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記得遠慶九年的冬季,下雪的時候尤其多,這一年關睢苑的紅梅盛放之時也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不及臘月,已經燃燃一片了,她想起當年此時可沒有賞梅的心情,不管是天氣還是心情都是一般的愁雲慘霧,只覺豔麗的苑景無比刺眼。
十一月中旬,太子死於何人之手依然撲朔迷離,天子心目中的儲君人選照樣曖昧不明,雖然深宅高門裡的日子並沒有太多波動,但還是讓人心日漸一日的變得緊張,爲不可預知的禍福難測。
可相比當年,至少家人暫且平安,那些心懷惡意的威脅一一清除,故而世子妃的心緒還是相對平靜的,這日驟雪初歇,天色漸初霽明,旖景午憩醒後,就有漫步梅林的雅興,籠着件玉白斗篷,走了一陣,登上高亭小坐,讓人燃起紅泥小爐,煨煮着新集的雪水用作沏茶。
太子薨逝,聖上雖下旨“天下吏人,三日釋服”,禁一月婚嫁,可做爲宗室,這素服怎麼也要穿過三月,比普通官員百姓拘束更多。
因而旖景今日妝扮分外冷素,裡外一身素白,發上也就是兩支珠釵,腰上垂着羊脂玉佩。
她才坐了一陣,就見秋月捨階上來,稟報道福王妃駕臨。
旖景不覺驚疑,姐姐有着身孕,故而祖母患疾一事都特意隱瞞着她,就是怕她奔波,連着下了三日的雪雨,纔剛放晴,姐姐就迫不及待地登門,難道是出了什麼要緊的變故?
連忙去了院門前迎候,並沒讓旖辰在門前落轎,而是着人一徑擡入了中庭,直到正院外頭才放下。
旖辰才坐在炕上,省略寒喧直奔主題:“祖母究竟如何?”
原來是聽說了祖母染疾的事,旖景微微鬆一口氣,自是說了一番無礙的寬慰話,讓姐姐放心,卻又聽旖辰說道:“五妹妹,你上回去看望我,可是有些話並沒有直言?”
旖景微微一怔,不及做答,就聽姐姐嘆息一聲:“你們也莫瞞我了,這大半年間,發生了這麼多事,我早該想到上回太后詔見的事不比尋常,都是我愚昧,拖累了王爺,不但對他毫無助益,還累得他事事爲我打算操心……這些日子以來,福王府倒是訪客如雲,王爺大都拒而不見,我竟一直沒有察覺蹊蹺。”
孔家滅門元后被廢,一些嗅覺靈敏者捕捉到了非同尋常的氣息,有的是出於試探,有的的確是出於真心追隨,當然也有懷着其他目的,漸漸擁往福王府,就算遞了拜帖沒得迴應,有的人甚至直接登門求見。
尤其是在太子薨逝之後。
這些事情福王雖一直瞞着旖辰,可旖辰還是聽見了僕婦們的議論。
“那幾日在東宮不曾見着祖母,母親還說因着天冷,是父皇體恤祖母上了年紀,特意沒讓她老人家入宮赴喪,我信以爲真,直到前兩日有個陪房入府問安,才從她口裡知道祖母是因爲患疾,我就想回國公府,王爺好一番勸,說下着雪,實在不便,又說祖母之所以瞞着我,就是擔心我奔波,今日放晴,見我堅持要回國公府,王爺逼得沒了法,才叮囑我最近莫要與孃家來往,也是爲了彼此着想,卻不肯細說。”旖辰顯然很着急,一把拉了旖景的手:“五妹妹,你跟我說句實話,是否父皇有立王爺爲儲的打算,所以太后當日纔想讓嚴氏女爲王爺側妃?”
