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新歲,對各家主婦來說,大約都是一年之中最是瑣碎忙碌的時候,陳夫人自然不在例外,儘管相府中饋事務依然被太夫人統籌掌控,但凡勞心勞力的事情卻都壓在她這個長房長媳的肩頭。
因而這日午後,寡居的二太太得知長嫂領着幾個孔武有力的婆子搬搬擡擡着到了她的院子,甚是驚詫,連忙迎了出來,身後跟着剛剛還在母親身前受教的陳三娘。
“天兒涼,嫂嫂快些去屋子裡頭。”聽說是各大莊子裡送來的年貨,二太太忙讓陪房引着去安放,將陳夫人往暖閣裡請,三孃親自囑咐了丫鬟們上茶,陳夫人接過一看,見是自己慣愛飲的祁紅,笑着謝了聲:“三娘有心。”
若只是分送年貨,大忙人勢必不會親往,三娘料得伯母是有話說,略聽了幾句寒喧,便找了個藉口告辭,順便捎帶走丫鬟們。
“送來的東西,別的也就罷了,有盒山參,是楚王府送來的節禮,弟婦一到入冬便愛犯虛咳喘促之症,用着正好。”陳夫人說道。
二太太連忙客氣:“萬謝嫂嫂惦記,想必是珍貴上佳的,只母親也一貫在用參葺調養,這些年間,上品的野生山參越發稀罕了,嫂嫂還當先緊着母親那邊。”
“弟婦寬心,正是母親囑咐送來。”
短短兩句話,二太太也就明白楚王府這節禮是直接送來相府,並非私下與長房交誼,意義當然不一樣。
二太太這才相信了女兒從劉府壽宴上歸來的總結,衛國公府果然沒因賜婚一事埋怨相府,兩家纔算真正姻親之好,而並非結仇,否則楚王府也不會主動送來節禮,就算要顧及太皇太后的體面,大約只需與長房交好——相府除了長房,其餘可都是與慈安宮對立的,這事普通閒人也許看不通透,衛國公府與楚王府勢必心知肚明。
她的笑容便更舒展了幾分:“六郎能得此良緣,嫂嫂也能安心了,衛國公府雖是勳貴,尤其長房幾個小娘子,比起世家女兒也是不差的。”
陳夫人頷首:“誰說不是。”話題卻突的一轉:“待六郎三月成婚,三娘也得入宮,弟婦可別嫌我多話,眼下那位中宮,雖是世家女兒,行事卻實在……頗有秦太夫人當年風格。”秦太夫人自從東明國滅就幽居後宅,但她當公主那會兒的事蹟,貴婦們還是有所耳聞的,陳夫人這話雖婉轉,二太太也能明白言下之意,忍不住嘆了一聲。
有的事情不需說得太明,大家都是陳家人,也都知道慈安宮與壽康宮之間的矛盾,坤仁宮那主雖不受兩宮太后待見,背後的秦家卻被天子視爲臂膀,太后儘管對皇后多有不滿,面子上卻仍要維護,偏偏陳家又是太后父族,除了長房,多數都受慈安宮忌憚,二太太想到這一團亂七八糟的時勢,哪能不爲女兒懸心。
“聽說鄧妃前不久,不知因爲什麼事故,又被皇后當着衆人的面罰了跪,若不是太后娘娘過問,這麼冷的天,真要在冷地上跪上半晝,一雙膝蓋也就廢了。”陳夫人又說:“弟婦,我知道你是個慎重人,起初還求了太后莫要給三娘妃位,免得皇后忌憚,可依看我呀,就算三娘只以嬪位入宮,是咱們陳家的人,皇后都會忌憚,雖有太后維護,只怕免不得疏忽的時候,莫如干脆爭取個高位,宮裡的禮法,也不能任由皇后平白無故的施罰。”
