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冷哼後,難爲孔妃還能找回“善意”調侃的語氣。
秦妃微挑眉梢,似乎等着看好戲。
三皇子府的宴會,旖景是真不想登門,不過孔妃當面邀請,她還真不好當衆拒絕,再者此類宴會,拒得了一次也拒不了一世,若是別的府邸都不推辭,單單避過三皇子府,更像是心虛一般,難免引人議論,不如光明正大赴請,便回以一笑:“既承盛情,卻之不恭。”
孔妃也是一笑,挺着脖子又側了臉,自與白妃說笑去了。
秦妃見旖景竟欣然應諾,眉梢挑得更高,卻也沒說什麼,可不斷剜過來的冷眼,飽含諷刺。
旖景熟視無睹,愛剜就剜吧,橫豎也不會真覺得痛。
倒是另一個三皇子側妃寧氏一掃重前的冷傲凌人,對旖景盈盈一笑:“阿景,聽說今日你是判者?這可不是好差使,若讓我看這麼多詩詞,先就眼花繚亂了,哪還評得出好壞。”
“我就是初審,誰能奪魁,還靠太后與皇后兩位娘娘作主。”旖景謙遜了一句。
又有南陽王妃插言:“這會子正在案上賦詩的可是韋十一孃的胞姐七娘?”
南陽王妃是康王妃的二兒媳婦,年齡卻比平樂還小着幾歲,性情也有些跳脫,冷不丁地就會蹦出句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這時她便毫無預兆地問道:“韋七娘瞅着也有十七、八了吧,怎麼還不婚配?”
旖景忍不住看了一眼孔妃,果然,她的眉目間瞬息罩滿冰霜。
上一世,三皇子早早婚配,正妃側妃俱全,那年秦相受挫,金相威望更漲,黨羽韋記總算得了機會調任吏部尚書,嫡女韋七娘正當及笄,在芳林宴上得見三皇子“妖顏”,頓時心旌神搖,當衆懇請太后恩典,寧願爲皇子府一個沒有名份的侍妾。
而這一世,三皇子遲遲“無主”,韋七娘得見“妖顏”後,當然不甘只爲侍妾,雖未在芳林宴上請求賜婚,可依然有傳言滋生,都說韋七娘非三皇子不嫁。
至於傳言來自何處,一時無果。
但旖景因爲知道韋七娘那一世的執着,對傳言信之不疑。
眼下韋記拜相,韋七娘也水漲船高,三皇子妃自然是當得的。
也難怪孔妃勃然變色。
但只不過,孔妃雖與皇后同族,也只是個偏支,又早定了側妃之位,絕不可能扶正,三皇子妃位不會一直空缺,她這般動輒妒恨,還是讓人有些難以理解就是了。
對於南陽王妃的問話,旖景自是不會多事解答,秦妃卻不放過這刺激旁人的機會,冷冷一笑:“難說呢,不定今日奪魁,太后便會當衆賜婚,相府千金嘛,自是會與衆不同些。”說完居然又興災樂禍地掃了旖景一眼,似乎頗帶意味深長:“阿景,你與韋十一娘交好,可知七娘才情如何?”
