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拍案而起,傾身向前:“你說,倘若我容許他們!容許他們就這麼掩蓋真相,用母妃的冤屈換取帝位,還容那女人的兒子以皇子之尊安享榮華,容那女人死後哀榮,依然得葬皇陵!我縱使坐上大隆帝位,腳下踩着的是母妃的枉死,頭上頂着的是父皇的彌補與饋贈,還必須依靠情敵的輔佐,才能得以皇權大統!”
“我的人生,那纔是輸了個徹底,我的父皇彌補了對母妃的歉疚,倒得個死能瞑目,將來我百年之後,有何面目見我母妃?便是皇后,也會嘲笑我,因爲我雖得了帝位,是多虧她的功勞,她殺死天子愛慕之人,成全了我這個孽種。”
“大隆帝位我若想得,大可自己爭取,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彌補拱手奉送,就像我若不要,也沒任何一個人能夠強加,我要讓他們明白,我不由他們操縱。”三皇子忽而大笑:“我那天才明白,無論是韜光養晦,還是勵精圖治,都是瞎折騰,我就是什麼都不做,帝位也是我的,因爲我母妃死了,被皇后殺害,所以父皇從一開始就想彌補。”
“東昌,我若接了這帝位,從前種種努力,就是一個笑話。”
錦衣玉袍的皇子,輕輕整理袍袖,又安然入座,再持一杯酒,目光看向窗外。
所有的變因,發生在遠慶六年,虞渢與旖景大婚次日的夜晚,闌珊處中父子君臣之間的一襲醉話。
三皇子當入銅嶺關,才聽說天子賜婚楚王世子與廣平郡主一事,心急如焚風餐宿露趕回,到底還是無濟於事,那日他風塵撲撲回到內城,一騎疲馬已經到了祟正坊,卻忽然自嘲起來——這般歸心似箭又能挽回什麼?即使不甘不服,但也只能承認了,那人的心他一直不曾得到,他拼盡全力爭取,甚至豁出性命,也沒能得到她的承諾和心意。
一早就已經輸了,輸給了虞渢,也輸給了她。
祟正門外倦踏金鞍的天之驕子第一次感覺到了確實的沮喪,他調轉坐騎,折進了青雀大道邊上的一間茶樓,開始用他自從踏上返程第一餐安安穩穩的早膳,可是耳畔所聞,那些言語,仍在津津樂道昨日那場婚禮,新郎是怎麼的玉樹臨風,新娘是多麼的傾國傾城,明珠玉壁、天作之合的讚譽不絕於耳,讓三皇子胸腔悶痛。
從沒感覺這般的灰頭土臉,一敗塗地。
驕傲與自尊不容他就這麼認輸。
三皇子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也會對女子動心,甚至耗廢心神想要爭取她僅只一個溫柔的注視,兒女私情從未寫入過他的人生規劃,他以爲這一世都不會出現這麼一個人,不說豁出性命爭取,甚至不值得半點分心。
可是就出現了這麼一個人,以干擾他的計劃與安排做爲插入,一寸寸地佔據了他的心。
好笑的是他甚至沒有找到理由。
難道就是因爲她與衆不同的驕傲,沒有屈服於他的身份與容貌,一直真實地在表現她對他的不屑與*,“決非良人”——第一次交談,她是這麼說他與她的長姐。
真是荒謬,她竟然早就下了判言,就此把他排除在生命之外,連姐夫都不配做,休論夫君?
所有女人,也是她第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野心,荒誕不經的背後,所圖必廣。
她毫不掩飾對他的厭惡,於他而言,她的心防壁壘森嚴,恨不能避之千里。
他是真的不知道她厭煩他的理由,難道就因爲起初的功利?