見二太太似乎有些動心,陳夫人又說:“倘若三娘被封貴妃,便能協助太后掌理宮務,就有藉口免了她去坤仁宮日省,皇后就算要捏把柄,也不是那麼容易。”
貴妃凌駕衆妃之上,足可稱一人之下了,皇后不夠賢能有目共睹,太后娘娘也需要個人輔理宮務,三娘若只是普通妃位,要論資歷自然不如潛邸時的妃嬪,唯有在品階上力壓其餘一頭,太后才能名正言順地讓三娘輔理宮務,日省換去了壽康宮,皇后縱使怨憤,也只能乾瞪眼瞧着。
“弟婦也知道,太后是不會聽我諫言的,這事還需得弟婦自己拿定主意,弟婦好生考慮着。”陳夫人也不着急,就要告辭,人才剛剛站起來,二太太卻已下定決心,也跟着站了起來:“三娘入宮即封高位,就怕太皇太后會以禮法挑剔。”
陳夫人便拉了她的手,一邊往外,一邊拍着安慰:“太皇太后跟前,我還能說上些話,三娘無論品性還是氣度,都比旁人要強,就說淑妃,雖是嚴氏女兒,太皇太后深知她性格柔弱,並不適合協理宮務,這一年間,提也不曾提過,可見太皇太后心裡明白得很,並非任人唯親,三娘是弟婦一手教管長大,太皇太后若是見了,一定喜歡。”
二太太送了陳夫人去院門,佇在那裡好半天,直到陪房生怕主子受了涼,上前勸阻,才折身往裡,一個人靠坐在暖炕上,也是沉思良久。
陳家在東明時候,也算與秦家齊名的世宦,家中子侄一眼望去都是仁義禮信,實不料當初承嗣子也就是當今陳相骨子裡是個寵妾滅妻的敗類,陳相元配也是名門淑女,溫婉賢良,就算陳相提出要納貴妾,她也認同,許多年間,正妻與貴妾之間相處和睦,正妻並不多妒,貴妾看來也知道進退,甚至導致年齡相近的陳參議與二爺這對異母兄弟也手足相投,後宅十分安定團結。
倘若後來沒發生正室生下那個“雙頭一身”的妖胎,誰也不料陳相其實是個渣滓,而貴妾早有野心勃勃。
就算陳參議,當祖父作出淹殺妹妹的決定,他也只有認同,因爲換作別家,也不能容忍“妖胎”一事傳揚,可陳相竟然受不住貴妾蠱惑,瞞着長輩,親手毒殺元配,並且還想威脅妻族同意將貴妾扶正,爲此還處心積慮地找了個“異士”,硬要說庶女面相“貴不可言”,這就不是“常規”做法了,典型的寵妾滅妻,是要被世人不恥的。
也就是從那時,陳參議對二爺就極端疏遠,二爺因爲受了嫡母許多愛護,當時也明白這事多少是生母的貪婪,自覺理虧,並不埋怨長兄。
但太后不同,她沒有受過嫡母恩惠,在她心裡,陳參議是殺母之仇,倘若不是長兄的母族逼迫,她的生母也不會死。
陳參議還有一位庶妹,比太后年長兩歲,但生母只是陪嫁丫鬟,故而,受了太后許多閒氣,陳參議越發對這位“嫡妹”不滿,又兼着太后豆蔻之齡,竟然就敢挑唆陳相壓制兄長,陳參議被陳相莫名動了幾回家法,有回甚至被打得下不來牀,能不將太后恨之入骨?
其中的事,除了陳相這個世家子有虧禮法,繼室陳太夫人也有莫大的責任。
若是她一直將太后當作“元配嫡女”教管,勒令家人不得提起陳年舊案,太后哪會知道自己並非與兄長一母同胞?就算陳參議心有芥蒂,逼死了貴妾也算爲母解恨,頂多也就對太后不那麼親近,萬萬不會做陷害的事——二爺就從沒被長兄報復,更何況太后。
可陳太夫人倘若本份了,陳相也就不會與長子生隙,接下來的三房、四房哪有如今這般受父親偏重?
