無奈,便就寬諒,而太妃當衆表示願納秦氏七娘爲楚王側妃,也屬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一段佳話”。
便是虞渢,因爲老王妃之故,也不會固執己見,擔着不孝之名。
蘇妃就更沒什麼好憂慮的了——活日無多。
是以,秦子若就這麼端莊大方地來了。
秦夫人很快鎮定,帶領家人禮見之後,迎了老王妃往花苑設宴之處,總繞不開一個話題:“怎麼不見王妃?”當然將女兒視若不見,以相府的立場,這時也只好暫且當作陌路。
老王妃聲如洪鐘:“景兒在孃家小住,上元既不想來,她今日便沒來。”
便是扶着老王妃手臂的秦子若也險些沒有一個踉蹌——什麼意思?衛國公府竟然缺席?蘇妃竟然不至?
這下,秦夫人母女同時意識到一個問題——楚王來否?
但老王妃那音量實在讓兩人忌憚,生怕一個不那麼愉快的回答引得衆人側目,都不敢貿然再問。
很快,便到了女眷們集中的宴廳。
老王妃一見韋夫人,眼中一亮,也不管秦夫人如何,挽着壽太妃便往那邊過去,走出兩步,還不忘回頭交待秦子若——依然聲如洪鐘,恰逢在坐諸位都是普通命婦,眼見兩太妃駕臨,也都住了笑談,起身持禮保持緘默,自是將老王妃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子若,這是你家,不需跟着我,自與姐妹及閨閣好友玩笑去。”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盛裝華服的王府“婢女”——秦子若身上。
秦夫人這下結結實實絆了一下,險些沒有推倒某位女眷,再引一片騷亂。
這情境,完全不在設想好麼?
偏偏秦八娘還上前添亂,真挽了子若,就近坐在了一席。
這一席倒也不那麼“高不可攀”,確是相府故舊,因此席上的閨秀們雖覺詫異,也沒有對秦氏姐妹產生牴觸。
韋夫人看這情景卻愣怔住了,好半響,才問出一句:“怎麼不見王妃?”
身後的秦夫人冷汗都溼了衣襟。
這回,卻被壽太妃搶了先——
話一出口,又引得一片鴉雀無聲,好些就近的貴婦面面相覷,心裡有如鼎沸,但都說不出話來。
暗暗在想,今日秦相壽宴,這是有人要砸場子的節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