儘管旖辰不善謀策,但到底是公候家出來的女兒,基本的政治覺悟還是不缺,前些日子她固步後宅養胎,是沒有機會細細瞭解政事,但那幾樁驚天動地的變故還是有所耳聞,不過一時沒往自家聯想,今日聽了福王那番遮遮掩掩的勸言,自己仔細一琢磨,倒也把事情猜了個*不離十。
旖景情知再瞞不住,只好承認,這才把虞渢當日與姐夫那番交談告訴了姐姐。
旖辰當即泛紅了眼角:“都是我連累了王爺,怎能爲了我,置正事大局不顧,這些年來,王爺對我一心一意,不管人言紛擾,堅決不納側妃已經讓我愧疚不已,總覺對不住他,眼下……我又怎能安心。”
旖景勸道:“姐姐,這也是姐夫自己的抉擇,這世上有人追逐富貴權勢,也有人只圖平安喜樂足矣,九五尊位儘管誘惑人心,可也並非人人都會貪圖,姐姐也說姐夫對你是一心一意,倘若姐姐反勸姐夫爲了權位納妾,難道就會心安?”旖景輕推了一把旖辰的肩頭:“姐姐難道就不怕辜負了姐夫的真情實意。”
見旖辰仍然愁眉苦臉,旖景往她身邊又靠了一靠,挽着手臂說道:“姐姐細想,難道你就真的希望姐夫納進一堆的側妃妾室,心裡不會覺得憋屈?”
旖辰正要肅色說道那番爲婦當賢,以子嗣爲重,怎能因爲妒嫉爭風吃醋的教條,擡眸就見妹妹眼中清澈,滿是真誠,那擠到了舌尖的話不由一窒,垂眸紅臉的思忖了一番,終於頗顯艱難的頷首:“我承認心裡是不願的,新嫁那時,王爺發誓不納側妃我甚覺惶恐不安,尤其是後來母嬪責備我有失賢德,我更覺慚愧,可是後來……許是慣了王爺的寵縱,每當想到倘若他有朝一日心生懊悔,或者嫌棄我年華不在,又再寵愛旁人,心裡就絞得難受,當日太后下令,我心裡又是驚懼又是不安,雖不願違逆,實在也不甘心,王爺拒絕之後,我是覺得欣喜的。”
旖景莞爾:“如此,姐姐纔是不負姐夫的心意。”
旖辰神色緩和幾分,一手輕撫着已經隆起的小腹,輕輕一嘆:“話雖如此,但我若不是出身衛國公府,也不會讓王爺這般爲難,眼下爲了保得一個與世無爭的安靜,也需要這般處心積慮,五妹妹,政事上我知之不多,你一慣在這上頭比我要強,你說,王爺會不會因而遭遇險惡?”
福王就算不爭,也難保天子不會意動,儲位之事,有時並不在人爭與不爭,而是在帝君如何衡量厲害,旖景不得不承認,就算福王不爭,可因爲有衛國公府這門姻親,也會成爲某些人的障礙,險惡當然是存在的,難以規避。
“姐姐這時要保護好自己與腹中胎兒,才能讓姐夫沒有後顧之憂,至於外頭的事,姐夫應當自有決斷,姐姐縱然擔憂,也不要露於形面,遇事多與姐夫商量,這段時日最好莫要外出,免得給人可乘之機。”旖景握了握旖辰的手:“姐姐與姐夫共同面對險惡,站在他的身旁,就是對姐夫的支持。”
關睢苑裡姐妹之間正在促膝談心,這時的福王府中,也正有一位不速之客造訪。
正是慶親王,所以纔沒有遭受閉門謝客的待遇,而是被請入內書房,奉以好茶款待。
兄弟之間顯然已經長談一時,各自面前的茶盞已經沒有熱氣蔓蘊,又因事涉秘要,下人皆被摒退,並沒人更換熱茶。
而兩人顯然也沒有品茶的閒情。
慶王脣角帶笑,當見兄長置於膝上半握的指掌終於展開,那笑意越發舒緩。
“四弟能及時相告此事,兄不盡感激。”福王微蹙着眉,他已經沉默許久,這時尚且不敢輕信慶王剛纔告之的事,但口頭上當然不會質疑。
“二哥何必客套,我既知五弟對二嫂心懷惡意,當然不會袖手旁觀,二哥應當也明白,太子儲位本就岌岌可危,五弟隱忍多年,好容易才盼得這個時機……我也不說那些虛話,父皇既動廢儲的念頭,我當然也有所期盼,更何況這時儲位空懸,身爲皇子,但凡心懷壯志,都會動意。”慶王倒是坦蕩,深深看了一眼福王,神情忽而一肅:“不過五弟不思正道,卻動陰謀詭計走歪門邪道,我深覺不屑,咱們是手足至親,就算競爭也當光明磊落,五弟心狠手辣,若真讓他得逞,將來只怕不會放過你我兄弟。”