旖景實在不想和秦妃這般陰陽怪氣下去,乾脆起身,笑吟吟地對康王妃說道:“我擔着這個判者的名兒,還得入職行事,暫且失陪。”
在場諸人,秦妃與旖景品級相當,側妃就不消說了,唯有康王妃是長輩,又高一品階,旖景離坐,只消與她交待一聲足矣。
秦妃見旖景將她當作空氣,氣得滿面青漲,膝上的指掌狠狠一握,重重冷哼一聲。
旖辰與太子妃在一處,見旖景來了,連忙衝她招手:“眼看着就有詩作呈上,正想去尋你。”旖景行了禮,這才入座,見太子妃整個人消瘦了一圈兒,連面頰都凹陷下去,使得顴骨輕突,即使這般,瞧着倒也比秦妃要溫和許多,不至於怨形於面。
尤其當面對旖景,太子妃更是喜笑顏開,親親熱熱地寒喧,雖說只是客套虛辭,但總比冷言冷語要強得多,旖景頓時覺得“如沐春風”,心情好轉一些。
今日與宴貴女衆多,光是閱卷,也足足耗了一個時辰,詩作自然參差不齊,旖景倒覺得一首極有“奪魁”之相,遞給旖辰與太子妃過目,不想兩人卻笑了起來。
“怎麼?”旖景只覺莫名其妙。
“你看看署名。”旖辰提醒。
旖景定睛一瞧,見堂而皇之上書杜均益三字,也覺失笑——這位可不是貴女,其才名旖景早有耳聞,但是在映象當中,她早升級爲貴婦,眼下女兒都五、六歲了,卻還有與閨閣們“爭雄”的興致。
旖景微微頷首:“太后與皇后娘娘也沒限定婦人不能參賽,看詩句倒是極佳的,呈上去也可助興,算作對貴女們的激勵也好。”
太子妃贊成:“正是如此,阿景果然公正。”
韋七娘所作詩詞也算上佳,雖不如杜氏大氣磅礴,卻也別出心裁。
但旖景翻閱了所有詩作,卻沒瞧見她家六妹妹的,暗自詫異,也沒看見黃江月的作品,更覺疑惑,她以爲江月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擇出前十,由旖辰呈給太后皇后過目,果然,皇后笑着詢問:“讓你們姐妹作評,想是爲求公正,反而將自家姐妹的詩作扣下了不成,衛國公府六娘與建寧候府七娘的才華我是知道的,兩人竟然都沒有入選。”
聽旖辰解釋旖風與江月都未參賽,連太后都覺好奇,着人請了兩位上前,當衆詢問。
旖風滿面沮喪,據實回稟,稱她今日極想把詩詞寫得與衆不同,反而沒有半分頭緒,只好服輸,太后一笑置之,江月卻誠惶誠恐一福,謹小慎微地解釋:“家裡祖母患疾,臣女滿腹憂思,今日本是慶宴,怎敢作悲辭掃興,但實在寫不出歡愉情景,故而不敢落筆。”
旖景在一旁聽聞,脣角微微一揚——江月是怕她這個判者不公,寫了也是白寫,猜測着皇后今日有意擡舉建寧候府,乾脆棄權,得個出衆的機會,這心思,倒也還算靈巧了。
皇后果然當衆稱讚江月至孝,還賜了一支金簪爲賞,引得衆貴女十分羨慕。
底下小謝氏目光微閃——她今日一番心急火燎地探話,反引得幾個貴婦避之不及,只覺灰心喪氣,見黃江月這番作態,倒像真有些腦子。
太后點出“狀元”卻是杜均益,引得一幫貴婦抱憾——早知不限閨閣,妾身們也願意獻醜,博太后賞賜。
太后甚是開懷:“均益當年也是芳林宴選出的才女,尤擅詩詞,你們有幾個比得上她的才華?難得她嫁了人還不疏四藝,正當褒獎。”
韋七娘得的是“榜眼”,秦子若高中“探花”。
太后言有深意:“待將來殿試,大隆朝就會真真選出三鼎甲,到時,可行御道經正陽門出宮,受萬衆恭賀,這是聖上隆恩,也是天下士子莫*耀。”
待太后打賞了今日的“三鼎甲”,杜均益與秦子若叩恩後滿面笑容地退下,唯有韋七娘起身有個十分明顯的猶豫,出乎所有人意料再度匍匐在地!
旖景正開導着六妹妹,讓她莫爲今日靈感忽然地堵截傷感,只聽一片低低地驚呼,才一回頭,就聽一個清泠又突兀的聲音:“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女懇求恩典。”
接着就見正接受着一幫誥命恭候的韋夫人,臉上的笑容瞬息凝固,摁捺不住地站了起來,喊出凌厲地一聲:“明玉!”
旖景也是背脊僵直,此情此景分外熟悉,隔世又非同年月,卻如“昨日重現”。
“臣女對三皇子殿下早生傾慕,甘冒不諱,懇求賜婚。”
在場鶯鶯燕燕盡都凝固,雍容華貴的婦人目瞪口呆,太后與皇后面面相覷,正往坐席的秦子若停滯步伐,一個用力地轉身,有些驚異、又有些瞭然,雙目熠熠,卻看向旖景。
“咣噹”一聲,孔妃手裡的杯盞墜地,但在絲竹樂音裡並不明顯,四周仍是歌舞昇平。
旖景卻下意識地看向一旁的旖辰,當年,韋明玉忽然提出甘爲侍妾的話,跌了杯子的是旖辰,旖景猶記得她滿面震驚,眼睛裡卻盛着黯然的神情。
但是今晚,旖辰只是微微瞪大了眼睛,反而被旖景過份關注的目光搞得有些訝異,沒再注意韋明玉,只輕聲問道:“怎麼?”
