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過子時,晚風滲入衣襟有清爽的涼意。
東華公主府的門檐上,一排宮燈依然晃晃地亮着,不過朱門已閉。
一騎孤馬踏着夜色飛奔而來,踏聲響徹長街寂靜,從一團深鬱的漆黑裡,漸漸分明的是月色照亮錦衣上舒展的鬱金紋,及到燈下,光影才讓伊陽君眉目越顯清俊。
他翻身下鞍,在門前立了稍息,從馬背上繫着的革囊裡取下半月形狀的酒囊。
仰首喝了一口,卻將烈酒從肩上淋下,潑了半身酒息。
於是瞬息間男子就成了半醉的模樣,尤其是在震山響般拍開了公主府的角門後,也不顧門房與親兵戒備的神色,一個踉蹌往裡。
“邑君,這個時候了,公主已經安歇,您……”迎上的門房滿臉嫌棄,貌似摻扶實際阻攔的上前,並暗暗地給當值的親兵做了個眼色。
親兵似乎稍有猶疑,可還是不動聲色地擋在了道前。
門房正覺滿意,不防卻被重重一推,往後跌退了好幾步,終於還是一屁股墩在了地上,那聲“哎喲”還沒喊出,但聞“鏘”地一聲,眼前寒光一閃,又覺喉間一涼。
門房驚恐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劍尖,與伊陽君滿帶狠戾,分明被烈酒薰得失了清明的一雙眼睛。
那劍尖一顫,門房險些沒有尖叫出聲。
好在冷劍又收了回去,伊陽君一一指過擋道的親兵:“不想死的,讓開。”
直到目送着凶神惡煞的醉鬼踉蹌的身影消失在月色裡,門房這纔回過神來,大是惱怒的喝斥親兵:“怎能就這麼放邑君進去!”
“在我們大隆,無公主令下,可沒阻攔附馬的道理。”有親兵滿不在乎地說道。
顯然,他們都是從大隆而來,完全不把耀武揚威的來自慶氏宗家的門房當一回事。
“若邑君傷了公主,你們誰能負責!”門房尚且不服。
“沒有公主令下,邑君怎能進得了二門?”親兵轉身走開,留下滿身狼狽的門房乾瞪眼。
內宅的正院一片寂靜,安瑾卻並沒入睡,尚且就着一盞燈火看書。
一個慶氏侍女上前,出口就是不屑地語氣:“殿下,邑君闖進來了,喝醉了酒,一路上用劍指着,外頭的僕婦也不敢阻攔,這時正在二門外鬧事。”
“醉了?”安瑾目光沒有離開書卷,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道。
慶氏侍女撇了撇嘴角,毫不掩飾揶揄:“可不是,伊陽君總是貪杯,爲這事,邑公沒少罰他板子,也是屢教不改,這回更出息了,藉着酒勁,竟敢對殿下動劍!”
安瑾這才拋下書卷:“鬧出去也不好聽,讓他進來吧,送去兩個妹妹院子裡,讓侍候好了。”
侍女似乎不甘,卻有一名來自大隆皇宮的宮女已經屈膝領命。
不過多久,正院裡卻喧鬧起來,原來是伊陽君沒被摻扶着去兩個滕妾那處,而是直接闖入正院,這回倒沒動劍,是不顧緊閉的院門,飛身從院牆躍入,一路上推推搡搡,弄得滿院子驚叫不斷。
慶氏侍女正覺惱火,伊陽君已經一路闖進了臥房,安瑾依然斜靠在貴妃榻上,只冷冷旁觀。
“邑君也太不像話,竟敢硬闖公主府邸,還不出去。”慶氏侍女自己作了主,上前就要動手。
伊陽君醉步一晃,閃開了侍女的阻攔,那侍女惱羞成怒,竟然手臂一揚,屈指成爪就要去鎖伊陽君的肩頭,卻被反手扭住臂膀,伊陽君毫不留情地將侍女手腕一擰,就連安瑾都聽見了骨頭錯位的悶響,爲那侍女暗暗喊了聲疼。
慶氏侍女額頭上頓時掛上了汗珠,又覺膝後一陣悶痛,身不由己地跪在地上,沒有痛呼,只喚了聲“殿下”,微帶着些委屈。
“伊陽君好威風。”安瑾冷冷說道,坐正了身。
“這婢子猖狂,爲夫是替公主教訓一二。”伊陽君脣角一斜,手上暗暗再一用力,慶氏侍女總算忍不住痛呼一聲。
“還不住手!”安瑾這纔有了幾分惱意,丟了個眼色給一旁的另外兩名侍女。
那兩位腳步無聲,身形卻十分快速,一人一邊,看似恭順地去摻扶伊陽:“邑君醉了,奴婢侍候您醒酒。”
是想將人往外頭摻扶的,伊陽君哪裡肯受挾制,竟與侍女纏鬥起來,卻有不敵,被重重一個倒拐不知襲擊了那處穴位,瞬息失了力,再被重重一推,腦門嗑在了案几上,竟就這麼昏厥過去。
這下連安瑾都傻了眼,眼看着脫困的慶氏侍女大是惱怒,提腳就要往伊陽腰上踹去,忍不住厲喝一聲“住手”!安瑾看也沒有看伊陽一眼,只逼視着慶氏侍女:“他到底是邑君,你敢傷他?”