身處權位之人有誰能摒棄功利?難道虞渢給她的就是純粹愛慕?他是真想看看,當虞渢有朝一日陷入兩難,當愛慕與權勢必須取捨,會不會選擇兒女私情。
他堅決不會就此卻步,有朝一日,他定要讓她明白,他纔是那個與衆不同的人。
他珍貴的情意,決不容人棄之如履。
於是梳洗更衣,容光煥發的登門道賀,一如所料,應酬他的只有虞渢,雲淡風清地接受了他的賀禮。
三皇子沒有不滿,這是他所欣賞的勝利者的姿態,本不該表現得尷尬畏縮,倘若他輸給一個孬種,那更是奇恥大辱。
他當然也沒有表現出失敗者的悵惘,惹人嘲笑。
可是他的任性與沮喪必須在天子面前發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更何況一言九鼎的君帝!父皇您居然背諾!倘若遭到背棄的兒子表現得“心說誠服”,豈非暴露了心裡的慾望?
那時的三皇子,心頭首重仍是帝位。必須“裝模作樣”,隱藏企圖。
於是那個夜晚,天子爲了安慰沮喪的兒子,在當年與寵妃起居宮苑景緻分毫無差的闌珊處,開始了推杯換盞的交心。起初的言辭並沒有讓三皇子心生不滿,對於天子顧全大局的話十分贊同,不過當然要表現得不服,顯示與天子之間的“代溝”——父皇你不懂愛!
面對着與宛妃極爲相似的兒子,四顧周遭分外熟悉的景緻,天子數盞冷酒入腹,漸漸生出物是人非、景在人亡的悵惘,兼着三皇子滿面“父皇不懂我的心”的勉強,天子開始表現出他也是過來人,怎能不明白情傷的滋味?隨着回憶當初與宛妃的琴瑟和諧,天子更覺憂傷難捺,酒入愁腸,不化相思淚,化爲“口無遮攔”。
甚至點明瞭話題:“三郎,朕今日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是因爲早看出你並非表面那般任性妄爲,只知道風花雪月、兒女情長,你心懷大局,前些年來不過韜光養晦,朕懂得你艱難之處,若表現得太過早慧,皇后必不相容。”提起皇后時,天子微微有個咬牙的舉動。
三皇子被這番話震驚,腦子裡翻江倒海,又聽天子一聲長嘆:“這些年來,你不容易,朕看在眼裡。”
又是幾盞悶酒入喉,天子說了讓三皇子更是震驚的話:“你放心,朕沒有忘記你的母妃,她的冤屈,總有一日……三郎,朕妃嬪雖多,愛人獨有一個,也是朕最對不住的人,你放心,就算爲了百年之後能得你母妃諒解,這個帝位,朕只能交給你,這回賜婚的事是朕對不住你,但朕早有打算,將來會把大隆江山交你繼承,因此,必須取捨。”
三皇子絕沒想到這一回存心“任性”竟會得到這樣的結果,呆怔當場,好半響才反應過來,連忙起身,說了一堆何德何能的套話,卻別有用心地把話題轉移到宛妃之死:“母妃是被北原佃作害死,父皇當初遠在千里之外,不能周護,並非父皇之錯,怎能自怨?”
天子還有幾分清醒,並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又轉了回去,說起政事,眼前的官制改革,將來的軍制改革,蘇、楚兩府的重用之處。
這時,薛東昌聽三皇子複述天子當日之言,尚且沒從震驚裡回過神來:“殿下,恕屬下直言,僅憑聖上模棱兩可的話,並不能說明聖上早知皇后纔是真兇。”
三皇子微挑眉梢,不盡嘲諷:“那麼,單單因爲母妃被北原佃作殺害,父皇就會愧疚得必須把帝位給我,否則九泉之下無顏對人?”
“這……”
“父皇的妃嬪死了不只一個兩個,甚至有的被他親手賜死,比如‘中傷’皇后害我生母的劉才人,爲何父皇僅對我母妃懷愧,說是他最對不住的人?還有,父皇從前表現得那般重視中宮,重視儲君,連我也以爲太子不死,儲位必無更移,爲何告訴我他從一開始,就沒把太子當作帝位繼承?”