“還真率性,但是莽撞。”精簡的評價,來自於從自己哀怨的情緒裡醒來的六妹妹。
正當一衆女眷集體呆若木雞,韋夫人率先清醒過來,跌跌轉轉地上前,簡直就是摔倒在地:“太后、皇后娘娘恕罪,小女言語無狀……”韋夫人慌亂地解釋,卻被韋明玉毅然決然地打斷:“娘,若不讓女兒遂願,情願一死以明其志。”
“孽障!”韋夫人氣急怒急,罵出的話裡帶着哭音:“還不住嘴,請娘娘寬恕!”
韋妃也是又急又怒,待要上前,卻被太子妃冷靜地阻止:“今日宮宴大慶,太后與母后必不會怪罪。”看向韋明玉的目光裡淡然無波,太子妃暗忖,倒是個膽大心細的女子,可惜,竟然將膽識才華用在兒女私情上,還是錯付給皇家,尤其三皇子這麼一個荒誕不羈的男子。
旖景這才反映過來眼下旖辰再不會爲三皇子的“桃花債”黯然神傷,有些促狹地笑了:“我被嚇傻了。”
正如太子妃所料,短暫震驚旋即清醒的太后與皇后都沒有怒形於面,太后沉默不語,皇后只是輕斥一聲:“中秋佳節,怎敢出不吉之辭。”一個眼神,宮女連忙上前,欲扶韋夫人母女起身。
韋明玉卻是一個掙脫,堅持又再叩首:“請兩位娘娘成全。”
旖景揉了揉眉心,這姑娘,還真豁得出去。
邊上漸有議論之聲,看向韋明玉的目光十分複雜,有不屑,有冷硬,有憐惜,讚賞只是少數。
“無恥”不知是誰輕輕嘀咕一聲。
早有內侍見情形不對,將事情稟報了聖上,黃袍越衆而來,身後雲紋錦靴跟在咫尺,硃紅大袖對襟長袍上,一朵金雲隨着袍裾輕揚而舒展。
旖景下意識地避開目光,她感覺到兩道視線準確地向她而來,壓力只有數息。
“韋相的女兒,倒比勳貴出身的女子更要大膽。”天子低沉的語音裡,喜怒難辨。
但這一聲後,才起的議論竟像一條點燃的引線被生生截斷一般,那聲預料之中的轟然炸響久久不至,使四周更是死寂。便是絲竹樂音也無知無覺地收之一盡,舞女們識趣退下,更多的目光變得無遮無擋,都集中在地上匍匐着的女子身上,一襲錦衣,綻開的棠色芳菲分外豔麗。
韋明玉似乎也知道多說無益,這時只是伏身,並沒有貿然說話。
男賓席上,最焦急之人當數明玉的父兄,因天子無諭,兩人不敢跟隨,這時垂手立於一畔,無奈的眉眼,滿面冷熱交流的汗滴。
“三郎,你的正妻之位,總不能空懸。”依然是天子的話。
皇后連忙笑言:“正是如此,今日韋氏七娘中了‘榜眼’,雖所求甚爲冒昧,不合禮法,可嘆的是一片赤誠之心。”
佳節不益動怒,今日這場中秋宴其中一個目的也正是爲了撮合良緣,不得不說韋明玉選了個合適的時機,總比當年更有成算。
旖景記得,當年那妖孽一臉戲謔,甚至對太后說道,既然佳人早生傾慕,孫子不忍拒絕,便請娘娘成全了吧。
於是韋明玉成了三皇子侍妾,似乎後來還產下一個女兒。
而這一次,她求的是賜婚,是正妻之位。
底下衆位對三皇子暗懷企圖的閨閣們心都懸在了嗓眼,倘若三皇子覺得韋氏七娘與衆不同,一時動意,求得聖上賜婚……早知還有這等方式,何妨豁出去一試。
人便是這樣,往往自己不具備他人的膽色,卻羨慕他人的收穫,悔不當初的遺憾就是這般滋生。
那些暗暗關注的眼角,當見三皇子揚起脣角一笑,心裡都是一沉,懊惱更添十分。
卻聞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