那侍女眼角頓時泛紅,她是春江君的人,一貫不把伊陽放在眼裡,授命來了公主身邊,眼見公主與伊陽鬧了彆扭,越發不待見伊陽,壓根就沒有什麼主僕尊卑的意識。
安瑾卻又緩和了語氣,上前輕輕托起慶氏侍女的手腕:“傷着了?”
“怕是得養個兩、三日。”答話的卻是制服伊陽君的宮女。
“殿下恕罪,奴婢是見邑君太過放肆,竟敢衝撞公主……”慶氏侍女倒不敢在安瑾面前放肆。
“邑君醉了酒,你擔待幾分吧。”安瑾這才掃了一眼癱倒在腳踏上,斜靠着窗下軟榻的伊陽,吩咐道:“扶他起來,讓他歇在外間吧,可看好了,別讓擾我裡頭清靜,等明日醒了酒,我再與邑君理論今晚的荒唐。”
轉頭又對慶氏侍女說道:“你也有錯,念在已傷了手腕的份上,就不再追究了,這幾日好好養着,差使就先停下。”
慶氏侍女眼瞅着公主冰霜肅照的一張臉,心裡倒沒不甘,暗暗冷哼:邑君這麼一鬧,豈不更惹公主厭煩,不過是顧及着顏面罷了。
待慶氏侍女垂眸退了出去,伊陽總算被扶上了軟榻,安瑾又囑咐了親信準備溫水湯沐,斜了一眼燈火下仍然雙目緊閉的面容,沒有半點準備清醒的跡象,嗔了一旁留守的侍女一眼:“不會真下了重手吧。”
那侍女滿眼莫名:“伊陽君就是與奴婢裝裝樣子罷了,怎麼會……”
“好了,去淨房準備吧。”安瑾打發了侍女,這才半坐在軟榻上,推了推伊陽君的肩頭:“別裝,看戲的都走了,快些起來。”好半響,男子卻沒有動靜,似乎連呼吸都輕微下去。
安瑾總算有些焦急,心說難道伊陽今日不是裝醉,真喝多了不成?今日可還有許多話要問……又怕他是真傷到了,剛纔那一磕可是十分逼真,連忙伏下身去,想細細察看。
腰上卻忽然就被手臂纏緊,安瑾猝不及防地失了平衡,頓時覺得自己像是跌進了酒罈子裡,鼻尖全是濃烈的酒息,不及驚呼,櫻脣就被一個熱吻封堵。
兩人婚後,只過了短短一段“濃情蜜意”,就忙着“爭執矛盾”,雙方並不及熟悉,安瑾對這樣的親熱還未習慣,一時間心跳如擂手足無措,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伊陽微溼的衣襟。
“安瑾。”耳畔落下他滾熱的輕喚,安瑾纔來得及深深吸一口氣,平息心裡的緊張慌亂,就聽見了接下來的那句甜言蜜語,小手被牽引着放在原來與她同樣急促的胸口。
“想你,想得我寢食難安,這裡憋屈得要炸開一般,安瑾,朝夕相處尚覺一生短暫,咱們卻要爲那些不相干的人……”男子長長一嘆。
安瑾想起從大隆到西樑,一路之上,伊陽君的處處呵護,新婚那一月,兩人的如膠似漆,當她提議要故意疏遠,以迷惑慶氏宗家時,夫君那樣無可奈何又委屈十足的神情……心裡莫名一陣溫軟,雖然雙靨燙得讓人心慌,卻主動奉上香吻,淺淺的,在他炙燙的脣角。
伊陽重重喘息一聲,翻身將安瑾壓在榻上,深長纏吻下去。
好一歇,兩個緊密相纏的身影才分開,伊陽的眸子裡亮若星辰,哪還有半點醉意。