陳相應當的確對那貴妾情有獨鍾,爲她逼死正室不算,對二爺與太后的縱容實在超過諸位嫡子,尤其嫡長。
陳參議繼室的出身不是名門望族也就罷了,元配居然也是寒門女兒。
但二爺這位正妻,卻出自名門望族姜家——在東明時也是出過丞相的,甚至還是名相,不過哀帝無道,因爲姜家反對肖相,竟下令把姜家滅族,多少朝臣力阻,哀帝才放寬處置——也比滅族好不到哪兒去,姜家嫡系全部獲斬,只留了庶支,一律沒爲官奴,包括女眷。
姜家雖說慘遭血洗,但錚錚傲骨、寧死不屈的聲名卻就此奠定,是真受名門推祟,不比得那些依靠幾個“貞烈”女兒博來名聲所謂清貴。
大隆建國,姜家自然被寬赦,有了起復的機會。
二太太是庶出,可那時陳相要爲庶子求娶,也大不容易,好在他寵妾滅妻的事沒有傳揚,否則姜家別說庶女,便是連個奴婢,都不願“下嫁”的。
總歸是姜家看着二爺還算上進,陳相當時又承諾不讓兒子納妾,姜家才點了頭。
便是三爺與四爺兩個嫡子娶妻,陳相也沒費過這麼多心思。
二太太雖說是庶出,但姜家家風清正,也是把她當嫡女一般教管,品性才學俱優。
三太太與四太太都是勳貴出身,因爲三爺、四爺是繼室所出,陳家那會兒也不算權重勢大,自然沒有頂極權勳願意聯姻,三、四兩個太太家族一般,娶不到真正的世家女改善門庭,造成家中女兒不那麼跋扈就算不錯,修養見識自然不如世家女。
二太太這人還真不愧是名門閨秀,不以出身定論,也沒有仗着孃家的清貴,就瞧不上出身寒門的長嫂與三、四兩個稍嫌魯直的弟婦,蓋因陳夫人家族雖說不顯,本身品性卻是不錯,並不比三、四兩位樂於逞強,二太太對長嫂當真有幾分親近。
她一慣不喜太后總是挑唆二爺與長兄不和,事實上二太太嫁進門後,聽說了陳相“寵妾滅妻”的行爲,很有些上當受騙的委屈,不過看着二爺並沒因爲生母之死憤憤,又不可能和離,才睜眼閉眼,並不曾把這事告訴孃家。
二爺因爲枉法受死,二太太心裡更加埋怨太后。
事實上她並不樂於送三娘入宮,但這事家中長輩早有決斷,太后更不容違逆,二太太自幼受的教育就是恭良孝悌,也明白三娘入宮一事涉及家族興衰,女眷受家族庇護,得以安享尊榮錦衣玉食,當然也要爲家族貢獻,她是明白這些道理的,是以儘管不甘不願,卻也沒有逆反的打算。
但到底是爲人母親,她自然也得爲女兒的將來考慮,二太太實在不放心太后,一個冒名頂替的嫡女,又被繼母有意養歪,在宮廷裡薰陶多年,更是陰私滿腹,眼下雖是尊貴了,但品性依然不敢恭維,至於聖上,他怎麼位及九五二太太固然知之不詳,且看登位後做出的這些事情,二太太心裡實在不覺信服。
一想到三娘今後的舉步維艱,二太太一籌莫展。
如果能得太皇太后的庇護,當然更好——二太太壓根信不過太后的話,將來三娘勢必母儀天下。
便是一母同胞的兄長都保不住,還不是白白爲了她兒子犧牲,更休論會當真爲三娘盡力。
一切都在聖意。
太后心裡,自然是兒子最重,接下來纔是孃家,三娘又在次位。
二太太越想越覺憋屈,當初若是知道翁爹是個這樣的德性,父母尊長怎麼也不會答應這門親事!她的女兒,也不會被逼如此。
長嫂的話不無道理,警慎既然不能保證平安,莫不如爭取能夠不受威脅的高位。
二太太一時拿定了主意,立即落實到行動,換了一身一般樸素但更加簇新的衣裳,去見陳太夫人去了。