薛東昌:……
“我那日又是震驚又是懷疑,的確不曾篤定。”三皇子垂眸,手掌卻收緊:“那日之後,父皇將一暗部交予我手中,我利用這支無孔不入的暗探,開始細察當年母妃死後,先帝與太后的作爲。”
三皇子因爲親眼目睹宛妃被皇后下令勒斃,從來知道真相,故而並沒有察過,直到遠慶六年,因爲天子無意之言,心生疑惑。
當然,他很廢了些心思,造成是在暗察皇后把柄的假象,並沒讓天子生疑。
“我是從‘造謠中傷’皇后,被父皇賜死的劉才人爲切入口,得知她原是太后跟前女官,深得太后信重。”三皇子冷笑:“這麼一個人,爲何喪心病狂的‘中傷’皇后?”
“原來,劉才人竟是冤枉的,造謠之人是麗嬪這個蠢貨,但她卻沒被懷疑。”
薛東昌:……
“爲何父皇會篤信是劉才人散佈謠言,而太后也默許了親信被賜死?”三皇子再是一聲冷笑:“我當時就猜測,劉才人是知道真相者,故而謠言一起,父皇與太后率先就想到了她,麗嬪其實就是不憤皇后,存心中傷,她不可能知道真相,所以安然無恙,沒人懷疑。”
也就是說,天子當年處死劉才人,並不是因爲劉才人“中傷”皇后,而是要殺她滅口。
薛東昌出了一身冷汗。
“這事情要察不易,還必須掩人耳目,可正應了一句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東昌,你知道事情真相如何?”三皇子問了一句,卻是自問自答:“父皇當時遠在福建,可母妃暴斃,兇手竟是北原佃作,皇后且以爲做得滴水不漏……但先帝是什麼人?疑心甚重,並不輕信人言,於是讓太后察了淨平尼師的家族,發現皇后握有她的罪證,隨之,先帝又察明那‘行兇服毒’的宮女之父雖爲北原兵士,卻並非佃作……先帝與太后知道母妃是被皇后所害,卻一直隱瞞,後,父皇回京,也並不相信這所謂真相,開始暗察,卻被太后得知,以真相告之,卻勸服父皇作罷,因爲孔家當時深受先帝器重。”
“太后要察明隱情,必須託付人手,劉才人就是其中一個,後來父皇登基,太后把她賜給父皇,就是爲了讓她緘口,哪知竟被麗嬪無意間挑唆生事牽連,劉才人當聞謠言一起,就知自己危險,她的貼身宮女皆被賜死,可還是漏了一人……是侍候劉才人的內侍,因爲與慈安宮的主管內侍沾親帶故,沒有被牽連,但他卻知真相,遠慶六年,他生患重疾,求了恩典出宮回私邸靜養,我用他家人以作要脅,逼着他開了口。”
自然,這內侍當晚就“病故”了。
“東昌,事實就是父皇早明真相,卻被太后勸服,一直隱瞞,竟然連淨平這個活證也從未受到任何盤問,爲的,就是要安穩住皇后。”三皇子冷笑搖頭:“我相信父皇不會放過皇后,可那又如何,皇后最多‘病逝’,她的罪行不會公之於衆,死後入葬皇陵,牌位入祠,我還得將她當做嫡母跪拜,供奉香火。”
“我理解先帝與太后的做法,換做是我,也會如此,可我不能理解父皇,他認爲把帝位傳予我,就能彌補母妃?日後就能安心?對我就再無虧欠?好笑,我若要帝位,太子和皇后是我對手?老四是我對手?!”
“那殿下究竟想如何?”薛東昌心驚膽顫地問道。
“我的父皇若想安心,必須把當年真相公之於衆,而我永遠不會原諒他,他的江山,我不要。”三皇子一揚眉梢:“東昌,等皇后與孔家的人追來建昌……我們與他殺上一場,然後,你和我往西樑,一國君位,我要自己爭取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