“聽說三皇子來了大京。”好容易平息了心慌氣促,安瑾整理好凌亂的衣襟,這才問道。
“你已經聽說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真的當衆揭露了皇后的罪行?”安瑾顯然聽說得不少,這事情讓她不得不關注,因爲一旦大隆與西樑之間發生衝突,她這個和親公主的立場無疑會變得更加艱險。
“別擔心。”伊陽輕輕摟着妻子安慰,儘量將語氣放得輕快:“三皇子今日一出現,盟會上那叫一個熱鬧,你是沒見瀾江公那模樣,又是惱怒,想責怪三皇子任性妄爲,可聽說大隆帝君早不滿皇后一族,下令把皇后兄長禁居之後,又不敢真得罪了三皇子,轉而換成奴顏卑躬的模樣,真是讓人不齒。”
在安瑾面前,伊陽甚至連父親都懶得稱呼一聲,毫不掩飾對瀾江公的不屑:“建昌府的事是真的,三皇子稱皇后對他早懷惡意,他也有所準備,孔家原本涉及科場舞蔽,大隆帝君已有易儲之意,這回加上暗殺污篾與當年謀害藍珠公主的罪行,大隆帝君必定不會了皇后一人,而毀損與西樑的友邦之誼。”
安瑾聽說大隆國內已生劇變,皇后與孔家岌岌可危,這才鬆了口氣,卻說道:“即使如此,三皇子自作主張,未經君令,就公開皇后罪行,眼下又到了西樑,難道他是不打算再回大隆?”
安瑾以爲就算天子不會追究三皇子自作主張、擅自離國之責,那些言官御史也不會放任,更何況倘若儲位有變,皇子之間必有爭奪,別的不說,只說四皇子,就不會放過力挫對手的機會,兼之天子就算收拾了皇后與孔家,也不可能將孔家身後的勢力全部清除,那些人還不把三皇子恨之入骨?堅決不會放過報復的機會。三皇子倘若再回大隆,必然會被捏了把柄治罪。
“正是如此,三皇子爲了替藍珠公主討回公道,這回是下定決心自絕後路,陛下與王后也不會讓三皇子再以身犯險,盟會今日已經通過了遣使大隆的議案,陛下令我撰寫國書,內容除了懇請大隆帝君爲固兩國邦交,爲藍珠公主討回公道以外,也有因爲膝下虛空,得知藍珠公主的冤屈,越發不捨三皇子,故而欲讓三皇子長留西樑,封爲大君,還望大隆帝君體恤允准。”伊陽說道。
西樑這些年雖然歷經征戰使國威大振,但比起大隆還是顯得勢弱,除了爲藍珠公主討回公道外,自然不能可能要求大隆善待三皇子,赦免他一應罪責,要保外孫平安,西樑王也只能留三皇子在西樑。
“金元公主怎麼打算?”安瑾已經敏銳地感覺到三皇子這回長留西樑,勢必引起西樑王對儲位的猶豫,說不定宛氏內部也會有矛盾衝突。
“公主一直贊成陛下的決意,甚至請諫,將從前的太子府邸改爲大君府,賜三皇子居住。”伊陽說道。
而伊陽君不知道的是,今日三皇子當着衆貴族朝臣之面所說並非就是所有真實,在朝會之前,三皇子爲了說服西樑王,當着王后與金元公主的面,又有另一番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