“四弟所言及是。”福王先是表示贊同,起身一個長揖:“這事爲兄必當詳察,倘若察明屬實……”
“當然不能隱瞞父皇。”慶王起身扶起福王,順便打斷了他的話:“不過如何行事,還希望二哥能來王府與我先行商議,二哥須知,就算抓了那僕婦一個現形兒,逼問得實情,可僅靠區區僕婦之口供,未必能定五弟的罪,我既然插手此事,當然要與二哥同心協力,萬萬不會袖手旁觀,五弟狡詐,二哥切莫衝動妄爲,反被他栽污二哥構陷……我還有一請,關於五弟府上幕僚是我安插一事,還請二哥暫時莫要與人提及。”
畢竟在兄弟府中安插耳目不算光彩之事,慶王暫時保秘也算情理之中。
福王自然應諾下來,又謝了慶王幾句,親自將人送出垂花門,目送着車與軋軋駛過甬道,眉心再又蹙緊。
他認識的慶王可並非重情重義之人,這回顯然是別有用意,也不知是否嫁禍老五,但論是如何,當然要徹察此事,福王堅決不容旁人對旖辰惡意加害。
如果證明真是老五的陰謀……就算被老四利用一回,也要除去這一隱患。
他雖無爭儲之心,可也不甘任人魚肉,就算爲了保護妻兒,也不能容忍陰謀詭策。
倘若老五心懷惡意,一計不成,必會視自己爲心腹大患,不除不能安心,真要是隱忍不發,待老五克承大統,也會因爲忌憚衛國公府的權勢再生毒計。
福王轉身,大步回到正院,一問之下,才知旖辰竟然沒有聽進他的勸慰,還是堅持出了門,不過是去楚王府,應當是實難安心,找五妹妹商議去了。
福王輕嘆一聲,心中已有決斷,讓人喊了已經配人,眼前任着內管事的王妃親信萱葉過來,張口就問:“這段時日,王妃因爲胃口不佳,是不是有個姓肖的婆子送了一回泡菜進來?”
萱葉很是驚訝,內宅裡這些微末的事,王爺怎麼知道?連忙稟道:“確有此事,原本肖嬤嬤常送泡菜給奴婢佐食,味道很是地道,前些時候王妃胃口不佳,幾味醬菜也吃得膩煩了,奴婢想着給王妃換換口味,才託了肖嬤嬤把醃製的泡菜送了一瓶子來,王妃嘗着還好,奴婢纔打算讓她乾脆做上一罈子鹽水送進來。”
泡菜不宜醃泡過久,否則味道便顯酸鹹太過,萱葉也是爲了讓王妃方便取食,纔想着乾脆讓肖嬤嬤做一罈子鹽水進來,隨醃隨食。
“這肖嬤嬤可是內務府安排之人?”福王問道。皇子在外立府,一般都是先由內務府安排僕婦下人,只有少許是宮女內宦,多數都是官奴,不過立府時間長了,各皇子府也都會在外頭擇買家奴補充。
“肖嬤嬤是早些年買進來的一房下人,她本身隸屬浣洗房,男人去年得病沒了,一個兒子在車馬處領着差事,她一家原是四川江安人士,因爲主家獲罪,才被轉賣到京城。”
“此人與你交近?”福王微微蹙眉。
見主子追着肖嬤嬤的細況詢問,萱葉也不由緊張起來,越發知無不言:“奴婢本與她沒有來往,不過肖嬤嬤打算讓她才滿八歲的女兒進內宅補個粗使丫鬟的缺兒,也好貼補家用,這才求了奴婢的婆母,她一家都是做着粗使活計,沒什麼積蓄,也拿不出什麼貴重禮物,也就是有一手做泡菜的手藝……奴婢瞧着她還算勤快厚道,她那丫頭也是吃苦耐勞的品性,就答應下來。”
一般這樣的小事,內管事是不需專程回明王妃,大可自己做主,萱葉實在拿不準是哪裡出了岔子,才讓王爺關注,心裡七上八下。
福王卻也沒有再問,只讓萱葉留心着這事,當肖嬤嬤做好那壇鹽水,勢必知會一聲兒,先不要告訴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